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白瑞
当那美好的一切梦幻般地破灭而以悲剧告终时,我才看清这一出悲剧的真正制造者,竟是沉浸在玫瑰色的梦境中的我——一个芳龄二十五岁的姑娘。我仿佛从恶梦中醒来,惊魂未定。我发现我手上沾染了他的鲜血,是我使他绝望而寻死的呀……
今天,我要用这支曾给他写过一封封情书的笔,写我真诚的忏悔。
我不讳言,我是个第三者,一个破坏他人婚姻家庭的第三者。但几年来,扮演这个可耻的角色,陷入这个可悲的境地,我一直还以为一种是有生难得的幸福,是一种人间难觅的佳境。他的死使我猛醒。回首看,这一切竟充满了自私、污浊、乃至残酷的成份。往事历历,我心凄凄。我胸中翻搅着痛悔和自责的感情,我要忠实地向人们揭示那一慕慕往事,并非企图以此求得社会的宽恕,而是恳请正在陷入第三者泥潭的人们,牢记“前车之鉴”,及早悬崖勒马。
三年前,我从医科大学毕业,分配到省城一家大医院的内科。第一天进科室遇到的就是他——肖剑。他三十出头年纪,身材魁梧,肩膀宽厚,脸庞瘦削,棱角分明。戴一副棕色宽边眼镜,镜片后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望便知这是个精明干练的人。他彬彬有礼地作了自我介绍,说了几句欢迎之类的客气话,我们从此相识了。
领导安排我随他见习一段时间。我的心里充满踏上工作岗位的欢乐,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新鲜。渐渐的,我们熟识了。他对我分外亲近,但又不失礼仪,在工作、学习以及人事关系上总是特别关照我,使我对他的好感不断加深,彼此间的了解、友情也与日俱增。他那富有男子气的外貌,他那浑厚低沉的声音,他那斟词酌句的谈吐,以及那一斩为快的手势,对我有着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使我心旌摇曳。
他也许察觉到我对他的好感,对我愈加亲近了,他象对一个知己一样,把他的一切全告诉我:我象听故事一样,听他娓娓地诉说。关于他的家庭,他说,他和妻子刘冬梅同是插队知青,后来产生了感情但由于经济条件差,直到调回城市几年后,双方已过了而立之年才结婚,婚后生下一个男孩,取名肖鹰。妻子小刘在一家纺织厂当工人,据他说小刘为人善良,心肠好,对他也不错。但尽管如此,他毫不隐讳地说,近年来,他常常感到和她在志趣,爱好以及性格上不合,感情上裂痕渐深,双方都很苦恼,但又不知如何才能处理好,这大大影响了他的工作。他说他悔不该结婚,家庭牵累了他,阻碍了他事业上的进取。他希望解脱这种痛苦。说到这里,他用一种异样的眼神凝视着我,我看到他眼里有泪光在闪耀。从他的泪眼里,我看到了他深埋在内心的痛苦,他那忧郁的目光直射入我的心底。我的心里渐渐萌发了替他分忧的想法。也许这就是我受同情心的支使,在错误的道路上迈出的第一步。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感情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如果说这是初恋的情怀,我不否认,他确实在我心上占了一席之地。每当见到他或听到他的声音时,我的心头总是涌起一种甜蜜的感觉。一天不见他,心里总是挂念着他,仿佛喜怒哀乐全是为了他。唉,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感情体验啊!
当他第一次约我看电影、逛公园时,当他第一次在我的唇上印上热吻时,我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幸福之中,觉得世界上只有我和他,完全忘了他是一个有妇之夫,忘记他有一个温存的妻子和一个给他以欢娱的爱子,我从此陷入爱情的罗网之中。我的良心常常为此不安,觉得对不起他的妻子和爱子,但自私、狭隘的“爱情”已使我犹如中了魔法,身不由己了。
悲剧正是从这里开始的,以后我们频频幽会,互诉衷肠。他发誓说永远爱我,海枯石烂不变心;我流着泪,说我们肝胆相照,爱到白头。然而,我所爱的却是一个有妇之夫,这是多么尖锐的矛盾,多么严酷的事实!如果说爱情是纯洁的,那么,这种感情纯洁么?这种以损害他人幸福为前提的感情纯洁么?我常这样责问自己。明知这种感情不纯洁而又不敢正视,陷入这种感情之中而又难以自拔,这就是当时真实的我。
世上事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与肖剑这种异乎寻常的关系,很快象新闻一般传开了,以至到了全院无人不晓的地步。领导多次找我谈话,帮助、劝导我,晓以利害。我矢口否认与他有什么暖昧关系。当他们举出许多事实加以证明时,我则极力狡辩,说那完全是一种偶然,绝非有意为之。与此同时,领导也多次找肖剑谈话,攻势甚猛。但他事后告诉我,他除了委婉地解释或争辩几句外,什么也没承认。尽管压力很大,但他还是承受住了。我和他都为此感到庆幸。经过这次风波,我们接触更加隐蔽,也分外谨慎了。但这件事使他失去了领导的信任,不少同事渐渐疏远了他。没过几个月,他被调到另一家医院去了,他说他对此早有准备,不足为怪。我知道这都是为了我的缘故,更加深了对他的感情。从这以后,为了避免舆论压力,我们除了难得的碰面外,只有靠书信来往,互诉绵绵情意了。读他那一封封充满火一般激情和蜜一般爱意的来信,我感到是一种极大的幸福。
