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梦

1984-08-20 05:13刘占锦
中国青年 1984年6期
关键词:果林乡亲们社员

刘占锦

12年前,王士田第一次登上了高高的柏崖山。

展现在这个小伙子眼前的,是多么凄凉的情景啊!古长城和烽火台,默默地卧在连绵起伏的秃山头。坡岭上,望不尽的风化岩,被夕阳映照成金色。修大寨田的男女老少,推着小车,扛着镐锹,缓缓走在小路上。几头瘦弱的黄牛,发出饥饿的叫声……这儿,太穷了。王士田痛苦地闭上了双眼。那年,他25岁,从河北兴隆,随母亲改嫁迁入北京密云县前沙岭村。

在大队部门口,他把党支部书记马忠拦住了:“马书记,咱们成立林业队吧!我当队长。您让我干上十年,就让您瞧见红堂堂的大苹果和肖梨……”

党支部书记愣住了:“士田,你不是在做梦吧?”

“也许是。不过,我想只要不怕苦,梦就能变成现实!马书记,有梦总比没梦好啊!……”

马忠点点头,望着王士田那双明亮的带着乞求神情的眼睛,他的双眼湿润了。柏崖山下的这块地方,从明末就有了人烟。据村里的老人说,这里人的老祖先当年都是闯王李自成的部下。李自成起义失败,人们躲避官军的追捕,携儿带女逃到荒山秃岭之中。三百多年过去了,这里的自然面貌从没发生过什么大的变化。而如今,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却要向大山开战了!党支部书记拉住士田的手说:“你的想法非常好,我支持你。”

这个消息,犹如一声响雷,把人们惊得目瞪口呆。绝大多数干部社员支持士田的想法,也有的人连连摇头:“咱庄稼人,能有口粥喝,凑合着活命就行了!你想那些主意干什么?”

穷,会使懦弱的人失去希望,然而也会激励坚强的人去为改变这种状况而奋斗!

当天,王士田就领着由十几个小伙子组成的远征队,到河北省兴隆县的大山里采集树种去了。

半个月后,他扛着满满的一袋山荆子树种回到前沙岭。他要先把这山荆子种下,再在山荆子树上嫁接苹果。小伙子那张白净的脸,被山里的树枝划破了,好几处留着深深的伤痕。他那旧蓝布衣裤,也被山上的荆棘、灌木划了不少大口子,在行走时,那破碎的布条,就象一面面小旗子在风中飘扬。

有了种子还愁没有树苗?他想,这回,乡亲们该高兴了吧?可人们仍在摇头说:“将来有了树苗也没用。咱们这山上连草都不爱长,还能长果树?”这些话,叫士田好伤心。夜晚,他躺在温暖的土炕上想:乡亲们为什么那样胆小?村里这样穷,人们为啥就不敢想办法去改变自己的命运?……看来,古老、荒凉而又贫瘠的不光是柏崖山,还有一部分社员的心。往后,应该既绿化大山,又绿化人们的心田。

带着钢铁般的意志,王士田领着绿化队伍向荒山开战了!在大镐、铁锹与山石的撞击声中,第一个三米见方的大树埯,在古老的柏崖山上出现了。在那创业的日子里,士田沉醉在创造的欢乐中。胳膊累肿了,又酸又胀。虎口被震裂了,钻心地疼。鲜红的血,从手掌上流了下来,滴落在山坡上、树埯里。这些,士田都不去管他。任何光荣的业绩,都是用创造者的血汗换来的。不吃苦,难道那绿色的大山会从天上掉下来吗?

冬天来了。大地冻开了口子。清水河结上了厚厚的冰层。北风卷着沙土、草沫在柏崖山上怒吼着。时而,又有大雪从天上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冷啊!

王士田的棉裤还没有着落。不是他的家人不关心他,实在是没钱。士田穿着两条打满补丁的黑布单裤上山干活儿。劳动的时候不觉得,休息时,冻得浑身发抖。家里人东奔西跑地借了几块钱,让他买条绒裤。可他拿到钱后,却买了一把新铁锹……

经过六个冬春的辛勤劳动,王士田和社员们终于在柏崖山上建起了三大片苹果园、两片梨园和一片栗树园……次开发 二 当1978年春天来临的时候,柏崖山上那金黄色的风化岩不见了。新生的果林给古老的大山蒙上一层淡淡的青纱。看着这情景,王士田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甜甜的笑意。但是,当他走到果林跟前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发现,许多小树的嫩枝不见了……

王士田的脸上失去了血色。是哪个魔鬼吃掉了果树的枝叶呢?为了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他钻进果林里去了。他找到了答案:原来是一种叫梨茎蜂的害虫干的。可是,怎样才能根除这种害虫?王士田跑到公社去请教林业技术员。

“几条小虫子,也至于这么厉害?”他不相信地问。

“这,你可就外行了。”林业技术员郑重地说:“栽树容易保树难。就说这种梨茎蜂吧,要消灭它们也不那么简单。你得知道它的生活规律,它的产生同自然气候的关系……”

“我只念过六年书,能学会治虫的知识吗?”

