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森村诚一 张连仕 张润青
一
中川认识八城幸子,完全是出于一个偶然的机会。
两年前,中川从北方温泉采访以后,坐火车返回东京。在车厢里,他信手翻阅一本杂志。这时,听到有人问:“请问,这个座儿有人吗?”座儿是空着的,显然多此一问;但是中川不忍拒绝这优雅而礼貌的声音,一边轻轻点头说:“没人,请坐。”一边不由得抬起眼睛打量来人。只见一个庄重美丽的少女,身穿粉红色的连衣裙,手提一只精致的女式皮箱,站在他的面前。这个少女看上去也就是二十出头,娇嫩白皙的脸蛋上,一双明亮而透着稚气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她的神态和装束象是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
不过,耐人寻味的倒不是姑娘的美貌,而是姑娘为什么不顾那么多空座儿,偏偏选中他的身边?一个陌生的男人,会对她这个孤零的姑娘有什么好处呢?或许这是个不正经的女人?不,从姑娘的身上看不出有一丝轻浮的举止。那么,也许是中川的相貌忠厚,姑娘是为了求得他的庇护的吧!
中川经常标榜自己有旅行家的风度,不论在什么颠簸的旅途他都能立刻安睡。可是这一晚上,他却彻夜未眠,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他对身旁的这位姑娘作了种种的揣测,她是干什么的?她又去哪里?
中川是东京一家杂志的特约记者,主要采访旅游一类的题材。这次他就是刚采访过几家温泉旅馆,准备写一篇《温泉旅馆的内幕》的文章。他几年前曾结过一次婚,可是因为脾气不投,终于分手了。现在他依然过着独身生活,自由自在无所牵挂。他的文字很漂亮,所以除了所在的那家杂志社以外,别的刊物对他的文章也很赏识。这样,他外出来采访的机会很多,确实也称得上是一名职业旅行家了。
这个姑娘一坐下,立刻就从皮箱里取出一本文艺月刊看了起来,使中川没有与她搭话的机会。虽然,姑娘倒没有表现出拒绝交谈的样子。中川偷偷地从侧面端详她,真的,这个姑娘不但正面看风采动人,侧面看更另有一番风韵。也许是她已觉察到了中川那无所顾忌的视线,或者是她感到有些疲劳,便把似乎是看厌了的书放在一边,伏在前面的座位上睡起来。
直到第二天早上,当列车快抵达东京附近的上野站时,他们才有相互交谈的机会。当那姑娘从洗脸间化妆回来,从行李架上往下拿皮箱的时候,不小心把中川放在行李架上的一大叠杂志碰落下来,碰到中川的头上、肩上,又散落一地。
“对不起,真对不起!”她慌忙不迭地蹲下来,把散落的杂志拣了起来,又抱歉地说,“一定把您砸痛了吧!真对不起。”
“没关系,你不要在意。”
从这儿开始,他们俩便攀谈了起来。
“你是东京人吗?”中川问。
“不,我是K市人。我准备去东京美术学院求学,将来想当一个美术设计师。”姑娘说着,眼睛里闪烁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她说起话来那种天真、充满稚气的神情,远远比她的外表年轻了许多。中川这时却在想:东京的学府学费都很贵,这个姑娘的家庭一定相当富裕。否则,是不会让一个正是花钱年龄的姑娘只身到东京求学的。
“可是,我还得自己来挣学费。不太容易,是吗?”姑娘好象看穿了中川的心事,用充满信心的口吻公开了自己的计划。
“那可困难了。”中川故意夸大其词地说。
“没问题。到东京后我可以半工半读。只要能当一个出人头地的设计师,再苦我也不怕。”姑娘自信地说。
熟知东京的中川,当然清楚摆在这个姑娘面前的将会是多么困难的处境,他不由得为这个纯洁善良的、对东京还充满着幻梦的姑娘担起心来。
也许她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而不得已丧失她现在最美好、最宝贵的东西。当她为了美梦付出苛刻代价之后,梦也不称其为梦了,而变成了残酷的现实。不过,列车马上就要到达终点了,中川已经没有时间对姑娘做更多的劝告。中川简直有点后悔未能和她早些交谈。
其实,在这个时候,即使中川谆谆地对她劝告,对她来说也是不会听进去的,她正充满着幻想呢!
“我叫八城幸子,希望将来再见到您。”
“我叫中川,祝你成功!”
“谢谢,再见。”
“再见!”
