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监狱纪实

1986-08-20 04:03贾鲁生丰收
中国青年 1986年11期
关键词:管教犯人大漠

贾鲁生 丰收

新疆。大漠。茫茫苍苍,满目焦黄。

囚犯来了!

1983年,“严打”之后,一批犯人在枪口、镣铐的强制下,来这里接受劳动改造。这群犯人,从全国14个省、市、自治区的监狱中“百里挑一”(刑期长,抗改造)精选出来。你看,他们坐牢坐油了——

一名干警到监舍里查对人数,问一个犯人:“你姓什么?”“姓公。”奇怪,花名册上没这个姓。“叫什么?”“安局。”犯人中一阵哄堂大笑。“放老实点。”干警火了。“你态度好点,你是劳改干部,我也是干部,三改干部:老婆改嫁、儿子改姓、老子改造……”又是一阵哄笑。

对付这样的犯人,一定是经验丰富的老干警。——我想错了!大沿帽下,大都是一张张嘴上没毛的稚嫩的面孔。平均年龄低于犯人的年龄。他们多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职工、中学毕业生。在犯人到来之前,他们走上了这条“偏向虎山行”的路。

劳改工作是人类所有职业中最难干的一种。美国女记者杰西卡·米特福德在那本著名的《美国监狱内幕》中写道:“假如你询问一个小孩长大以后想干什么,他回答说:‘我想当监狱看守!这时,你一定会对他的回答感到惊讶,甚至可能想把他带到儿童医院进行专门的观察与治疗。”

正是我们这些可尊敬的干警,在沙漠中,为了整个社会的安宁,看管着那些凶手、流氓、窃贼、骗子,默默从事着这项只有“儿童时代留下精神外伤”的人才愿意干的职业。

攻克“明星”的堡垒

刚一进监,湖北来的几百名犯人就哄闹起来。管教干部进监舍清查人数,点名:“谁是小组长?”“我是小组长!”“小组长是我!”“他是假的、我是真的!”——呼啦站起一大排“小组长”。“你叫什么名字?”“王心刚!”“杨在葆!”“郭凯敏!”“我呀,叫……叫田华!”——呼啦啦站起一大排“电影明星”,黑囚衣,亮光头,用挑衅、邪恶、怪笑的目光斜视着管教干部头上闪亮的国徽。

“他们还是叫自己‘王心刚嘛,没说自己是‘刁德一、‘胡传魁嘛。”副教导员李松林幽默地说,“有爱美之心、羞耻之心就好。哪怕只是萤火虫那么一点亮,也是希望!”

翌日,干警们分头到监舍送饭,送西瓜。“我们绝食啦——”只听一声呼喊,犯人们纷纷抓起馒头、西瓜往外扔,有的故意往干警身上打。雪白的馒头象一片鹅卵石,铺满了院子。摔烂的西瓜瓤、汁液,溅得满地血红。

年轻的干警忍不住握紧了电警棍……可是,终于,干警们拣起了馒头,足足装了三车,每车0.6立方。他们把这些馒头留给自己吃,重新给犯人做饭他们用自己的钱买了烟、糖、罐头,嘘寒问暖,看望病号三中队副指导员文辉如,见犯人的袜子不够穿,,次就买了180双尼龙袜,每个犯人一双……

这些喝天山水长大的年轻干警,他们太纯洁、太善良了;他们还不了解关在监狱中的这些人,已经失去了常人的感情、理智和思维方式——

夜晚,几个黑影蹲在厕所门前,猛地用被了蒙住了一个犯人,拳打脚踢,为他没有参加绝食。边打边骂:“叫你吃共产党的饭!非打出你的屎来不可!”

听说上级工作组要来,一个外号叫老七的犯人,刷地撕下半截床单,用毛笔歪歪斜斜地写满了斗大字的“状子”,要控告干警虐待他,而身上,却穿着干警送的衣服……

哄闹声惊动了兵团司令员陈实,他立即指派兵团政法委员会书记贺劲南,带领工作组赶赴现场。毕竟是老干警了:“重点做好出头闹事者的工作,通过他们,查出幕后策划者,严厉打击!”

撕床单写状子的“老七”病了。半夜里,他迷迷糊糊觉得有人给他盖被子,摸他的额头。醒来时,发现床头上摆着药、开水和罐头。他以为是哪个“哥们儿”送的,一问,才知是管教干部袁再见送的。这时,几个过去夸他“有种”的“哥们儿”围住了他,凶狠地问:“为什么给你送东西?你是不是叛变了?”“老七”眼睛一转,说:“不相信我,我闹个样子给你们看看。”说着,砸窗敲门,大闹起来。

管教警告他“老实点!”“老实?”他张口就骂,“妈的,有种你把我铐起来。”“喀嚓”,双手被铐在铮亮的铁圈里。刚一押进小号,他扑通跪下了,哭着说:“我明白了,我要跟政府走……”,“你……”管教愣住了。“不把我铐出来,他们要打死我。”他咬牙切齿地揭发了那些躲在黑暗中的人。

