陈小川
如果说双重人格的矛盾,是给人们带来内心痛苦的一个渊薮,那么确实可以说这是一种古已有之的现代病。越是有着对理想人格的追求,越是有着对道德完成的向往,越是愤世疾俗,高洁不俗,便越是饱受着这种折磨。看看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看看王昌龄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字里行间不无怨尤和无奈。又想做官,拯世济民,又不愿意摧眉折腰;又要入世,又要保持着冰心一片。出路只能是“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当然,不同的时代,这种矛盾包含着不同的内容。但是,理想人格与社会人格的矛盾,几乎在任何时代都是相互抵牾的两端。在今天,不少青年朋友受着的困扰,也同样是这两种人格的交锋。我们痛恨那些阿谈逢迎、追名逐利、以强凌弱、两面三刀等等丑恶行为,但有时又不得不屈从。当我们提着礼品,面上堆着极不自然的笑容和恭谨,去争取本该属于我们的权利和机会的时候,那种内心的困扰是不言而喻的。
对这种人格矛盾的痛苦,确实需要作社会学的、心理学的、甚至政治学的、经济学的条分缕析,但这并非我的能力所及,我只想暂时从困扰中跳出来,对这种矛盾人格赖以生长的社会现象及思想原由,作一些浅显的分析。我从没有指点迷津的奢望,也不认为教人摆脱尘世,到深山里去做“翩然一只云中鹤”是什么正途。
道德评价与效益评价的抵牾
中国人引为骄傲的东西,四大发明倒在其次,“道德第一”是首要的。但是,从古到今,多少宽袍大袖的思想家,皓首穷经,去论证“善”是人之本,却归于徒劳。不仅中国如此,费尔巴哈说“善”是历史发展的动力时,以为自己说出了一个伟大的真理。他因此而受到作为经济学家的恩格斯的嘲笑。他们的徒劳,是因为他们面对着强大的对手—生产力经济学。君不见,从青铜器、铁器,到火药、核科学的诞生,有哪一样不伴随着人类的厮杀和流血?商品生产的发展,每时每刻都在嘲弄着传统道德的价值观。可以这样说,文明的前进,常常是与不道德甚至罪恶相伴而行的。凯恩斯说得不无道理:“至少在一百年内,我们还必须对己对人扬言美就是恶,恶就是美;因为恶实用,美不实用。我们还会有稍长一段时间要把贪婪、高利剥削、防范戒备奉为信条。只有它们才能把我们从经济必然性的地道里引领出来,见到天日。”
我当然无意扬恶抑善。我只是想说,商品生产前进的每一步,都是对原有价值模式的摧毁性冲击。只要人们承认商品生产是人类文明的一种动力,愿意接受彩电、冰箱,愿意用超音速客机代替辘辘作响的牛车,同时也就必须承认和接受这利价值观的搏斗。可以对恶行疾愤如仇,却无法对这种搏斗厌倦。互相矛盾的价值观,被现实同时承认,这种多难性反映在人格的屏幕上,就呈现出人格的双重性或多重性,象蒋子龙的《赤橙黄绿青蓝紫》,象刘心武的“每一片绿叶”。面对这一巨大的冲突,该怎么办呢?我想告诉我的青年朋友,承认它,迎接它,却不要过于痛苦,因为它是必然,是人类文明的代价。
对人格理想的反思
具有人格理想或者说道德理想的人才会有人格分裂的痛苦。随着时代的发展,我们对传统的人格理想,以及与之相适应的价值模式,实在有反思的必要。我们这个民族总有一种几乎统一的道德理想,并用它来规范人们的言行举止。在这下面,我们只有一种价值模式,它像数字中的一根数轴,往左端是好,往右端是坏,任何人,任何一种人格,都可以在这根数轴上标出它的数值。所以我们,向习惯于用好坏两个字去判断人和事。君子就具备了一切美德,而小人就集中了一切坏的德行。人们心目中的英雄实际只有道德英雄一种。尽管商品生产不可抗拒地到来,我们却缺少与商品生产相通应的价值观—效益评价。回溯历史,我们的祖先为忠君的人建庙,为死战的人立碑,为殉夫的人树牌坊,却从没有为一个在生产力发展上作出划时代贡献的人建立什么。如黄道婆、祖冲之、蔡伦、毕升,历史对他们的态度还不如孟姜女。为什么呢?也许正是他们没有所谓人格的力量。历史是发展的,理想人格却是相对静止的,这也是理想人格与现实矛盾的原因之一。