在我们相识一年多后,肖剑向法院起诉离婚。我心里很清楚他的目的。对这件事,我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以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他也明智地提出在此期间暂断书信,我欣然应诺。可是,矛盾是回避不了的,他妻子刘冬梅终于找到院领导,要求与我交谈一次。开始我很犹豫,转念一想,何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以证明我“清白无辜”呢?于是,我同意与她交换意见。那天,我紧张地走进办公室,她早已坐在那里等候了。见我来,她立即站起握住我的手,许久不说话,泪水恰如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住下掉。我心如针扎,但却故作镇静,安慰了她几句,然后我们开始了交谈。我怀着内疚的心情听着她的叙述,她说了与肖剑相爱的经过,婚后家庭的和睦、幸福,以及近年来他们之间的矛盾。她还说了他对她感情的变异和这次要求离婚的情况。她没有一句责备我的话,只是请求我多想想他们这个家庭,尤其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五岁的儿子肖鹰。我没作出过多的反应,我深知她的心,一个充满善良感情的女工的心。我只是说,我不过是拿他当一个同事或一个老师看待,因为他曾给过我一些有益的帮助。这次谈话友好地结束了。临别时她又一次握住了我的手,连说了几声“谢谢!”望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我猛然意识到我欺骗了一个柔弱而善良的妇女。
这以后的半年时间里,我们之间没通过一封信,我们都守着一个默契。果然,半年后他又向法院诉请离婚,对这次离婚他抱有很大的希望,因为自上次判决后,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和他之间有什么暖昧关系。我也希望他这次能顺利离掉。但事与愿违,法院本着缓和矛盾,促其和好的精神,不让他们轻率离婚。
隔了一段时间,我突然收到肖剑的化名来信,他向我谈了第二次离婚的经过,说离的可能性很小。他这次诉请离婚后不久,即与妻子分居,住到单位集体宿舍去了,一来为离婚创造有利条件,二来也好重温一下单身汉生活的乐趣。他劝我坚持住,不能泄气。收到他的化名信后,我的心里更加矛盾。我估计他这次离婚的可能性不大,他们毕竟是一对有感情的夫妻,况且又有一个惹人喜爱的儿子。可自从我们相识进而相爱后,他与妻子的感情起了质的变化。如果说他是喜新厌旧的话,那么,我作为一个为他所喜的“新”,这处境是多么尴尬呵!我禁不住问自己:如果他离了婚,我们结了婚,社会将怎样看待,人们将如何议论,我们会幸福么?为此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值得么?他离不了婚,我还要承受社会压力等他多少年呢?真是歧路徘徊,心乱如麻!
我的思想开始动摇了,于是,我鼓足勇气给肖剑写了一封信,委婉地对他说,看到他为离婚而忧虑、烦恼,我心里很不安。如果实在离不掉,不如干脆作罢,为此搞得满城风雨,以至身败名裂,是大可不必的,只要我们心相连,息相通就足矣。万万没有想到,没几天我就收到了他的回信,信中只有六个字:不相爱,毋宁死。字是黯红色的,我一看便知他是用血写的。我越想越恐慌,几乎是小跑着到了街上,找到公用电话亭给他打了电话,约他第二天晚上八时在某处相会。他冷冷地说了声“好吧!”便挂了电话。第二天晚上,我们如约相会了。我们相视良久,谁也不发一语。他的眼里溢出了泪水,我也忍不住低声哭泣起来。他要听听我的真实想法,我把心里所想的全部说了,他表情冷峻、哀伤,只是频频点头,口中喃喃道:“我理解你,我理解!”他让我最后表态,我说我是真心爱他,如果他能离婚,我一定和他结婚,但必须再等待一年,以免社会舆论的压力。如果实在离不了,我们就作为终身相好的朋友来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紧紧搂住我,热烈地吻了我一下,说:“但愿这不是最后一吻。”他用深情的目光久久凝视着我,然后一转身,向灯火闪烁的远处走去。我回味着他临别时的那句话,我预感到有什么不幸的事将要发生,心烦意乱,我茫然无措,我不寒而栗……
几个月过去了,我没有得到他的任何音讯,在惊恐和焦虑的心情中度日如年。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了,我记得那是一个细雨濛濛的早晨。那天,我一上班,就听到科室里同事们议论纷纷,说昨天夜里肖剑服了大量安眠药片,自杀身亡了。“什么,他死了!”我的头脑“轰”地一下炸开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我想放声大哭,我想放声大叫,但是……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后来听说,他临死前曾到幼儿园去看望了他的儿子,他似乎没有什么痛苦和哀伤,说了许多鼓励儿子的话,要他听妈妈和老师的话,做一个好孩子。儿子摇动小手,叫着“爸爸再见1”他笑着,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渐渐离去了……他死后,他们才从他儿子的衣袋内发现了他留给儿子的三千元存款。
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在沉默和痛苦的折磨中自责己罪。我想去安慰他的妻子和儿子,但我没有勇气和胆量,因为我是破坏他们这个幸福家庭的罪人,一个可耻的第三者呀!对于他的死,有正义感的人会怎么说呢?轻如鸿毛的生命!一个三十五岁的生命消逝了,毫无价值地消逝了。对于他的死,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人们啊,诅咒我吧,谴责我吧,嗤笑我吧!
我含着眼泪写完了我的忏悔,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呢?此时此刻,我正垂头站在道德法庭的被告席上,等待着正义的审判!
(摘自《当代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