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后方

1984-08-20 05:13杨益言刘德彬
中国青年 1984年6期
关键词:刘湘冯先生华兴

杨益言 刘德彬

往事的回忆,使刘湘的心情越发沉重。走过一段树影笼罩的小径,这位川中拥有无上权力的人物的身影,就完全沉浸在淡淡的月光中了。他的脸色,他的神情是那样的抑郁、颓丧。他茫然地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象一切曾经握有无上权力的人那样,有朝一日,发现他握有的这权力将会土崩瓦解,那种极度的痛苦和不安是可想而知的。他当然会不顾一切,以百倍顽强的努力去和可能出现的厄运拼搏。刘湘漠然地呆立在惨淡的月光中,他的心绪其实并未呆滞、停顿;相反,他的思绪特别活跃,他的全身细胞处于高度亢奋的状态,他的脑海迅速地过滤出了对他特别有用,极可能使他度过这屈辱、覆灭危险的谋略。

宗福堂、任大成多日以来,给他寻觅了一条出路:联合全国一切被蒋介石压迫、宰割的势力,共同对蒋。他自己也觉得,只有如此,才能挽救自己!这也就是他为什么秘密派遣宗福堂、任大成去全国各地,拜访各地实力人物的真实原因!

宗福堂、任大成先后秘密出川,又先后秘密回川来了。他们带给他许多希望,也给他带回来了许多解不开的疑团。蒋介石要消灭红军,消灭非嫡系部队,杀来杀去,红军在,非嫡系部队也在。特别是红军,就那一点人枪,也都是中国人,为什么总是拖不垮打不散?现在,他们不仅已经在陕北重新集合起来,而且还扬言要东渡黄河,和日军开战!要不是蒋介石急调十师中央军迎面挡住,说不定他们早和日军交上手了!红军经过万里长征,人员、装备必然锐减,他们为什么竟敢进行东征?为什么不怕驻守在他们后方的东北军、西北军抄他们的后路?难道他们会和东北军、西北军达成某种协议?……宗福堂的华北之行,更使他迷惑:镇守华北重镇——北平的第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不是个无能之辈,但时至今日,在政治上还听冯玉祥的!传闻冯玉祥近年主张抗日,颇得人心,难道是真?宗福堂面见冯玉祥求教,冯玉祥不是不知道宗福堂在川军中的地位,为什么对宗福堂连敷衍的话也不讲几句?他的回访代表,为什么迟至今日才姗姗来到……

远处,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在静夜里,这声音是这般沉重,震得花园咚咚作响。

呆立在月夜中的、这个当今全川最有权势的人物,完全被这声音吸引住了。深更半夜,唯一应该来的是宗福堂和由他引来的远方客人,但这音响中一点没有宗福堂用铁拐杖开路、接触地面的那种特别声响。出事了!一定发生了非常意外的事故!接着传进他耳膜的一声呼喊,更证实了他的这个判断:

“报告值星官!……电话线被剪断了!”

刘湘猛然回转身,挥动双臂,向那讲话的方向大步走去。他粗壮的手臂有力地举了起来,就象他多次在战场上曾经威严地举起过的那样,他就要大声发出他的命令来了:

“警卫营!封锁附近一切街巷,给我搜!”

可是,他的手臂刚举过头,命令还没有喊出来,手臂便变得僵直起来。象一只在漩流中漂流的小舟,要躲开四边黑洞洞的巨大的漩涡,但怎么也不能摆脱那可恶的漩流的作弄。他,一个身经百战、几十万川军的统帅,此刻也难免不被当今军政大局变化莫测的漩流搞得胆战心惊,身不由己。正是这种处境,使他的手瞬间就变得僵直,最后不得不无力地缓缓地垂下来。他的脑海里,象山洪突然暴发,洪峰一浪盖过一浪,向江岸涌来一样,激起了无数令人头昏目眩的浪花。……

“千万注意!你是卧病在家。”宗福堂叫他在家耐心等候时讲得多么清楚,“什么事都别管,一切由我们替你安排!”