当中川和八城幸子在上野车站分手的时候,中川感到内心一阵惘然。他看到在晨曦中远去的幸子的后影,就好象感到一条娇美的小鱼正被东京这无情的怪物吞了下去。
二
三个月以后,中川又一次见到了幸子。有一天下班之后,编辑部的同事熊谷对中川说:“我发现了一个很不错的酒吧间,老板娘很和气,而且还有个美人儿当女招待。到那儿去喝两杯,真是赛过活神仙哪!”经不住熊谷的再三怂恿,中川跟着熊谷来到新宿三光町的一个酒吧间。
刚一进门,就见一个女招待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唉哟,这不是小熊吗?好久不见了,又上哪儿去玩了,把我全忘光了吧!”她一面说话,一面向熊谷飞着媚眼,看样子已经是一个应付自如的酒吧女郎了。
“这位是你的朋友吧?”她好容易才把视线从熊谷身上转向中川。中川不习惯这种交际,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确实也没有料到站在面前的就是幸子姑娘。幸子当初那双美丽有神的大眼睛,由于浓艳的化妆,已经失去了原来的光彩。而在初次相遇时幸子穿的那件优雅大方的粉红色连衣裙,也代之以一条短得没法再短的超短裙了。仅仅三个月的光景,幸子居然面目皆非了。
“这位是中川,这位就是可爱的幸子姑娘。”熊谷一面介绍,一面趁幸子不注意的时候,附到中川的耳边小声说道,“怎么样?挺标致吧!可是,你可不能随便钟情!”熊谷很得意,俨然以幸子的保护人自居。
中川并没有听见熊谷在身边说了什么,他惊愕地在追索、回忆,他不相信眼前站着的居然会是幸子,幸子难道会变成这副模样?
“你,你是八城小姐吗?你还记得我吗?我就是和你一起坐车到东京的中川啊!”
中川的话,好容易才唤起了幸子那已经变得迟钝的记忆。
“啊!是你呀!”幸子脸上露出了难得有的诚实表情。
“怎么?你们早认识了?”熊谷用一半惊讶一半嫉妒的口吻问道。
等他们坐下以后,又来了几个女招待,边喝酒边打闹。幸子也许意识到这种气氛,没有再和中川说话,而中川也不愿意去问幸子不愿谈的事情。
然而,当熊谷去厕所的片刻,幸子却主动与中川谈起了这件事。
“我现在已经不想当什么美术设计师了。”幸子顽皮地说道。说这话时,中川看得出,在幸子的脸上浮现出尚未被城市生活所完全腐蚀的一丝纯真和幼稚。不过,幸子下面的话,却使中川感到震惊。
“因为,即使我多花点学费,将来当个美术设计师,也并没有什么出息。即使成为出人头地的设计师,又能赚几个钱?可是这儿就不一样,一天最少也能赚五千日元。我准备在这儿呆上一段以后,再去银座的酒吧间工作,那里一天就能赚一万日元了。总之,有钱什么都好办。今后,你也常来喝酒吧!”
幸子的心已经被东京这个污浊的社会渐渐蚕食了,那天在东京站分手时,她眼中闪烁着的向未来挑战的光茫已经消失了,现在她也在挑战,但是这是在为免遭沉没、贪图腐化而作的挑战,而再也不是那种为高尚的目标,向未来挑战。东京啊!你这个无形的怪物不但吞噬消化了这条娇美的小鱼,而且使它完全融为一体、同流合污了。而对幸子的堕落,中川又有什么办法呢!
三
从此以后,虽然熊谷曾多次邀请中川去看看幸子,但中川始终没去,他实在不忍心看到幸子急速堕落的样子。
在这样的花花世界里,一个姑娘是很难抵挡得住从四面八方袭来的诱惑的。充斥着肮脏和罪恶的社会,使一个纯洁的少女很快变成了一只妖冶赤裸的夜蝶。中川不用看也能知道,幸子在这浊秽的漩涡里会滚成什么样子。
几个月以后,中川又从熊谷那里听说,幸子已经到银座的大酒吧间去当女招待了。熊谷也跟踪着幸子,每天晚上必去银座的酒吧。不久,熊谷得意地带着幸子去温泉旅馆住了几天。中川这时才真正感觉到,珍藏在他心中的美好的幸子的形象完全破灭了。
有一天,熊谷从酒吧间回来,忽然情绪很颓丧,一问才知道,幸子已经不在银座的酒吧当女招待了,她居然突然失踪了。从熊谷伤心的神态,也会想到他在幸子身上是花了相当不少的钱的。
中川所在的杂志社最近有了一项新的计划,听说有许多日本妓女到国外去赚钱,准备派人旅行采访报导一下。自然,这种差使又落到了中川的肩上。尽管他对于外国的花柳界一无所晓,但也只好硬着头皮接受了任务。他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告别了羽田机场,登上了国际航机。
到了目的地,中川在旅店稍事休息后,便信步走到街上。刚走出没多远,突然有个人向他问道:“你是日本的客人吗?这儿可有不少好姑娘,你只要给我五个里拉,我就带你去。啊,还有许多日本女人呢!”
