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万岁

李伟中

我愿做默默无闻的小草

扎根在老山阵地

为祖国站岗放哨

用自己红的血绿的衣

把南疆装扮得更美好

——老山战士董自传

十一名赳赳男儿执枪肃立，十一双灼灼虎眼在钢盔下闪烁着光辉。这是在老山脚下，边防某部十一勇士“敢死队”出征前的一幕。

现代战争是这样无情:“生”的幸运不会降临到他们每个人的头上。我激动地走上前去，说道:“瞧你们这般气概，真不愧为人民英雄1”小伙子们笑了。

一位名叫史华利的大个子纠正我的话说:“我们不过是草芥之人。”

眉清目秀的袁厚贤又伸出手指强调:“都是路边的无名‘小草!”

感叹这些小伙子的生命或许象流星那样一闪，就将陨灭在地平线下，我问道:“你们，不感到有什么遗憾吗?”

“我遗憾的是自己太年轻。生活中有许多滋味，美好的，甚至丑恶的，我也许再也没法感受到了。”新兵孟志平望着远方说。

“我还没有正儿八经地和姑娘谈过恋爱呢。我遗憾的是:竟然没有哪个姑娘看得上我!”粗犷的史华利感慨大发。

他的话音刚落，战士们七嘴八舌，向我诉说他们在家致富的朋友、在高等学府中深造的同学，以及亲友们对他们当兵的种种不理解……

听着他们的话，我在默想，从远处看，他们个个象英雄；走近他们的生活，他们却又全是这样平凡的人——

……几天之后，他们几乎全都将碧血洒在了祖国南疆滚烫的土地上。

哦!老山，“中国”界碑的脚下，生长着成千上万这样年轻的“小草”。他们挺着自己柔的枝、嫩的叶，把中华民族的安危担在肩上。

一、“刺头兵”的斑斓色彩

战争是残酷的

可死亡不属于我们

即使被弹片击中

也可在微笑中永生

——老山战士张春来

战争中生的希望有时不及死的可能，战场上需要军人具有不怕死的精神。在攻打某高地的战斗誓师会上，二连的干部们正在慷慨表态:

“血洒老山，死也要倒向前面!”

“宁可前进一步死，决不后退半步生!”

这时，突然立起一个魁梧的士兵，一张口就出言不逊。他反对“盲目的感情冲动”，振振有辞地扬言:

“英雄男儿守边关，智斗顽敌不蛮干；壮士鲜血不轻洒，活着回来迎再战!”

他叫赵志刚，是个不甘平庸的兵，有着炽烈的幻想和桀驁不驯的天性。

每个人都有追求，人们从赵志刚常把拿破仑等名将挂在嘴边，窥见了他的部分“野心”。据说有野心的人都很自傲。赵志刚虽然只有十九岁，勉强入了团，不过是只有两个口袋的士兵，凡事却拒绝依赖权威。有时候，他竟“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向首长提一些“对现实不满”的意见。

上阵之初，赵志刚就曾傲言:“我的命可不能轻易丢!”他认为，战争是智慧和力量的较量，不怕死只是取胜的因素之一。当时，越军特工常在夜里摸到我阵地前沿，偷着把我方的定向地雷调反过来，然后弄出“情况”，诱使我边防战士起爆地雷炸伤自己。赵志刚便设计出定向地雷放置杆，可及时按照“情况”和地形调整角度，挫败越军特工的诡计。他又傲言了:“我打仗只要有定向地雷就行。越军要是冲上来，我一枪不放，保证要他们都躺下。”

我边防部队对某高地发起冲击。敌人用密集的炮火覆盖了通路。两次冲锋失利了。赵志刚的分队奉命冲锋。他们选择了一条极其危险，但可出敌不意的攻击路线——踏过地雷区!