“当然能!不过,别怕吃苦。”

王士田点点头。临走时,他把公社那套多余的气象观测设备要了过来。回到大队,他马上让木工给做了个百叶箱,安装干湿温度计。接着,他又翻山越岭,跑了二十多里路,从大山上砍回一根五米多长的杉木,在家门口竖起了高高的风向标。

此后,王士田开始了另一种形式的劳动。一年四季,在吃早饭之前,别人不是上山给家畜割草,就是背着粪箕到路边捡粪,而士田呢?每天早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记下当日的温度、湿度、风向、风速。然后,他就站在百叶箱前,披着霞光凝神观察这处大山上晨雾的变化,天空中各种云彩的走向、形状等等。看他那神态,俨然象个科学家。在果园里,他也不象过去那样整天抡大镐了。现在,他常常蹲在树跟底下观察思索,一边往手里的小本子上记些什么。种树、治虫,王士田沉醉在这两件事里去了。他急切地盼望着,早日摸清梨茎蜂的生活规律,早早根除这种害虫,保住果林。

但是,理想与现实之间,有一条多么遥远的路啊!妻子首先向他提出了难题:“家里有点卖鸡蛋钱,你就拿去买书、买仪器,光买个放大镜就花二十多块。可家里过的是什么日子?连盐都吃不上!两位老人有了病,都没钱治……再说干活,家里十来只羊,四五头猪,加上兔子、鸡,还有这几口人,哪天不得要吃要喝呀!……可你倒好,什么都不管。有时候,我忙不过来,就得爸爸去挑水、割草。七十来岁的人了,常常累得在夜里叫喊。我听了,心里头不好受……”

士田是个孝子。妻子的这番苦衷,他全能理解。问题是不能让家庭的困难,阻挡自己绿化荒山的脚步。

几个月过去了。经过一番苦干,王士田使他的家庭以一个崭新的面貌出现在前沙岭村。做饭不是需要炉火吗?他就同全家人一起,在院里修起了一个沼气池。一根乳白色的塑料管道,从空中的木架上伸到屋里。打开开关,用火柴一点,那蓝色的火苗就“呼呼”地叫喊着燃烧起来,可干净了。要吃水吗?士田在离家170米外的山坡上,找到一处小山泉,在那里建起了一个能容几十方水的蓄水池,又用一根长长的塑料管道,把水引到缸边,一拧龙头,清凉凉的泉水就喷涌而来。……搞治虫、过日子需要钱吗?他和妻子在院子里修起了蝎子圈,养起了蝎子。种蝎从哪来?东边的大山上有。他带着妻子爬上山岭,掀开一块块大石头,硬是捉回了一千多只种蝎。此外,他还在自留地里种起了红果树苗;在冬季的闲地上搭起塑料棚,种上了芹菜……光这后两项收入,就有1,100多块钱。

甩掉生活上的重担,王士田更加充满信心地回到了大山的怀抱,专心致志地攻起治梨茎蜂这一关。在他看来,只要坚持干下去,他心中那绿色的梦变为现实的日子,就不远了。可他万万没想到,在他眼前却有着另一场暴风雨……

七月,是果树害虫红蜘蛛向苹果园扑过来的时候,该打药了。这天上午,士田找到大队长,要求他在下午派几个打药的人。然后,他就到果园观察虫情变化。大半天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士田忙得连饭都没顾上回去吃,就去找参加打药的社员布置任务。但他刚刚走进队部的院子,就看到了大队长怒气冲冲的脸。

“你干什么去了?让社员等你这半天!”

“观察虫情。”

“往后,你少干那些没用的事儿!你看看,咱们农村有你这样的庄稼人吗?有象你这样不干活儿,一天拿个小本子到处溜达的人吗?”

“我这是为了治虫啊。”

“治虫可以打药!你用药水把大山浇遍了都行!可不干活不行!现在,我代表党支部宣布:从今天起,你必须拿上铁锹、镐,象模象样儿地劳动,否则,就把你从林业队开除!”

