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可焜
既熟悉又陌生
作为中国人,大概很少人不知道香港。一个中国儿童,从初识之无、认字明理之日起,就耳熟能详地听到关于英国用鸦片和炮舰轰开中国大门,清朝政府丧权辱国,签订南京条约,割香港,开五口的故事。正是从此时起,中国由封建社会走向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掀开了近代史的第一页。
香港是中国固有的领土。在这里,自然有着源远流长的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传统。虽然在鸦片战争后,它从中国的版图疆域中分割出去而成了英国的殖民地,但这传统从未被割断。今天,华人仍占香港居民的百分之九十八以上,香港始终是中国人谋生和经营生活的地区,和祖国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但是,香港毕竟有了这段被割离和被英国治理的历史,至今在中国的地图上,香港仍注有“英占”二字。对于这两个字,可不能等闲视之。试想想,一百多年来的英国统治,和中国不同的政治制度,不同的法律,不同的文化教育,不同的生活方式,这就不得不使香港和内地产生差别,有所离异。而即使在一九九七年后,香港回归祖国,也已经讲明,香港仍旧保持和实行与内地不同的社会、政治、经济制度,并且是许多年不变。由于这个情况,中国人对于香港又感到陌生了。
本来最熟悉香港,也最有条件熟悉香港,但同时又不完全了解香港,这就是在香港被割离于祖国之后所产生的后果:既熟悉而又陌生。因而,“沟”是存在着的。
加强了解是现实的要求
然而,经过一百多年来的历程,香港毕竟与前大不相同了。它绝不能简单地用“殖民地”三个字加以概括。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天时、地利、人和种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香港经济起飞,一日千里。在这里艰苦创业的几百万中国人和其他国籍人士一起,在战后短短的三、四十年间创造出经济奇迹,使香港跻身于世界大都市之列。当香港日益取得巨大的经济成就之后,它和祖国大陆的联系不是更疏远而是更密切了。对中国而言,香港是转口贸易港,原材料、半成品、食品、消费品的出口地,通向世界的窗口和桥梁,大陆与香港的相互依赖关系越来越发展了。情况变成了这样:香港在天天走向国际化,而它越国际化,它和祖国内地的关系就越密切。因而,在客观上就要求多了解香港,增加熟悉的程度,减少陌生的感觉。
近十年来中国的情况也起了前所未有的变化。粉碎“四人帮”后,中国走上了全新的发展道路:对内搞活经济,对外实行开放,一心一意进行四化建设。在这条件下,香港对于中国的改革、开放和建设,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一九七八年底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事实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国内经济越发展,政治越稳定,香港就越得益;反过来,香港的繁荣稳定又大大地支持和帮助了内地的四化建设。两方面相互促进,相互制约,关系越来越密切。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股“香港热”在国内兴起,人们迫切地要求了解香港,认识香港。而正确地、实事求是地了解香港和研究香港,进而更好地利用香港,已成了中国进行改革、开放和四化建设的一个客观需要。
进入八十年代,香港前途问题摆上了议事日程。“一个国家,两种制度”政策的提出,终于使中英两国政府关于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正式签订。香港从此进入了过渡年代,回归祖国有期了。在这时候,认识、了解和研究香港就有了更大的意义。如果说,在此之前,人们从国际环境、国内需要、香港本身的因素来说明认识香港的大有必要和极有意义;那么,现在当香港回归祖国有期之时来认识和了解香港,则不仅对于香港在过渡时期的稳定繁荣,而且对于香港在回归后成立特别行政区确保社会经济制度生活方式不变,实现一国两制的方针政策,更有极其迫切的必要性。客观形势的发展,要求熟悉香港,越熟悉越好,那种陌生、隔离、疏异的状况急需改变。
是拆“沟”铺桥、增进了解的时候了。
《香港,香港……》,一部好书
在“香港热”的高潮中,介绍香港的书刊不断出现。在这些书刊中,我以为北京三联书店于去年十二月第一版发行的《香港,香港……》是十分值得注意的。据报道,这本书的作者柳苏是一位曾经住港几十年、长期从事新闻工作的老报人,现住北京。由于他对香港的现在和过去了解很深很广,由于他深邃的思考和精练的文笔,更由于他对香港的深厚感情,使得这本《香港,香港……》成了目前了解和认识香港的一本好书。
