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佳文
他死了,死得很惨。
她不知道,还在给他写信,还在等待那个盼待已久的洞房花烛之夜。
告诉她,我不敢,我不愿!然而,纸能包住火吗?她总要知道的。与其这样,还不如告诉她。告诉所有的青年朋友!
于是,幸存者的责任感驱使我提起笨拙的笔,写下他与她悲壮的爱情故事——
“闷罐子车”里,他凝视着她的相片,深情地给我讲起了他们相爱的经历
我与他相识,是部队接到参战命令的第二天。当时,我作为政治部工作组的成员,奉命和他所在的连队——“硬骨头六连”一起行动。当指导员高林科把皮肤黝黑的他介绍给我时,我才知道,他是刚从营部通信排调来的一排长叫林祖武。
在开往前线的“闷罐子车”里,我和林祖武同在一节车厢里。尽管初次见面,但共同的使命使我们变得无拘无束。渴了,我们同喝一壶开水;饿了,同吃一听罐头;烦闷了,轮流说着笑话……
天,出奇地热,汗水湿了凉席。
猛地,随着从门外涌进来的风,几粒火星轻轻地飞到我的脸上,我坐起来一看,有个人正在埋头抽烟。
我蹑手蹑脚地爬过去。没等我到跟前,他已经掉过头来了——是林排长。
“排长,”我扳着他的肩,小声地问:“在想什么呐?”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递过来一片纸——确切地说,是一张彩照:“这是丽丽”。
我什么都明白了:此刻,他在思念着他的心上人——一个长得秀气文静的姑娘。
“想听听我们的故事吗?”见我在沉思,他问。
我当然不想拒绝——这机会拿钱还买不到呢!
1978年春天,林祖武告别了广东省惠来县的一个山沟沟,参军来到了部队。在广西参加首次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之后,他以一个功臣的身份跨进了南京陆军学校的大门……。
遗憾的是,他这个穿四个兜儿军装的“少尉”,并没有得到姑娘们的青睐。一个,两个,三个,她们都从他身边“飞”了,走马灯似的。
他又例行公事般地与杭州西湖麻纺厂的她——一个叫丽丽的姑娘见面。丽丽是一个部队农场场长的女儿,对红领章红帽徽有着特殊的感情。她虽没同他讲过一句话,但她从别人口中得知,他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
“我只有一米六八,你难道不嫌矮?”接受了以往的教训,这一次,他干脆巷子里扛木头——来直的。
她嫣然一笑:“个子高有啥好?做衣服还要多买布哩!”
“我父亲有病,家里欠了一千多元钱。”
“人好不愁家贫。”
“如部队同意的话,我要当一辈子大兵的!”
“我们家也在部队。”
他说一句,她答一句。共同的志向,真诚的表白,使两颗年轻的心贴紧了!
(这就是这样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没有任何附加条件,有的只是理解,只是奉献,只是心与心的碰撞!)
“你对我好,我也喜欢你。我们……到留下镇登记结婚吧。”部队一接到赴云南边境参战的命令,她就急急忙忙地找到他。
他很激动,心海里的潮水,一个劲地往上涌!他何尝不想结婚,在血洒疆场之前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他还是第一次得到一个姑娘的爱啊。然而,营区不是公园。他们相爱一年了,还没有……吻过一次,甚至连见面都很不容易。
他那只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丽丽,能得到你的爱,我是幸福的。但战争是要流血的。我是从战场上过来的人,要知道打仗不是儿戏。如果我‘光荣了,那就会耽误你的青春的……。所以,还是请你耐心等待,等最后胜利了,我们……”
他不说了。她也不再坚持。此刻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好好地陪他玩玩杭州——“天堂”,多美的字眼,多美的风光!这里是中外游客云集的地方,这里是恋人们流连忘返的“爱情王国”。
他们默默地走着。前面的柳荫下,一对情侣依偎着……他装着没看见,拉着丽丽绕道走开,但他心里在流泪——不为自己,是为丽丽。他觉得对不起她,丽丽完全有权利象那姑娘一样依偎在自己所爱的人的怀里……但军人的职业使他给她的温情太少,并且还让她担惊受怕。
西湖断桥。“等打了胜仗,我一定好好陪你玩西湖。如果我回不来了,那咱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吧!”