所以,我们需要改造传统的理想人格,需要打破一维性的价值模式。看看今天的日本,他们做的西服堪称世界第一流,但是他们没有抛弃和服。他们有世界第一流的交响乐团,但是大和风格的日本音乐同样听者甚多。他们研究实证主义的教授,可以带一位研究唯物主义的研究生,而且可以暂时放下自己的实证主义,用唯物主义的眼光去评价研究生的论文。如此等等。我们在研究日本高速发展的原因时,常常从教育、经济、文化方面去探究,却很少注意他们民族别具一格的价值观。在我们认为是对立的、矛盾的许多问题上,在他们看来却可以并行不悖。在这种多维性的价值观之下,能有定于一尊的理想人格吗?他们会有这种排他性极强的理想人格吗?
我想,多维性的价值观,并非好就是坏,坏就是好。也并非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但绝不能说只有一种理想人格是高尚的,其余一概是卑劣的吧?道德的产生,远远先于法律,正是由于道德在人类文明的发展过程中,外在制裁力量越来越显得不够了,才产生了强制性的法律。法律只是限制社会不容许的丑恶现象,却从不指明道德理想。那么今天的理想人格依据什么去改造呢?我认为只有看它与发展着的商品经济的适应性。社会提倡的理想人格,可以是我们追求的目标,社会允许的人格,对商品生产与生产力发展有益无害的,又为何非要痛心疾首呢?我们需要抛弃一维性的价值模式,否则,我们就无法面对今天“纷哉万象”的社会,无法对一个有缺点的改革者作出正确的评价,却只能塑造出一个君子的模式,去对他评头品足,然后大失所望。
社会角色的恶性循环能中止吗?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这种现象姑且称为社会角色的恶性循环。未得志时,受着得志者的欺压。一旦得志了,又欺压别人。当媳妇时,受着“婆理”的压抑,熬成婆婆后,又对媳妇奉行“婆理”。自己做着自己深恶痛绝的事,有人把这叫作双重人格的痛苦。这也是理智者的思考,完全昏头的“婆婆”,哪有这么清醒的反省呢?
也许这只能到心理学中去找原因了,人都有显示优越的欲望。欺压“不得志的人”和“媳妇”,往往可以满足这种欲望,曲折地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有些青年人的压抑感,正是由于被具有变态人格的“婆婆”们压出来的。要中止这种恶性循环,正是可以在对理想人格的追求过程中实现的。
高尚的人格应该具备对别人自由的尊重。文明的发展已经昭示了这个道理。我们传统的理想人格,常常显示出一种束缚,即人达到了完全可以克制欲望的程度,就是道德完成。那么“婆婆”不仅可以在欺压“媳妇”中体现自己的价值,而且还在帮助“媳妇”实现理想人格的追求呢,何等功德无量!现代文明使人们越来越珍视人的自由发展。马克思所说的每一个人的自由发展是所有人的自由发展的前提,是对此最精辟的概括。那么今天的理想人格,理所当然地应该包括着对自己和别人自由的珍视。清醒的现代人,怎么可以把自己曾经吃过的苦头,又加在后来人的头上,而自己又受着双重人格的困扰呢?
应该有这样的宏愿:只讲“婆理”的时代,到我这里结束。我珍视后来人的自由,这便是我高尚的人格。
我从来没有奢望给任何人以答案,我只是想开辟一条思路,让我的朋友顺着它去思考,或许有些道理,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