望着那若明若暗的月光,刘湘此刻深深觉得,宗福堂现在给他筹划的一切计谋都象羽毛似的,没有一点份量。似乎蒋介石只要在他背后来几下子,他就招架不住了!到那时,全川那些曾被他一一击败了的大小军阀,滇、黔、康、藏的实力人物,都会趁机出动。他的军队,他的地盘,他的一切,都会被蒋介石吞噬得一干二净。他心头陡然升起的这种还不曾出现过的绝望情绪,使他不自觉喊出:“五哥,五哥,冯大哥的人什么时候才能来?”……

华兴文下了车,跟着宗福堂默默地通过了一道戒备森严、由川军宪兵布防的警戒线之后,只见前面一道高墙,两扇朱红油漆大门挡住了去路,门紧紧地关闭着。门外站着两个佩着“宪兵”臂套的持枪宪兵。拄着铁拐杖的宗福堂一走近门前,门竟无声地开了。往里走,又遇见了两道紧闭着的朱漆门,同样,宗福堂的铁拐杖好象有一种特别魔力似的,只要它一接近那紧紧关闭着的门,门便无声地敞开了。华兴文意识到,这无疑是当今四川最大的军阀刘湘的住地了。他将在这里见到这个在西南内战血海中飞腾起来的不可一世的人物。

然而,深深隐藏在这几道围墙后面的并不是什么豪华的宫殿,甚至连富豪之家的深宅大院也不是,只见一丛丛参天的南竹林掩映着一栋低矮的草房。门窗、房柱都是南竹做的,连屋内的桌椅以及应用家具之类,也都是竹做的,别具一格,使人感到凉爽、清新,别有风味。

绕过一道雕花的竹屏风,只见竹椅上坐着一个身穿对襟绸衫,神情疲惫的人。华兴文九年前见过戎装佩剑的刘湘,现在,他的神志完全变了,连细心的华兴文也没有把他认出来。

宗福堂介绍道:“冯大哥特派华兴文先生专程看望甫公来了。” “快请坐!”刘湘立即应声道:“快倒茶!华先生一路辛苦啊!”

华兴文示意侍从把递来的茶碗放在竹茶几上,回答了刘湘几句问候的话,说冯玉祥身体很好,今年准备就在泰山避暑。华兴文还说,冯玉祥常常提到他,早就要派专人来川回拜……刘湘忽地站起来,把双手在胸前一拱,连声道:“岂敢,岂敢!我刘湘哪里担当得起,哪里担当得起冯大哥这样的关怀!”

“军座,请别客气。”华兴文笑道,“您和冯副委员长是老朋友啦!”

一听这话,这个刚才还神情极其疲惫的人,此刻竟两眼闪闪发亮,顿时精神起来。他在竹沙发前站直了身子,说道:

“哎呀呀一‘老朋友,不错。宗福堂兄知道,华兴文先生,请恕我刘湘直言!惭惭呀,愧愧1”刘湘摇摇头,看看宗福堂,又重新坐下,直对着华兴文说道:“十年前,冯大哥要取陕西,和我在张家口签了密约。也是宗福堂代表我在张家口签的字。约定冯大哥出兵进击陕西,我刘湘从四川出兵相助;以后,冯大哥则出兵助我统一四川。我负了约,使冯大哥吃了亏。大哥哪里知道,我刘湘签字的时候,就没有想履行密约啊!惭愧,我只想到冯大哥统一了陕西,就来帮助我统一四川,只想到大哥那么多部队取陕西还成什么问题。想必大哥也知道,那年头,川北是刘存厚、田颂尧的防区,就是我刘湘想出兵,也过不去呀?我没有出兵,大哥那次吃了苦头,这叫我怎么对得起大哥!今天,就是把我的心掏出来,也难以求得大哥的谅解。可是,大哥还是以手足之情待我,我刘湘能不感恩图报么?”

刘湘的一席话,讲得十分坦率、诚恳。宗福堂也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华兴文感到,冯玉祥在泰山上没有对刘湘的特使讲点什么,肯定使他联想起许多事情,这才引出这么一番肺腑之言。这说明此人决非传闻中的“一介武夫”,远比一般军阀有头脑;他敢于把这些心里话坦露出来,也表明他有接受他人劝告的可能性。因此,华兴文接着说道:“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还说它作甚!彼一时也,此一时也……”

华兴文还想说点让他宽心的话,只见刘湘满脸高兴地站起身来,朝左右看了看,对着华兴文、宗福堂压低声音说道:“华先生远道而来,又遇上成渝公路塌方,淋了偏东雨,旅途劳顿,我本想见面就畅叙一番,只好留在下次了。五哥,请华先生权且暂留茅舍休息一下,改天再为华先生洗尘、详谈,如何?”