此时,“哥们儿”正伸着大拇指夸奖他:“‘老七有种!”他们没有想到,他们的冷酷为袁管教的暖炉加了温,他们的愚蠢使憨傻的“老七”变聪明了。

“电影明星”的堡垒出现了裂缝。干警们趁热打铁,又做通了脱逃犯杨秋生的工作。一次,杨秋生趁乱躲进大粪车,想寻机逃跑。粪便淹到了脖梗,几乎窒息。愚蠢的头脑使他落进人间最肮脏的地方,不辨香臭。

杨秋生活受了一顿“臭罪”,被捉了回来,哆哆嗦嗦地蹲在地上,又可怜又可恨。中队干部烧好热水,一遍遍地给他抹香皂。他赤条条地站在大盆里,任凭几位干警用刷子刷,毛巾擦,身上的粪便和灵魂中的污垢一起被清水洗净了。20岁的杨秋生终于恢复了嗅觉,分辨出什么是香,什么是臭……

“电影明星”的堡垒坍塌了。犯人们纷纷揭发反改造尖子的罪行。在短短7天里,就收到100多封检举揭发材料。

镣铐、小号,讨厌爱的人,自然有另外的东西来爱他。而更多的犯人,在干警的爱中,懂得了应该怎样爱别人,爱自己。一年后,有52%的犯人立功、减刑。他们正扬起爱的风帆,驶向新生的彼岸。

灵魂的手术

两只铝勺子,布满了蜂窝状的麻点点。幽暗的褐绿色,散发出刺鼻的酸臭味儿。从天津来的犯人张玉泽的胃中取出两把铝勺子,靠的不仅仅是手术刀。

张玉泽因强奸罪,被判12年刑。为了逃避到新疆劳改,他愚蠢的灵魂向自己的躯体施以酷刑:吞食铝勺。吞到半截儿吞不下去,自己又用一根筷子硬把十二三厘米长的两把铝勺捅进了胃里。一年来,勺子与胃壁磨擦产生的疼痛,胃酸对金属的腐蚀,终日不休地折磨着他。他拒绝住院;治好了让太阳烤我?让沙漠烫我?让锄把磨我?我才不傻呢!任凭管教干部磨破了嘴皮,他赖在床上就是不去。

夜晚,他正躺在床上呻吟,手电筒的光柱悄悄地拽来了一个人,“张玉泽,把这个吃了。空着胃,会疼死的。”那语气好象是自己胃疼。说完,放下一包点心就走了。张玉泽只知道他姓沈,大家称他“沈队长”。

点心默默地呆在床前,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儿。“当我傻呀?”他翻过身去,嘟囔着,“我才不上当呢……哎哟……哎哟……,”他实在忍不住了,抓起点心一块块吞食。

第二天是指导员放下一碗荷包蛋,说:“你这是何苦呵,活受罪。一旦胃穿孔,就更糟了。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老人想想啊!你父母还盼你早日回去呢。”第三天是管教,第四天是区队长,第五天……张玉泽心动了:他们图的啥?我没权没钱,一个枪口下的犯人……27岁的张玉泽到底在一天夜里流下了两行热泪……

手术成功了。张玉泽从麻醉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人。手术就是他做的。他是医院的副院长。没有特殊病人,他一般不上手术台。手术下来后,他在张玉泽身边守了6个小时。

在手术单上签字的是苏顺昌。“苏顺昌是干嘛的?他不怕负责任吗?”张玉泽问小护士。“你猜吧。”小护士咯咯地笑了。他摇摇头。小护士告诉他,苏顺昌是主管劳改工作的副团长。他愣了,泪水一串串滚落下来。

住院期间,团里的领导,大队、中队、区队的干部都来看望他。床头柜里塞满了食品。出院后,为了给他买鸡蛋,司务长跑了10多公里……

大漠已在早晨敞开了它的光明之心。张玉泽孤寂的心紧靠在大漠那烘热的胸膛上,怦然而动。康复后,他承担了养猪任务。冬天,一头母猪生了14个猪崽。他抱着小猪,用奶瓶子一个个喂它们。“长得可快了,一天一个样。”说到小猪,他显得非常高兴。生命因为付出了辛劳而充满了欢乐!

