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儿育女与工作学习的矛盾,是青年母亲很难处理的矛盾。青年女作家陆星儿却做到了“有了孩子,不影响写作”。青年母亲们读读陆星儿这封给儿子的信,相信会得到有益的启示。
厦厦:
妈妈在蚌埠给你写信,让外婆念给你听,你能听懂吗?妈妈又出来参加笔会了,走的时候,你正患口腔溃疡,常常叫囔牙疼,不肯好好吃饭。但我不能不离开你了。火车晚上九点四十分开,我从七点半就开始哄你睡觉,你好象感觉到我要走了,紧紧地搂着我,要我讲故事,讲兔兔……直到八点四十分,为我送行的小舅舅催促了,我贴着你的面颊,又轻轻地拍了五分钟,你才闭上眼,我就急匆匆地下楼,急匆匆地奔出弄堂。
“你要抱厦厦再去一次医院。”我叮嘱小舅舅。
“你放心地走吧!”小舅舅说。
真的,我不放心;真的,我不想走。半夜醒来,你会哭着叫着找妈妈……
小舅舅拎着旅行袋走在前面,一直默默的,他怕打搅了我在离你远走时的那种惆怅不安之绪。
厦厦,你也做梦吗?我问过你。你不会回答,你还不晓得梦是什么。但我常常看到你在熟睡时,一会儿甜甜地笑了,一会儿伤心地哭了,一会儿又惊吓地叫起来。我猜,你在做梦。你梦到过妈妈吗?
我在离开你外出时,经常梦到你。梦中的你,和真实的你,总是不一样,你见到我,象见到陌生人一样冷漠、疏远。梦醒了,我再也睡不着了。我真怕这会成为事实,因为,我没有用全身心,来抚育还很幼小的你,甚至从怀你的时候开始……
我早想好了,等你再长大一点儿,等你能和妈妈交谈的时候,我要告诉你,我心里曾有过的许多内疚。怀你的时候,我正在上海修改中篇小说《呵,青鸟》。那是冬天,你六个月了。在外婆那间透风的小屋里,我裹着一条毛毯,在写字台前,从早写到晚,中饭、晚饭,是爸爸骑着自行车从奶奶家捎回一些。外婆从北京来信责怪我,“一直坐着写,不活动活动,对胎儿发育不利。”但编辑部等着我发稿,只有委屈你了。也有朋友安慰我,“怀孕期间,母亲动动脑子,将来,孩子会聪明的。”我当然愿意听这种安慰。我不能够有了你,丢掉我同样离不开的纸和笔。在你即将诞生的前一个月,我仍在膝盖上垫着被子写作。那时,面临大学毕业,我要写毕业剧目,写大学生活总结,有空,还想写小说,短篇小说《写给未诞生的孩子》,就是写在临产前。小说里的那些话,好象就是为求得你的原谅,也为求得自己内心的一点平衡。
“没有象你这样的!……”外婆埋怨我对你不负责任。外婆最疼你了。
我说不出为什么要这样。我只是觉得,你需要一个,不仅仅会做母亲,她还应该会做别的有用的事的妈妈。
你生出来了。生得那么艰难。我躺在手术台上,要求护士把你抱到我面前。当我一看到你那张瘦瘦的、象成人一样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小脸时,两行眼泪涌了出来。你“哇哇”地哭着被抱进婴儿室。三天后,第一次去给你喂奶、看到所有的婴儿都比你红润,我真想把自己身上所有的养分挤给你,以补偿我在孕育你时所没有给你的,还好,满月后,你长到了十斤,小脸圆了,小胳膊圆了,小腿肚也圆了。
“你不觉得生孩子和写作是矛盾的?”有个阿姨问我。
有时,我也觉得你很累赘,象条拖在身后割不断的小尾巴,甩也甩不掉。你出生后的第四个月,《收获》编辑部邀请我去峨嵋山参加笔会。我想把你送到上海外婆那儿,然后去踏一踏难上的蜀道。没料到,你一到上海,就患病毒性腹泻,严重脱水,住进了医院。正是中秋节,我整日整夜守在你的病床边,眼看着闪亮的针头,左扎右扎地戳不进你那比发丝还细的静脉血管,你挣扎着、哭叫着,我的心疼得破碎了。
“孩子太小,才三个多月,你们就这么折腾他!”
“要是有个意外!……”
外婆抱着你哭。
我真后悔要去参加什么笔会,我恨自己太自私,只顾写什么小说。我甚至想到,一旦失去你,我会把自己所有发表和没发表的作品,撕得粉碎,还要把铅笔、钢笔一根根地折断!
你稚嫩的心,似乎感应到了我的痛楚。你原谅了我。在同病房十几个孩子中,你虽然最小,病最重,你却好得最快。
抱你出院时,我在你耳边轻轻地说,“以后,妈妈一心一意地带好你。”
可是,等你长得虎虎实实了,我却忍不住地又去神农架,去敦煌参加了笔会,我又忍不住地写起了短篇、中篇……
带着你,又要写作,的确很苦,常常累得没有脱衣服的力气,躺倒就睡。但是,看到你一天天地长大,看到一页页的稿纸在增加,我心里是自豪的,是充实的,是愉快的。我把自己应该做的一切做了,似乎也都能做,也就渐渐地自信了。人的潜力是很大的,当他(她)获得某种动力的时候,能做出一般情况下做不到的事,还会有奇迹的出现。
你是一种动力。自从有了你,当我强烈地意识到,我的存在。还将肩负起抚育你的责任时,我首先想到,我应该尽量地完美。你是我的一部分,我的一切,多少会渗透进你的血液和灵魂,渗透进你的气质与品格。
你也是一种灵感。你使我体验了在没有你之前所无法体验的一种人生的滋味。你也使我产生了更多的爱,更细腻的感触,更多的与别人的相通与理解。随之而来的,便是火花,冲动。
有人觉得奇怪,“为什么有了孩子,不影响写作?”他们问我。
我只好回答他们,因为我爱你。
这是不是一句废话?
但我确确实实地爱你,厦厦。
妈妈
一九八四年三月十一日于蚌埠
[插图:刘孝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