此去凶多吉少，抉择生死将会象呼吸一样简单。坑道里，漾起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气氛。战士们一个个铁着面孔，默默地整理着装具。赵志刚却照样神气十足。副连长问他:“怎么样，害怕不害怕?”他以满不在乎的口吻捏腔拿调地说:“怕什么?上面那几个‘东西，还不够我开心哩。本人上去，不仅要消灭他们，立个大功，还要活着回来交差。”

这话把大家逗乐了。气氛由沉闷变激昂，战士们纷纷表决心。副连长问:“你为什么那么自信?”赵志刚眼珠一瞪:“嗨!从当兵那天起，我就把脑袋交给了军队。需要我牺牲我就牺牲，牺牲不了就提着脑袋回来，还大有用处呢。”他语气中充溢着男性的骄傲，充溢着民族的尊严。

战壕中的赵志刚，象一头蜷伏下来、准备向前扑去的狮子。副连长刚一指示攻击目标。他“腾”一下就跃了出去。只见他羚羊般从一块石头飞速跳到另一块石头上，避开地雷，倾刻就杀到越军堑壕边。他身后动作稍慢的同志，被敌军炮火封锁在半路上。

这时，闪过来一个身背电台的敌军官，小赵抢在他开火前，两颗手榴弹炸得他四分五裂。

赵志刚继续抖擞傲骨，“啊啊”怒吼着狂冲猛打。六名敌军吓得往山下逃窜，赵志刚撩起冲锋枪一阵猛扫；打光了子弹，把枪一甩，提起手榴弹就往下砸……

旋风般完成了攻击任务的赵志刚，只身跃上峰顶。他向战友们招手欢呼:“喂——快上!快上!上面没人。敌人都被我打死了!”

遭敌炮火袭击的战友，大多数负了伤。他们见顶峰的烈火金焰里，挺立着英勇的赵志刚，刹那间士气大振。被地雷炸断脚的战士，也颠着腿冲上了敌阵。

赵志刚踌躇满志，用睥睨一切的目光扫视着战场，到处搜捡战利品。突然，一发炮弹在他身边炸响，把他两条大腿的皮肉撕得稀烂。

战友们赶来抢救。赵志刚傲慢地拒绝，气势汹汹地吼叫，要战友们先救别人。

赵志刚自己，用手指抠住山岩，拖着动弹不了的下半身，抖抖颤颤往下爬。他大腿上红的血、碎的肉，粘糊在那灰白色的岩石上……

赵志刚在爬，带着他在军中的追求，带着他对生命的热爱，带着他舍不得扔下的缴获来的两具火箭发射器。他终于爬到了山下，以挑战的口吻对他的上级说:

“怎么样?我赵志刚活着回来了吧?可惜，是爬回来的，稍微狼狈了点。”

二、“快活神”的罗曼蒂克

分别前你对我说

要送我一点赠品

让它陪伴着我

度过漫长的岁月、人生的坎坷

唉!快别这么说

你的来信就是最好的赠品

假若是没有它

我就会感到寂寞

是它给我奋进的信心

就让它永远陪伴着我

——老山战士廖明和

老山上有株快活的“小草”，别看他有着漂亮的脸蛋和整洁的仪表，却顽童似地爱笑。

他笑，真诚地笑、开怀地笑，谁让生活中总有那么多事令人开颜呢?

而今，他操着一副雄赳赳的硬汉子派头踏上了战场，铁青色的战云并未能遮没他唇际的笑。

这不，他又笑了。好甜蜜哟，手里摇着女朋友的来信和照片。你看他，眉飞色舞地大喊:

“快来看呀，我亲爱的照片!”

战友们“呼啦”一下围了上去。

这小子又高举着照片声明:“我的动力就是我的女朋友!你们看，真漂亮!”意犹未尽，他还把信向大家摊开，指着末尾一句装作女腔念道:“我等着你戴着金光闪闪的功勋章出现在面前。”大伙儿全都笑弯了腰。

看来，他的动力还真不小。为了参战，他在全连第一个写下决心书；刚上阵地，他第一个带头到前沿抢修工事；阵地上人多无处住，他又主动缩到石缝里，“半蹲半坐为睡”，顶着炮火度寒宵。

今年三月初，上级把拔除越军一个重要据点的任务，交给了刘亮华所在的六连。连队挑选了十八名勇士，组成一支突击队。刘亮华见自己的名字上了“龙虎榜”，乐得又蹦又跳。他还跑去找首长“挂号”，要求开誓师会时第一个表决心。

誓师大会在小河边庄严召开。刘亮华抢到队列前发言。他气宇昂扬地掏出三张纸。大家以为是他写的决心书。谁知，他说:“我的决心书是我亲爱的人写的。”

“哗——”严肃的会场上腾起笑声。这家伙也不看是什么场合，抖开纸就大声朗诵:

“我亲爱的亮华，你好!……你是一名祖国卫士，你的形象在我面前是多么光辉灿烂、多么威武堂堂啊!……好女要嫁英雄汉，我是属于你的。你什么时候凯旋，我就等你到什么时候；如果你伤残了，我也愿嫁给你，侍候你一辈子；如果你不幸牺牲，我愿做你家闺女，服侍老人。你要是当孬种，别进我的家门。”

你别看，这封信还真给壮士们铆足了劲儿。誓师会上，一只只隆着肌肉的拳头高举过头顶……

三月八日凌晨，突击队贴近敌阵。刘亮华作为十八勇士的先锋，利用敌夜视仪观察间隙，时而低姿匍匐，时而挺身跃进。我军炮火急袭一过，刘亮华带着自信的微笑，第一个冲上阵地主峰。上级首长当即在电台里给他报请二等功。

刘亮华更来劲了，突烟奔火，厮杀研击，尽情释放着青春的能量。右侧一洞口喷着火舌，就连扔四颗手榴弹，炸得敌人血肉横飞；主峰两名越军想溜，他合着骂声送去一串子弹，让敌人魂归西天；反斜面一敌人藏在洞里顽抗，他跃过去往里塞手榴弹，结束其狗命。这种时候，他也幽默地“哈哈”道:“伙计，对不起，请您让位吧，我要防炮了。”说罢，将敌人的尸体扔出洞外……

战争，改造着青年；战争，锻造出猛士。但是，战争丝毫没有改变一代青年热爱生活的天性——正如伴随地球旋转而不断变化的历史，并没有改变小草对阳光的向往一样。也正因为有了阳光，才有小草的存在和成长。

战斗结束。刘亮华皮毛无损，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他甜甜地笑着，兴冲冲地端详着女朋友的照片，自言自语道:

“你呀你，你的眼力还真不错呀，找了个功臣……”

三、“出风头”小兵的痴情热望

云抹着碑草垂着泪他的名字:战士他的年龄:十八故乡的山水梦见他他也梦见故乡的山水让故乡的炊烟永远平安曾是他最大的欣慰……他已经十八岁他只有十八岁为了保卫可保卫的一切他永远啊永远十八岁——老山战士陈少华

老山上有一位沉毅的战士，霞起霞落的清晨和傍

晚。常见他独自坐在小河边，吹奏他心爱的口琴。人

们还见丛莽之中，不时有他闪展腾挪的身影。少林武

功发力的壮喝，荡响在亚热带山林。

他名叫钱灿贤，是一位普通的士兵。平时在队列

里，他那一米六三的身高象小草一样，毫不起眼。可

现在，当连队准备成立一支“党员敢死队”的时候，

他却要大出风头。

尽管钱灿贤仅仅是一名共青团员，却妨碍不了他

高昂起渴望钢盔的头颅，五次找连队首长，要与那些

党员“平起平坐”，成为“敢死队”的一员。为此，小

钱提出四条理由:

其一，军人的功勋要建立在战场上，我做梦都想

打头阵，立大功。

其二，我军事技术好，连队各种武器都能打，军

事智力测验还得过奖呢。

其三，我身体强壮，家里弟兄多，父母也还健

朗，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其四，我虽然不是党员，但是我渴望入党。这里的共产党员，不是名利地位的象征，而是要带头冲锋，为祖国牺牲在前。我就是要争取做这样的共产党员!

钱灿贤的热血，已被正义战争的炉火加温。然而，连队第一次确定“敢死队”员名单时，没有他。第二次，又围绕着他发生了争论。说真格的，论小钱的技术、智慧和果敢，他称得上是一名好兵。但是能否成为一个“敢死队员”，还有一条极其重要的标准，这就是:有没有宁死不当俘虏、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思想境界。

他——一个寻常的小兵，刚刚跨进青春的门坎，刚刚开始人生的思考，能如此豪迈地超越“自我”吗?