象张玉泽这样的人,一旦温暖了他冷冻的心扉,爆发的创造力也是惊人的。一年后,全中队191个人,每月可以吃到近400公斤猪肉。圈里还有59头存栏。

大漠的节日

元旦:“思念节”——

“噹——”

元旦的钟声敲响了。某劳改一中队的干警和犯人共同举行的联欢会已进入高潮。这时,管教干部刘世平注意到了一个与节日气氛不和谐的角落。

“小宗,你怎么不高兴?”他问一个满脸孩子气的犯人。“……”宗连忠张了张嘴,还没出声,眼泪就掉了下来。“年前,他家里没给寄包裹,也没来信。”旁边几个和他一样神情的犯人说。

噢!是这样。“还有谁家里没来信?”刘世平心里暗暗责怪自己。问完,他悄悄走出欢声笑语的人群,借了几碗水果糖(这里没有商店,没有秤,只好用碗量)。凡是没有收到家信的人,都得到了刘世平以中队名义送给他们的礼物。

接过糖块,庞渝哭了。这个北京的中学生,来到世界上还不到18个年头。长得挺秀气,象晨风中摇曳的小白杨。他嘴里含着糖,糖甜在心里。

黎明,管教干部回到宿舍。中队医生郭志谦从枕头下抽出一张照片。

“给她写信了吗?”刘世平问。“昨天寄走了。”郭志谦本来定在元旦结婚,双方家里都作好了准备。可临近婚期,他突然变了卦。他给未婚妻的信中写道:“……这些年轻队员刚从北京来,他们远离亲人,念家心切。队里同志商量后,决定都不回家,和队员们一起度过他们到新疆后的第一个新年……”

郭志谦深情地凝视着照片:怪我吗?生气了吗?也和我一样,看着照片,想啊想……他打开日记,记下了思念的一页。

这时,刘世平也摊开了信纸。他暂时还没有小郭的思念,他要给宗连忠、庞渝,给新年前没有收到家信的犯人家里写信。窗外,是干警们用从经费里挤出来80元钱修的一个排球场:一张排球网、两个排球、两根显得过于瘦弱的排球杆。犯人们对这个专为他们修的排球场看不上眼,他们有自己的吉他、小提琴、拉力器、羽毛球拍,有的甚至要让家里寄乒乓球台来。他们嘲笑干警说:“象你们这些穷干警,户口都没处落,到新疆傻干,图的啥?”是啊,他们是穷。新疆建设兵团劳改系统绝大多数干警都是由农场职工转干的。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地方政府没接到农转非指标,至今,他们的户口仍揣在自己的口袋里。这样他们和家属不得不吃高价粮、议价油。他们的家属在兵团农业连队承包土地。由于缺少劳力,每年赔钱的大有人在,咋不穷?“说我们愿意留在这里,我们傻了?不干不行啊。前方战士说得好,‘牺牲我一个,幸福十亿人。总要有人牺牲的,就让我们承担吧。”

窗外,雪花飘飘。雪花,你投奔大地,莫非也想亲近大地无私、温暖的怀抱吗?

“六·一”:“爸爸节”

做爸爸的干警们心中有一个最神圣的节日——“六·一”儿童节。

他们是爸爸,却不能尽爸爸的责任。妻子埋怨:“孩子早就忘了爸爸的模样。”老师责怪:“学习成绩差的,不用问,多是这些干警的孩子。”孩子们用行动抗议:躲在妈妈身后,瞪着两只小眼,怯生生地望着和妈妈手拉手的“客人”……

不能尽责任,便尽一份心意。“六·一”之夜,没有孩子的值班,爸爸们聚在,起过节。指导员姜善华举起玻璃瓶底儿(自制杯子)说:“祝孩子们幸福,向孩子们道歉!”

“噹——”

清脆的碰“瓶”声,大家一饮而尽,笑着。长时间的沉默,爸爸们眼睛湿润了……

节日是欢乐的。大漠的节日有自己的欢乐。那些头戴国徽的人们,用对事业的忠诚、对整个人类的爱,用自己的苦闷、忧愁、劳苦,赋予节日新的内容,新的欢乐。

大漠的葬礼

犯人对于警说:“我们是有期徒刑,你们是‘无期徒刑。”

3年、5年、10年、20年——既使无期徒刑的犯人,许多也能减到20年以内——刑期满了,犯人们离开了沙漠。而他们,只要人类还没有消灭犯罪,法庭还没有改成舞厅,法官的椅子还没被送进陈列馆,神圣的法律还保持着它的尊严,他们就要留在广袤的大漠中,陪伴着寂寞的黄沙,直到生命的结束。

一位五十年代的老干警,在沙漠里度过了自己的一生。临终之际,他松了口气,象卸下了沉重的担子,说:“我该歇息了……”

他安详地躺在黑黝黝的棺木里,汽车载着灵柩,正要驶向墓地,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呼喊:“等一等——”

十几名新生人员,泪流满面,飞跑过来,他们小心翼翼地抬起灵柩,扛在肩上,向10多公里外的墓地走去,那是老管教永恒的安歇之地。一步、两步、三步……他们用双手捧起沙土,一把一把轻轻地撒在墓穴里,“恩人啊——”那哀伤的呼唤使所有的沙粒之魂都悲痛地为之颤抖。没有花圈,没有鲜花,只有一颗颗怀念的心,把泪雨洒在坟前。

葬礼。蓝天下,大漠中的葬礼,简朴而凝重。他在大漠中奉献了一生,得到了最珍贵的回报:灵魂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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