刘湘伸出一双大手,十分热情地和华兴文握手告辞。接着,宗福堂也拿起了铁拐杖,说道:“这茅屋是甫公平时休息的地方。房舍虽然简陋,但什么都不缺。外面乱糟糟的,不方便,甫公特意留华先生住在这里,要什么,尽管吩咐就是。”侍从指了指桌上的电铃,附和着说:“华先生要什么,请吩咐一声就是。”宗福堂再向房间四周望望,点点头,和侍从一道走了出去。

华兴文目送这一行人穿过南竹林,消失在一条小径的尽头。

茅屋附近,寂无人声。除了竹叶被风卷动微微发出的沙沙声外,这里唯一可以听到的音响,就只有茅屋墙壁上挂钟的嗒嗒声了。

华兴文回到屋内,朝四周浏览了一下,才发现表面上十分简朴的茅屋竹舍,设备却相当齐全。这栋茅屋除了这间较大的客厅兼办公用房外,旁边还有几间小屋,陈设的都是清一色的竹器家具,卫生间的设备则全是西式抽水马桶和洗澡盆之类。

第二天一早,拄着大拐杖的宗福堂就来到了茅屋。宗福堂刚在客厅坐下,就说:伏天城里热,甫公决定邀请华兴文下乡乘凉,并欣赏一下川西坝的风光。侍从奉上茶来,宗福堂顺手把铁拐杖递给侍从,让侍从把拐杖倚在一边,一点没有马上就走的样子。宗福堂喝了口茶,神情显得特别兴奋,示意侍从退了出去。然后,宗福堂就兴致勃勃地和华兴文天南地北地叙谈起来。

侍从走过来,对宗福堂耳语。宗福堂眉头一皱,对侍从咕噜道:“哎呀,你这个人,光看着我在讲话,为什么不早说呢?”然后,就站起身来,对华兴文道:“甫公已经把车子派来好一阵了,我们该走了。”

在西竹林边上,果然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宗福堂陪华兴文上了车,刚刚驶上公路,一部满载警卫的军车即跟了上来,一直在后面紧紧尾随。车速很慢,驶得极平稳。川西平原和川东丘陵景色毕竟大不相同。汽车在一望无垠、平整如镜、绿茵茵、水汪汪的田间公路上缓缓驶过,仿佛是在平静的大海中乘船航行般舒坦。微风过处,那水波、那绿秧闪动着的涟漪,是在任何地方也看不到的,只有川西才有这种特异的景致,看了简直令人心醉。宗福堂却没有这样的闲情,一出城,他就呼呼入睡,鼾声不绝,直到两小时以后才醒过来。

路边,几个川军骑兵放牧着十来匹军马。他们见汽车一到,就立即给军马备上马鞍,随即把马牵了过来。宗福堂告诉华兴文,已经到了刘湘的老家大邑县,刘湘正在鹤鸣山上等他们上山乘凉。

华兴文、宗福堂骑上军马,两人两骑,沿着宽阔的石板路缓缓上山。宗福堂提了提缰绳,让他的马尽可能靠近华兴文的坐骑,进一步向对方透露出了早上和他推心置腹谈话的原因。宗福堂说道:“甫公是个不肯交心的人,他和你见面,却真是把他的心,把我宗某的心都掏出来了。张家口签约的是我,毁约的也是我呀!‘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冯大哥宽大为怀,甫公和我问心有愧呀!……甫公这人狭隘,只会给自己打算盘,有时刚愎自用。别人不敢讲这话,宗某敢讲。但他还是讲道理,听人劝的。华先生你保我上泰山,我宗某一定保你上这鹤鸣山。你有什么话,对甫公、对宗某尽管直言就是。”

他们刚刚爬上山头,就见不远处山口边有一座凉亭,凉亭里摆着桌椅,里面坐着几个穿夏季西装和中式绸衣的人。他们悄悄下了马,马夫立刻上前牵住了马,他们就缓缓地向凉亭走去。宗福堂粗大的铁拐杖落地的声音,早把凉亭里的人惊动了,一个个从凉亭里走了出来。走在前头,穿着一身铁灰色绸衣,兴致勃勃地来迎接华兴文他们的,正是刘湘。

刘湘把华兴文、宗福堂迎进凉亭。侍从奉上烟茶点心之后,便一一退去。刘湘让华兴文、宗福堂在他身边坐下。不知是由于回到了故乡,还是由于摆脱了那矛盾重重的官衙环境,他不仅显得生气勃勃,而且,渐渐显露出了一种特别从容,悠然自得的神情。看了看正在山上散开的那些陪同他上山的人,又看看此刻留在凉亭里的华兴文和又要呼呼入睡的宗福堂,刘湘开门见山地开口说:“华兴文先生,现在,请你把冯大哥及你想对我讲的话,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吧。”

刘湘如此坦率、诚挚的神情和口气,使华兴文感到意外。华兴文略一停顿,就以同样坦率的口气,对刘湘说道:“军座!你是军人,请问:军座的军队和冯先生当年相比,军座自以为如何?”

