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城乡
郁金香是美丽的。在法国,当春天来到的时候,郁金香便伸出翡翠般的小手,露出令人倾倒的笑脸。
巴黎,一个无雪的冬天,夜幕密匝匝地裹着学校旁边的树林。一个叫盖劳尔的学生在课后叫住我:“哎,先生,您认识TULIPE吗?”他严肃地问。我感到有一点突然,不解其意。
“认识。中文叫郁金香,一种很美的花,我很喜欢。”
“象您一样,我也喜欢郁金香。我每天都要经过巴黎远郊那座最大的郁金香种植园,我认为它是花店的公主,是巴黎的底色……”
借着大楼里投射出来的灯光,我发现他严肃的面容松弛了,溢出了一点点仅可捕捉到的喜色。
我们绕过一片小草坪,来到大学左边的咖啡馆。这家小馆子只有十余张玲珑的小桌,课后的青年男女,零乱地挤在那里,我认识的学生,不时地向我热情地招手。我和盖劳尔面对面地坐在临街的窗前,服务员端来两小杯咖啡和一小碟方糖。我们一边饮着咖啡,一边聊了起来。
“我一直想知道中国人对生活的看法。”盖劳尔说,“平时我同中国人也有接触,但还不多。”这时,柯妮亚端着咖啡走过来,向我打个招呼后,便挤在盖劳尔身边。
“我看过几篇关于中国青年生活的文章,我简直谈不上自己的看法,因为我实在不了解中国。只有一句话——劳动是人类的第一需要。——对我有无穷的新鲜感。这句话是转引别人的。这个人叫什么?……”这时,他把脸转向柯妮亚,象是求救。她摇摇头。他们相视而笑了。
“哦,大概是马克思吧?!”我插嘴说。
“对不起,我忘了。我读书向来不记书名和作者姓名,总是马马虎虎,只知道个大概。”
柯妮亚告诉我,她和盖劳尔住在巴黎十八区红色古堡地铁站附近,一座设备简陋、没有电梯的旧楼的六层,一套两间的房子里,除他们之外,还有巴黎第七大学的两个学生。他们都是一面工作,一面学习,
“我十六岁离开家庭。”盖劳尔说,我已经是‘大人了,我要自立、自理,不能再依靠家庭生活了。我的这种思想,是受同学影响,也受一些当代小说的影响。但我认为,“自立、‘自理对青少年来说是好事,当然,在法国,儿女靠父母,父母靠儿女,互相依靠,互相亲爱、生死厮守的情况也不少,但这不是多数。请原谅——这类家庭是否象你们中国?这种情况之一者,系属道德、传统、感情的范畴;之二者,就是无能和自私。前者,我不反对;后者,我不赞成!如果问我,什么是幸福?我可以不假思索地说:劳动,靠自己的双手和智慧获得一切,这就是幸福,这就是满足!懒汉和寄生虫都是不光彩的,人生的旅途要靠自己的双脚跋涉,那才是快乐。您知道我们西方人多数都是自私的,用一句中国话来说,就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我并不拥护它,但我能够理解它。在法国,热情、好客、善良,肯向别人伸出温暖之手的,也不是个别现象,这是社会的另一面……”
盖劳尔滔滔不绝地谈论着自己。他的思想是复杂的,但他的表白是单纯的。他告诉我,他的生活是艰苦的,而他的父母是富有的。他父亲拥有一个很大的公司,不仅巴黎有其附设的工厂和商店,连外省也有,并且还是法国一家私人银行的大董事。但盖劳尔有自己的哲学和世界,他不想做万贯家业的俘虏,他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自立的、自由的人。
“我父亲是一份产业的继承人。在他的‘事业上,他有开拓,但并不多。我真的不知道他的乐趣和幸福,我不理解他,他也不理解我,他很有名,因为他很有钱。但他好象一位日夜数钱的会计师,他的眼里没有别的,只有钱。我并不反对钱,我也需要钱,没有钱,我无法生活。但我要自己劳动和创造。我父亲曾在百忙中找我谈话,要求我帮助他从事企业管理,还说等我过第三十个生日时,即把整个产业交给我。我简单地回绝了他:“我不行……在社会上,我只能自己找饭吃……”此后,我们两年没有见面。这其间,他只给过我一封信,说我妹妹和一位英国人结了婚,去了伦敦,要我再想想自己的前途。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前途,只是什么是前途,大家的概念不同而已。我的前途是什么,是通向大海,还是通向高山?我不知道,得走着看。现在,我在巴黎郊区离郁金香种植园不远的一家工厂工作,每天四小时。滑稽的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家工厂竟是我父亲手下的工厂。这是我在那里工作半个月以后才知道的。那个老板千方百计照顾我。我告诉他,我求的是真正的工作和自立,否则我就离开。有的工人跟我开玩笑说,放着资本家不当,却自讨苦吃……”
盖劳尔还告诉我,他曾为巴黎两家大报《费加罗》和《世界报》卖过报。那时,每天七点钟,就到交通最拥挤的路口卖报;还为巴黎十六区一家邮局送过信——从这家,到那家,奔跑着,喊叫着,频频地按着门铃……他自豪地说,我觉得,这是我最值得珍贵和回味的生活。”
“真的吗?”我下意识地脱口说出这句没有几个音节的话,但没有想到却引起柯妮亚的误解。
“为什么不呢?”她的脸色和声音说明了她的思想和惊讶。
这时,盖劳尔笑了笑,可能是为了缓和一下,“我知道中国是个崇尚劳动的国家,劳动创造了你们灿烂的文化。但是中国人也很轻视体力劳动,把劳动分成三流九等。我在巴黎大学接触不少中国留学生,他们有北京来的,也有台湾、香港来的,他们中不少人无意中流露出不屑于端盘子洗碗这类工作,可能认为是丢人的下等工作。其实,我们法国现在的不少青年不这么看,只要是自食其力的劳动,就是光荣的。”
我知道,这里班上大部分学生,——不论是法国学生,还是意大利、英国、德国,摩洛哥学生,都有自己的工作,正式的,或临时的。那个高高的,戴眼镜,爱坐在拉辛娜旁边的让笛尔,每晚十点后在一家医院的住院部工作——为病人端屎倒尿;中文名字叫罗巴山的大块头,象一位武士,每晚荷枪实弹,冒着危险,为巴黎银行值班……盖劳尔不只一次向我提起周恩来、蔡和森、邓小平、陈毅、陈延年等人,都曾在法国半工半读;所谓“工”也主要是体力劳动。每每谈起这些中国现代史上的名人,他都引以为荣:“……真的,我们法国人是很自豪的!”
……这些,这些自立的青年,这些平凡的工作,劳动,盖劳尔把它们称作“美丽的郁金香”!我终于明白了他谈论郁金香的用意。这是一个朴素的、独出心裁的比喻……
我看着杯子,不禁暗自好笑,不知何时那无糖咖啡竟被我喝光。虽然街道上还不时地驰过成串、成串的车子,但已入深夜。盖劳尔驱车送我回家。当我们半绕凯旋门,进入香榭丽舍大街时,黎明和生活好象刚刚开始:车水马龙,灯火辉煌,万花筒正在旋转,各种色彩正在那里升腾,各国旅游者,正用自己的视觉、听觉、嗅觉、感觉,从各个角度,寻觅着法兰西的精灵。
那喧嚣的、绚丽的色彩,好象稍纵即逝的云烟,而独有那片多姿的郁金香,在我的思想里、视觉里、感觉里,不时地、欢乐地、亲切地延伸着它美丽的本色——红的、黄的、白的、紫的……
1984年10月26日于法国埃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