这可真是老天有眼,不用中川去打听便自动找上门来。于是他随着这个男子,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一个偏僻的三层小楼前。走进一看,客厅里陈设虽然极为简陋,可是墙上挂着的裸体画却花样翻新。一个接客的妇女领中川上了二楼,推开一间铺有地毯的房间,里面有十几个日本妓女正在沙发上,有的跷着腿坐着,有的歪着身子躺着,有的正大口吐着香烟的烟圈,什么样的姿势都有。一见中川进来,纷纷用日本话说:“啊,日本人,好久不见了,真高兴。”
在异乡的国土上,听到家乡的话,这原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然而中川看到这些人,听到他们说家乡话,反而感到一阵难言的痛楚。
突然,从女人中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不是中川先生吗!”中川回过头大吃一惊,“你,你怎么也在这儿?”在东京银座失踪的幸子,竟然落到了异国的妓女院里,这从何说起呢!
“中川先生,看你大惊小怪的!我和她们都一样,是到这儿来挣钱的。”幸子满不在乎地说道。
中川从惊讶中恢复了镇静,对幸子说:“为了钱,你怎么能……”他感到嗓子眼有个东西噎住了,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就咽了下去。
“算了吧,你是不是想说我怎么堕落成这个样子。那算什么,我可不认为是堕落,哪儿赚钱不一样!在这儿,一天就能赚三万日元,一个月就是一百万日元。”
中川无法去为幸子算这一笔账,这时他突然想起自己的采访任务,于是趁这个机会,他专门指定幸子作陪客,单独到了另一个小房间。他从幸子的口述中,了解到许多不知道的东西。作为采访是圆满地完成了,然而幸子的每一句陈述、每一段经历,都牵动着他的心弦,使它紧绷着、战栗着,他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听完幸子的陈述的呀!幸子呀,真是一个多么不幸的女子呀!
四
半年之后,中川为了送一个去度蜜月的同事,来到了上野车站。当他无意中向一节普通硬席车厢望去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为了看个究竟,他径自走进了那节车厢。
“幸子?!”中川惊愕地叫了起来,在那乱哄哄的硬席车厢里呆坐着的正是幸子,只见她头发蓬乱、脸面消疲、两眼无神,令人不敢相认。
“幸子,我是中川啊!”中川叫着幸子的名字,她却毫无反应,只是用她那再也聚不起精神的双目痴望着。经中川一叫,坐在幸子身边的一个老妇人说道:“你过去认识幸子吗?唉!幸子她现在谁都不认识了。连生身的妈妈,她都认不出了。听说是在外国得的这种怪病。”说着,老妇人干枯的眼睛湿润了,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时,幸子把脸转向中川,口中喃喃自语地说:“我要去东京,我要当一个美术设计师。”
听到这句话,不由得使中川为之一震,这不正是当初幸子在软席车厢里与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吗!可她眼中已经完全失去了那有神的光彩,她虽然脸朝中川,可是两眼暗淡无光,眼睛的焦点再也集中不起来了。这时,开车的铃声响了,中川不得不从列车上下来。飞驰的列车很快从中川的视线中消失了,连车尾的红灯也完全看不见了,幸子所去的方向一片漆黑。
中川叹了口气,转身走出车站,向前望去,东京的万盏灯火,映照着低沉的乌云,象一束巨大的火焰,象一条毒蛇。
“是它,把一个美丽的姑娘完全吃掉了!”
中川想到,从他第一次遇到幸子,到今天,不过是短短的两年时间。就在这么短促的时间里,把一个曾经充满青春活力、怀有理想的纯真的少女给摧残了,最后,只把痴呆的形体交还给了她的母亲。
东京街头的霓虹灯发疯似地变幻跳动,就象是东京这个贪婪怪物的充满毒汁的巨舌,它正在每分每秒地吞噬着纯洁人们的心灵。
(摘自《江城短篇小说》)
(题图:插图:李晓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