冯玉祥在统率部队、问鼎中原的极盛时期,约有九个方面军,号称百万之众,比刘湘现在的部队多得多。刘湘自然知道这些,只得率直地承认:“差多了。”

“川军的训练和冯军相比,又如何?”

冯玉祥治军甚严。冯军的各级官佐,包括冯玉祥本人在内,都要和士兵一起行军、操练的,这一点,刘湘自然早已闻名。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答道:“这正是我之所短,更不能比了。”

“我再冒昧同一句:军座和冯先生相比,谁和蒋介石的关系深?”

“那当然是冯大哥和蒋介石的关系深。”

“不错,一点不错。”华兴文说道,“一九二七年,蒋介石被他的几个军长逼迫下野,被赶到日本。是冯先生带兵去南京,才把蒋介石从日本叫了回来,拥他当了总司令。蒋介石要冯支持他出任国民党总裁,又是冯先生出面转圜,让蒋介石当上了总裁。一九三二年,蒋托人转告冯先生,他想当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又是冯先生替蒋介石张罗,让他当上了军事委员会的委员长,使他一下子据有中央军政和党务大权。所以,蒋介石一直对冯十分恭敬,一见面,总是一口一声大哥。直至今日,冯玉祥还是军委会副委员长,海内尚无一人有此殊荣1请问军座,你有这样的恩遇吗?”

“当然没有。”

“可是,军座可能只知其表,而不明其里!”华兴文长吁了一口气,叹道,“冯玉祥这个堂堂汉子,却被这个对他一口一声大哥的龟儿子搞惨了!韩复榘是冯玉祥麾下统帅部队最大的一个方面军司令,蒋介石花五百万银元把他买走了。冯玉祥麾下又一位带兵司令官——石友三,蒋介石出三百万银洋,又给买走了!……转瞬之间,庞大无比的西北军四分五裂,搞得冯先生成了光杆一人!蒋介石对冯先生尚且如此,难道对军座会另有殊遇?”

“当然……不会!”

刘湘的脸色忽地变得一阵青,一阵白,语音也变得哑了起来。华兴文略为沉吟了一下,用锐利的目光扫了一下闭目养神的宗福堂,又紧紧追问道:“军座!请问你的部下,有哪一位司令值得蒋介石花五百万?又有哪一位值得三百万?……”

刘湘摇了摇头,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就是冯先生要我转达给你的第一句话。”华兴文讲到这里,喝了口茶,连吸了几口烟,却不再讲下去了。

“冯大哥有什么话,华先生尽管讲。”宗福堂半睁开双眼,看着刘湘说道:“即使不中听,甫公这点肚量还有,决不会见怪的。”

“常言道:‘忠言逆耳,”华兴文把烟蒂一扔,“冯先生就怕军座不敢听!”

刘湘苦笑了一下,说:“我今天已经闹到这般地步了,冯大哥的话我还有什么不敢听的呢?”

“前车可鉴。冯先生说,你今天毕竟还大权在握,即使那些被蒋介石收买过去了的部下,也还没有公开倒戈,你要摆脱被蒋介石宰割的处境一点不难,只须讲两件事就行。”

刘湘忍不住地问:“哪两件事?”

“请问蒋介石在峨眉山军官训练团的大标语是怎么写的?”

“你说的是‘攘外必先安内吗?”

华兴文点点头,说:“他为什么弄这么个口号唬你?你看,他龟儿子多英雄!他要攘外,你不攘,你不是卖国贼?他要安内,名为消灭‘赤祸,实则排除一切异己,你不服从,他就说你通共……冯先生说:这叫做他横竖都要吃糖。你为什么不能把蒋介石这话接过来,给他改一改,比他讲得更漂亮一些!你能不能不听他那一套,就讲抗日,讲民主,他讲四川是什么‘民族复兴根据地,你讲四川是‘抗日的坚强后方,这就比他更英雄,更顺应民心。这不就把他的口也封起来了!把一切被他压迫的力量联合起来了!”

刘湘涨红着脸,把一双大手的指关节扯得“咔咔”作响。他禁不住站了起来,默立少顷,突然象挥舞指挥刀似的,把他那粗长的手臂举了起来,在空中向下用力一击,赞叹道:“妙!我不信邪,就讲抗日,讲民主,看他龟儿子把我啷格办?”