士田先是一愣,接着脸色苍白。我辛辛苦苦地搞造林为的是什么呢?不都是为的让乡亲们早点儿过上好日子,为的让我们的子孙后代不再受穷受苦吗!我不怕吃苦,也不需要谁给我什么报答。但是,我的心是红是黑的,总应该有人知道啊!别人不理解我,还能原谅;可你们大队干部怎么也出来批评我,打击我的积极性呢?一气之下,他把喷雾器、农药、针管统统送了回来。这一次,他铁了心,再也不管果园的事情了。

离开林业队的那些日子,士田心里感到多么空虚,多么难过啊!没人的时候,他常常蹲在院里抱着脑袋叹气。而一见有人来了,他又不得不装出笑脸。几天之后,他趁乡亲们歇晌的时候,又偷偷地跑到山上去了。天哪,由于缺乏管理,果树上的害虫越来越多,片片绿叶被害虫吃得筛子底一般……他鼻子发酸,眼泪情不自禁地滴落下来。“唉,你呀你呀,大山还没有彻底变绿,而你倒撒手不管了。这对得起谁呢?”

夜晚,明月把清幽幽的光辉洒在柏崖山下的果林,洒在王士田家里的土炕上,洒在他那张黄瘦的脸上。王士田枕着双手躺在炕上发愁。为了重回果园,要不要违心地找大队长赔个不是呢?

“士田!”院里忽然有人喊。随后,一群人走进屋来。王士田拉开电灯一看,全体大队干部,站在他的小土炕前。

“还生气吗?”马忠坐在炕沿上,“你看,我们知道你受了委屈。全体支部委员,还有大队长本人,都向你赔礼道歉来了!”

“是啊,士田!”大队长说:“原先,我对你搞治虫的重要性了解不够,错怪了你,你可别往心里去!”

王士田脸红了。他感动地说:“你们快别说了。不管怎样,我不该撂挑子。今天,你们要是不来,明天我就要找你们去了。”

“这就好了。”马忠笑着说:“原来我们想着,请你进山,你没准还得拿架子呢!”

“那可不会。”王士田认真地说:“为了绿化柏崖山。为了叫咱们这穷山沟早点儿富起来,今后你们就是轰我赶我,我也决不离开果园了。”

听到士田的话,人们一齐笑起来。但是,王士田没有笑。一场风波过去了,前面还会有新的风波。他心里明白,只有攻破果树病虫害防治这道科学难关,保住果林,让人们亲眼看到自己的劳动成果,大家的认识才能产生飞跃。从那以后,又过了四年,在大队党支部和社员们的支持下,王士田终于摸清了梨茎蜂的生活规律,有效地解决了这种害虫破坏果树生长的问题,并且就这个问题,写出了有价值的科学论文。

经过多少难忘的岁月,终于迎来了金色的收获。1982年10月,正当绿叶如云,果实累累的时候,王士田又登上高高的柏崖山。

这一回,他以真正的胜利者的姿态,来尽情欣赏自己的杰作。啊,天多蓝哪!几朵洁白的云,如雪团一般浮动着。郁郁葱葱的沟谷间,坡岭上,林涛此起彼伏。那点缀在万绿丛中的大苹果、红肖梨,一点点,一片片,象玛瑙,如红灯,似朝霞,鲜艳夺目,芳香醉人。

但就在这时候,士田的妻子关翠珍得了病。她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豆粒般的汗珠,不断地从脸上滚落下来。士田急得团团转。

消息传开,乡亲们纷纷到士田家看望。要送医院吗?队里的手扶拖拉机开来了;需要药费吗?士田家的炕上有纸币、钢镚,还夹着存折,那是一户户社员的心意。士田的眼眶湿润了。这个播撒绿色和希望的人,也从乡亲们那里承受了友情和温暖。

往事十年,恰如流水。但生活中那最美好的事物却永远保留在王士田的记忆之中。

随着事业上的成功,王士田的名气渐渐大起来。他先后被选为密云县和北京市政协委员。去北京开会那天,乡亲们赶来送行,大队党支书马忠一直陪他走到车站。

“还记得吗?士田,12年前,那时我说你是做梦。”

“记得。现在,梦变成了现实。”

“士田,我这阵子,一直琢磨着这么一个理儿:你绿化的不光是咱柏崖山,你还绿化了村里乡亲们的心!”

士田登上了长途汽车。车轮启动,老马挥手告别。突然,士田从车窗里探出身子:“老马,从北京回来,我一定再拿出一个大规划!”

“什么?”老马没有听清。

“大规划!”士田大声喊着,“绿色的大规划!”老马听清了,他使劲点着头,扬起的手臂久久不愿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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