她哭了,紧紧地抱住他哭了。
他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掏出带有体温的手帕,轻轻地替她擦去泪水:“别哭了,丽丽,我会回来的。”
“嗯,”她破涕为笑:“等你胜利回来了,我们还要到这里——断桥相会。”
冒着暴雨,顶着黑暗,她泪水盈盈地向他挥手……
卡车开动了,载着她心爱的人,载着她真诚美好的祝愿。
他深情地讲着,我静静地听着,……抹去两行热泪,东方已泛出鱼肚一样的白。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十五个人带上去,把小尖山夺下来。而我是不能牺牲的……丽丽还在等我。”
小尖山,工事坚固,火力点暗藏密布,是越军重兵扼守的据点,是我一一六号前沿阵地上的一颗“毒牙”,是敌人向我反扑偷袭的一块跳板。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染上了中国士兵的鲜血;这里的每一把泥土,都含有十多块弹片。
年轻的生命不能再在这里葬送!殷红的鲜血不能再在这里白流!!中华民族不能再受小霸欺辱!!!
今年三月,连队接受了攻打小尖山的任务。
“我去,我是共产党员!”这声音似风吼。
“我去!我家还有弟弟!”这声音似雷鸣。
“我去!我没有后顾之忧!”这声音似海啸。
“我是战斗骨干,我去”他以独一无二的条件,争到了突击队队长的头衔。
三月一日,我赶到连队,参加了正在举行的出征誓师大会。十六名突击队员中,第一个登台发言的就是林祖武(至今,他的声音还留在我珍藏的录音磁带里)——
“我们十六个人,要象十六把钢刀一样直插敌阵,用鲜血和生命打开通往小尖山的胜利之路。”
“这次虽然是第二次上战场,但为了祖国的安宁,人民的幸福,我愿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上战场!”
“……我当兵不在六连,但在六连战斗过。如果我牺牲了,只要六连的兄弟说我是一名硬骨头战士,我也就死而瞑目了!”
(平时听到这些话,也许会觉得是“高调”,可此刻,我要说,这是林祖武和前线全体指战员向党、向人民、向祖国发出的共同心声。战士心中装的是金子般的赤诚!)
“许干事,你还记得誓师会上唱的那首歌吗?”
我俩披着晚霞,漫步在一个小沙滩上。
“记得,叫《战士上战场》。”
“对,但这首歌的词作者不一定打过仗。要不,他怎么会说‘战士上战场什么都不想呢?我们的战士不是木偶,不是电线杆,也不是机器人。我们也有七情六欲,面对着死亡,你能不留恋人生,不思念亲人?”
我连连点头:“是啊,我也一样,也在想……暖,丽丽最近对你怎么样?”
“没说的!”他脸上又露出了笑容——一种只有真正感到幸福时才会有的笑容。他侧过身来,撩起外衣:“里边这件灰色的毛背心,就是她织好寄来的。”
“丽丽对你这么好,你就一点儿都不表示?”
“我早就想好了,等这一仗打完了,我就把慰问品给她寄去。”
“不瞒你说,我不想死。”沉默了一会,他又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十五个人带上去,把敌人消灭掉,把小尖山夺下来。而我是不能牺牲的。最多负个伤,而且不能是重伤,只能擦破点皮……你晓得的,丽丽还在等着我。我二十七了,她也二十四了。回去也该……”
“是啊,该是并蒂花开的时候了!”我抓住他的手,默默地想。
……一切准备就绪。再过几分钟,连队就要开上阵地。
“多保重,庆功会上见!”我对林祖武说。
“少说客套话,打完仗,到我那儿喝喜酒。”他挥挥手。
“伙计,你这两个口袋鼓鼓囊囊的,装的啥玩意?”
“嘿嘿”,他狡黠地一笑:“精神原子弹!”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看我们排长美的,”战士小金揭了底:“不就是丽丽寄的牛肉干和奶糖!”
他微笑着走了,带着心上人的缕缕情丝、无限情意。
他无情,在她需要他时,他离去了;他多情,把年轻生命里的情和爱,献给了活着的人!
老山睡着了,在浓浓的雾海里。
寂静,四野死一般的寂静。
“排长,你睡吧。”
“同志们,大家睡吧。”
可谁也睡不着,在这激战的前夜。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沉思的,写信的,抽烟的,闲聊的,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抬起了头——排长的歌喉尽管不很甜美,但感情真挚!
“……祖国昌盛,有你的贡献,也有我的贡献。万家团圆,是你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战士们随声附合起来。
他整整唱了一夜,凝视着那张彩照。
他不再唱了,此时已是三月八日凌晨五时二十分。
“指导员,丽丽待我太好了。”他从身上取下空水壶——一只不绣钢的三用水壶,交给老高:“我没什么给她的。万一我下不来了,就请你把这个水壶转交给她,算作个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