刘湘端起茶碗,爽快地喝了几口茶,眉头一扬,兴致勃勃地说道:“兴文兄,你不晓得,多年来,我这个不懂政治,只知跟着蒋介石乱整的人,背都遭老百姓戳肿了!宗福堂前次去北平,听说北平四川同乡会里咒骂我的人就不少。从今以后,我讲抗日,讲民主,老百姓该不会再骂我是‘卖国贼、‘汉奸,是‘封建军阀了吧!”

“甫公,你慌啥?”宗福堂提醒刘湘道:“听兴文兄讲完,再说不迟嘛!”

冯先生还叫我问你一件事:当此国难日蹙,外侮日深之际,放眼中原大地,足以争夺天下者究竟有谁?”

“这,这……”刘湘猛然望着宗福堂,瞠目不知所对。

华兴文坦然说道:“军座,你不敢想,不敢讲了吧?”

“不,不,我刘湘不是不敢讲……”刘湘支吾着说了半句。还是宗福堂把话接了过去,代刘湘答道:“甫公偏居西南,哪能想得了这等大事?这等大事,自然只有听冯大哥的了。请华先生指教,切勿留言。”

华兴文接着说道:“东北军张学良背了一个丢失东北四省的罪名,西北军杨虎城势单力弱,两广李宗仁、李济深内部不稳……至于西南,论兵力,军座自然首屈一指,然而要问鼎中原么?……”

“请不要忍嘴,把冯大哥的话直说出来吧!”宗福堂搓了搓手,望了望刘湘,催促着说道。

华兴文把手一挥,说道:“冯先生叫我斟酌情况,向二位透露,我现在照原话转达好了。冯先生说:今日之中国,只有国共两党才有争天下的力量。目前,国民党虽强,但丧权媚外,辱国祸民,不得人心。共产党虽弱,但抗日反帝坚决,有一套反蒋抗日的政治纲领。你要抗日反蒋,就要广交抗日反蒋朋友,你就不能不找抗日反蒋最坚决的共产党交朋友!冯先生担心的,就是这一件事不好给你讲。多年来曲折变化发展的历史,很可能会遮蔽了你们的眼睛。这当然不是说你会相信共产党真是什么‘青面獠牙的怪物,而是因为你和共产党曾有过一些不共戴天的历史。你今天怕共产党可能比怕国民党更厉害。冯先生想问军座一句心里话:是不是这样?”

听到这里,宗福堂微露笑容,用铁拐杖在地上敲了两下。刘湘猛地又站了起来,拍了拍宗福堂的肩膀,说:“五哥,真知我者,唯冯大哥也!”略一停顿,又坦然地笑道:“哎哟,莫说我刘湘怕共产党,就是蒋介石也怕共产党呀!”

“军座,且慢。我这次来川之前,冯先生送我下泰山的时候,还特地向我讲了一段话。我也应该一并如实转告。”华兴文接着说道:“冯先生说,如果军座还可以听得进一点忠告的话,可以请甫公从他一生的坎坷际遇中记取一点有用的东西。冯先生说,他对蒋介石不仅有种种恩遇,更结有金兰之交。但他交了这个朋友,真是无一次不身受其害。不瞒你说,他和共产党交朋友多年了,他很有些对不起共产党的地方,但他却从未吃过一次亏。一九二六年,他回国参加北伐,共产党说支持他,就支持他,从不曾食言自肥!一九二七年,他对不起共产党,支持了蒋介石叛变革命。后来,他看清了蒋介石的面目,转而和共产党交朋友,共产党一切以国事大局为重,绝不记他的仇。一九三三年,冯先生在察哈尔组织抗日同盟军,又和共产党交朋友,共产党可真够朋友呀,成百的共产党员真心实意地把头颅、热血都抛洒在察哈尔了!”

刘湘瞪着一对大眼,紧紧盯着双眼微闭的宗福堂。他象终于从华兴文的话语中得到了启示,又象是从宗福堂微露笑意的神情中得到了什么支持似的。他咬了咬牙,忽然庄重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好,好。就跟共产党交朋友。我们听冯大哥的这句话,我能管辖的共产党案,我下令释放就是;不过,我希望冯大哥代我向共产党方面转达一个条件:希望他们今后不要在川军中发展组织,不要挖我的墙脚。”

“这等事太容易了嘛!”华兴文笑道:“冯先生当然可以代为转达。不过,既然你要和他们交朋友,共产党的代表来了,军座,你当面同他们讲,不是更好吗?”

“哎哟,我怎么连这点道理也没想到呐!”刘湘说着,禁不住朗声笑了。

(连载完)

(图:田如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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