说起来,《香港,香港……》是一本文集,共七十四篇,作者从一九八四年六月写第一篇《芬芳港》开始,而末篇《一片心声》则结束于一九八五年九月,历时一年多。七十四篇描写香港的散文,每篇约两、三千字。从内容章目来讲,牵涉的面很广,但若仔细揣摩,应该说,作者的七十四篇文字有着一定的逻辑顺序和构思体系。有心人可以看到,头四篇是引子,是对香港的概述:《芬芳港》,《香港人》,《最大的人情》和《香港的中国人》。它们事实上讲出了香港的历史,香港和中国的关系。接着的十二篇,可以看作是对香港经济成就和国际地位的描述,作者谈到香港是“中国第一港”,拥有许多“世界第一”,居住着亿字头的豪富。香港经济有“四大支柱”,四大支柱的支柱是擎天一柱,——取得成就的中国香港人。香港经济的多元化发展:工业、金融中心,旅游天堂。跟着的是占全书最大篇幅的四十八篇,内容遍及香港社会、文化、生活的各个方面。顺序大约为吃、住、行、衣、玩乐、黑社会、社会心态、女强人、文化艺术电视传播、教育、风水迷信、风楼赌马麻雀耍乐、效率和渔农。在作者的笔下,再现了香港的众生相,香港万花筒般的生活跃然纸上。接下来的五篇,作者有意识地写到与香港紧邻,不是香港而又与香港极有关系的地方,它们有:九龙城寨,沙头角中英街、深圳、蛇口、澳门,虽然书题是香港,但插叙这几个地方,确是非常合适,因为它会使读者更好地了解香港。最后的五篇,应该看作是对香港的总结,但更应该看作是作者的心声,作者从“我爱香港”这个香港人常挂在嘴边的心里话开始,分析香港这个“有争议的地方”,好在哪里?坏在哪里?然后写到“何幸而为香港人”这句口头禅已经被赋有新的内容,在中英签订联合声明,香港回归祖国有期的今天,它已成了迎接新时代的心声。
把全书七十四篇散文联系起来看,人们会发现这部介绍香港的新书,突出地有着三个特点:
第一是全。在国内的“香港热”中,这几年介绍香港的书籍和文章,往往只集中于介绍某个方面。书籍,多讲经济,谈的是香港的经济成就及取得成就的原因;文章,多属游记,谈的是到此一游的印象和观感,或讲社会生活,或讲港人心态,或讲港九风光。对比起来,《香港,香港……》就相当全面了,它从香港的历史地理讲起,遍及经济、文化、艺术、社会相、浮生绘。这对于从未来到香港的人来说,可以是一种香港手册,读了它,对香港会有一个较完整的概括的认识。听说真的最近有人在入港前把它全看一遍,到港后就无隔膜之感了。而即使是老香港,香港人,看了这本书,也会顿然感到多了解了许多事物,怪不得香港三联书店在港重印此书后,一纸风行,销路很好。
第二是真。要做到较全面地介绍香港也许还不难,但难得的是实事求是的介绍。这一点,《香港,香港……》做到了。由于作者长期住过香港,又工作于知得事多、认得人众、脑筋动得灵活、笔头动得勤快的新闻行业,职业道德,对读者的感情,对自己文章的负责态度都使得这本书可信性和真实性大增了。此外,由于作者是个文章老手,文笔生动,又不时配以广东话是怎么说的,一衬托,相当传神。香港人读了,大概都会心领意会,感到有趣而会心一笑的。(附带一说,香港画家欧阳乃
第三是作者对香港的感情,或者精确地说,作者对香港的爱。作者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作为一个中国的老人,对于帝国主义侵略,对于鸦片战争,对于租界、殖民地,等等的感情和认识原是容易理解的,而长期生活在香港又会有更多的感受。但是,占香港居民百分之九十八的中国人,是香港的擎天柱,是他们把香港变成了国际大城市,东方之珠。对于这个事实,香港人,特别是老一辈的香港人也是会感慨万千的。现在,香港要回归祖国的怀抱了,实事求是地把香港介绍给祖国人民,是香港人应该做的事。作者正是抱着这种感情,写它的好,也写它的坏,写它的光怪陆离,也写它的多姿多采。不少写香港在近几十年来所取得的成就、风光和举世的赞扬声,同时也不讳言在一百多年英国治下的种种不正常情况和心态。时代毕竟在变化着、正如作者在全书最后四行所写的:“‘何幸而为香港人!那是曾经在一些人心中托庇于人的心理。‘何幸而为香港人!这是有了新内容、迎接新时代的心声”。
时代的爱恨恩怨、喜怒哀乐、荣辱盛衰,织成了当代香港人的立场感情,作者怀着复杂的情感很好地反映了这一点。了解香港的人,一定会体会到这个书名《香港,香港……》是多么别致,富有含意,那个逗点和破节号,蕴含着多少值得思考探索的东西呀!
当然,要是从全面介绍香港的角度来看,这本书还可以补充,比如政治、教育、劳工、内地香港关系等方面,作者很少触及,特别是由于作者近年不在香港,所用的资料有的比较陈旧,有的则有遗误。另一方面,香港在过渡时期中所反映出来的种种新事物,新问题,新困难……作者都没法写到和论及了。这些话也许是我过于求全了,因为作为一本介绍香港基本情况的书,这本书已完全达到了它的目标。这才是最主要的。其他的,还可以由更多的人,更多的文章,更多的书籍,更多的专著来介绍。
介绍香港,重要的是要有实事求是的态度。如果说,在过去曾有过一说香港,骂多捧少;那么,近来则出现一说香港就赞多责少。其实,所谓捧、骂,倘失之偏颇,都无好处。正如柳苏在《香港,香港……》一书中说过的,对香港不要象前几年那样,更多是夸大了的以偏概全的骂,也不要象近几年这样,更多是不怎么恰如其分的偏离的捧。前者使有的香港人呕气,后者使有的香港人生了傲气。“呕气不宜,傲气更不该。对香港的事物最好是‘有碗说碗,有碟说碟,有好说好,有坏说坏。”这就是要实事求是。当然,做得到这一点,很不简单,但这是我们的基本要求,要坚持努力做到。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对人如此,对任何地方的人都是如此。我由衷地希望有更多的人参加介绍香港研究香港的行列,有更好的介绍香港研究香港的文章、书籍、专著问世。因为这是很有意义的事。
一九八七年四月,香港
(《香港,香港……》,柳苏著,三联书店一九八六年十二月第一版,2.2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