这时，指导员想起来到前线不久发生的一件事:那天，钱灿贤警戒着我军一个重要设施。忽然，林子里有一处叶摇草动。钱灿贤带领两名小战士扑过去，追呀追，眼见象有人拨开枝叶，逃进了阴森森的老林。跟下去吗?那两个小战士心里直发毛。带着孟浪的青春锐气，钱灿贤说道:“你们俩在上面掩护，我下!万一我被他们抓住，你们赶快用冲锋枪照着我打!”说罢，他孤身冲了下去。不一会儿，两个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的小战士，看到钱灿贤笑呵呵地跑了上来，说他找到了目标才发现，是一只可恶的猴子在捣乱。

连队讨论决定，还要进一步对钱灿贤进行考验。一次，观察敌军阵地时，别人藏在我方哨位上看，钱灿贤竟独自摸到离敌军洞口二十多米的地方。班长问他为什么这样干，他回答:“我想看看越军在吃什么，还想看看他们人多不多。人少的话，我抓他个活的回来!”为这事，小钱随身武装了挑刀和背包带，外加一支冲锋枪和两条肌腱发达的臂膀。

研究战法的军事民主会正在举行。钱灿贤滔滔不绝地提出:“出击时我方伤亡过大怎么办?敌军反扑怎么办?……”

好家伙，他一连提了二十五个“怎么办”，而且一一解答了在这二十五种情况下的处置办法。

部队副政委这时问小钱:“假如你被敌人紧紧包围了，你打算怎么办?”钱灿贤雄强地回答:“同归于尽!”

“敢死队”终于破格地吸收了钱灿贤。于是，这支年轻的共产党员队伍中，加入了一名共青团员。

三月七日晚上，钱灿贤恋恋不舍地收藏好他的口琴，向他所眷恋的生活作了深深的道别，然后和战友们一起，穿入边疆山野的硝烟，以军人超越了“自我”的搏击，将青春与生命无代价地呈献给祖国。

凌晨，钱灿贤在干渴的焦土上滚爬奔突，在全队中第二名冲上了主峰，为祖国又夺回一座峻峭的山岭。然而，恶战之后，除了钱灿贤和赵开洪，“党员敢死队”的战友们，全都英勇地倒下了。

这时，指导员通过步话机呼号:“你们胜利完成了任务，快下阵地来休整!”

“我不能下去!”钱灿贤喊:“那么多同志牺牲了，高地上洒满了共产党员的鲜血!”

这样喊，就这样干，钱灿贤、赵开洪硬是不下阵地，还主动要求，坚守在最重要、最危险的哨位上。当天夜里，他们打退敌军一个班的偷袭，毙敌五名。

第二天入夜，指导员再一次催促他们下阵地休息。钱灿贤不服气地喊:“我昨晚还没打过瘾呢!才打死他五名。我还要打!敌人就要大反扑了……”

就在这天夜里，钱灿贤、赵开洪和增援上来的刘成俊，接连打退强敌三次猛攻。晚十点多钟，越军的大小火炮横暴恣虐，炸起一片片腥红的大火。钱灿贤的防炮洞炸塌了。他从土里挣扎着往外钻。战友赵开洪和刘成俊壮烈牺牲。

此刻，这个哨位三十米宽的阵地上，只剩下了钱灿贤；此刻，他与上级失去了联络，弹药也炸飞了；此刻，敌军一个营的兵力，展开了集团冲锋。

钱灿贤，一会儿冲到这儿，一会儿冲到那儿，喊着、骂着、吼着，拚死向敌人还击……

他打完了最后一颗子弹，浑身已多处负伤。这时，打剩下的大约一个班的敌军还在往上冲。钱灿贤把枪藏进身后的石缝，咬牙抱起石头，砸了下去……

“啊”!他一声壮喝，冲向敌人。“轰——!”一声巨响，撼天动地。钱灿贤引爆了腰间最后留给自己的“光荣弹”。敌军最大的一次进攻被打退了。

美丽的小河边，再也听不到他的口琴声；苍翠的丛莽中，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

战友们在重炮深深犁过的土地上，细细寻觅着钱灿贤的踪迹。他们看到，我们共和国的这位年轻的士兵，炸断的手指上套着“光荣弹”的拉火环，鲜血融进了祖国交给他把守的山岭——就象所有的小草依恋着大地母亲。

部队指挥所中，指挥这场战斗的首长激动地高喊:

“战士万岁!”

啊!自喻为“小草”的战士，没有金饰，没有盛名，却奉献出金钱买不到的宝藏，换来了人民的幸福，祖国的安宁!

(摘自《中国青年报》)

(题图:崔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