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东士
几年前,面对农村乍起初发的改革之浪,有的人观望,有的人回避,有的人徘徊。而他却冲上浪尖。
讥讽者说:“他是打瞌睡碰到了枕头上。”称赞者日:“这才叫改革者投身于潮流中。”毁与誉俱增,所以然者何?
黄河两岸,中华民族的摇篮。
谁曾料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鲁西北的黄河岸边,竟出现了一条条农民领救济粮的长龙,出现了逃荒的人流。一位年轻的新华社记者举起了相机,又沉重地放下。踏进饭店,他刚端起饭碗,眼前伸来十几只又黑又瘦、冻得龟裂的小手。为什么四千多万亩丰腴的大平原,养活不了两千万黄河儿女?他深沉地思索、探求、期待…
(一)
他叫李锦,一九七九年初春,第一次来到鲁西北最穷的茌平县。李锦上集市闲转,这场所是农村经济兴衰的晴雨表。几位老农在神秘地交谈:“俺队分啦,可好。你们呢?”“凑合。分了才翻身哪!”李锦借了自行车,跟踪而去。
他来到马坊队。“马坊马坊,穷得叮当。女的外嫁,男的逃荒……”。他问村里人,怎么个分田法?一位老人说:“分田包干,又土改啦,有饭吃哩……”李锦回到县委,兴奋地向县委书记讲起这事,说明天就下去采访。书记显然有些紧张,赶忙定正调子:“这不叫包产到户,叫大队分小。”尽管干部们一再纠正农民在交谈中的“冒尖”提法,又对当时的一些惊人之举多加掩饰,李锦还是摸清了马坊的变化—
这是个老大难队,土改时分了地主的十一条牛,现在只剩下九条。有七条已躺下了,孩子们整天围着它们扔石头,盼着快点分牛肉。另外两条要人扶着才能断断续续犁地。唯一的柴油机,零件让孩子拆去当玩具了。再加一个算盘和十斤吊在墙上祈求上苍保丰收的陈年老谷,就是全队的家产。人家去年十一月种的小麦已长好高了,这里今年三月还没下种。
公社书记召集全队人,发火了。老人们来圆场:“你让大伙分开干,俺们讨饭不登你家门。”一位八十四岁的老太太冲他下了跪。书记对工作队说了句,“看着办吧。”走了。工作队长对支书说:“看着办吧。”也走了。聪明的会计振臂一呼:“他们不表态,没人管啦,分吧!”当夜就分田到户,连夜就有人下地干活了。柴油机竟在三天内凑齐零件,转动了。当年,粮食亩产由原来的七十斤增加到六百来斤,棉花亩产从七两猛增到七十多斤。人们第一次领到了七十元钱。变化不算大,但这是历史性的转折。
李锦被振奋了。照相机快门一次次打开,拍下了农民盖了六十六年的“百补被”,拍下了队里几条皮包骨的老牛,还拍下了农民庆丰收的镜头。夜深了,他情不自禁地挥笔写出调查见闻。
然而,人们尚未理解这个刚兴起的潮头,李锦暂时绕开人们忌讳的提法,用一张照片一个故事的形式忠实地反映:逃荒五十三年的沙老大爷,听说家乡有了奔头,便带着儿女还乡,苦干一年,分粮三千,收入千元,从此改名“沙到家”;二十三年没娶过媳妇的村庄,治穷变富,迎来五位新娘……
在茌平县李寨大队的场上,他的镜头追掠着舞龙灯的人流。呵,那巨龙为什么舞一阵停一停?人说,那是老人们掌的龙,累了。龙怎么舞断了?人说,那是青年人舞的,这里三十年没舞过了,他们是新学的。李锦几次掉过头去,悄悄擦去眼角的泪珠,才拍下了十二位老人舞龙灯的感人场面。
这张照片新华社编发,国内三十多家报纸刊登,最后又上了电视屏幕。东方巨龙就要腾飞了。
(一)
三中全会的春风吹绿了黄河两岸。
在李锦遇到成群要饭孩子的那个县,就有七百多户农民结束了逃荒的生活。他那曾觉得十分沉重的相机,此刻觉得轻松多了。
镜头对着博平公社杨庄大队发承包超产奖的场面。杨成海老汉胸佩大红花,手捧2206元奖金,开心地笑着。照片很快出现在全国各地的十三家报纸上。
昔日逃荒到了宁夏的成海老汉的弟弟,拿着报纸,细细辨认哥哥的面孔,笑得直掉眼泪。他把同是逃荒到此的乡亲们请来,念报送酒,千杯嫌少。
数以百计的信从四面八方飞到李锦的手里。针对农民领奖的照片,就有十三封信向摄影者提出质问:这是谁家政策?记者要把人们引向何方?这逼着李锦认真思索。他习惯于追寻瞬息万变的社会动态,他又善于潜心静想唯物论最基本的原理。在变革与守旧,解放与僵化之间,他坚持着自己的选择。李锦决心用无声的却是最雄辩的新闻照片予以回答。
“农村集体经济破产了”吗?李锦向商河县委的同志了解。一位农民在一旁搭腔:“俺张迈范大队几十年没见过机器啥模样。去年搞了责任制,一下子添了四条牛,九台大机器。”听说队里要安装抽水机,李锦背起相机就到,拍下这安装的场面。这难道不是集体经济发展的例证吗?
“五保户没人管了”吗?李锦登门访问定陶县中沙海大队的敬老院。十二位五保老人掰着手指争着点数:队里分给他们每人每年五百斤细粮,夏天一身的确良,冬天又发一件新皮袄…。一张“五保老人拍打新皮袄”的照片,解除了多少人的怀疑和忧虑。
“农民更自私了”吗?平原县城关公社干部提供线索:女社员侯俊香卖了棉花,回家一算账,多出五百元。她立即送还收购站。李锦跨上自行车去找她。到家扑了空,又赶到收购站。遇上她正在喜气洋洋交棉花。快门一响,拍出一代农民新风貌。
有人问李锦:“农民一年收入几千元,谁还去当兵?”李锦赶到新兵集结地,往高台上一站,大声问:有没有万元户送子当兵的?有没有兄弟俩一起当兵的?有没有哥哥在部队,弟弟又当兵的?话音刚落,一位老汉应声道:“俺家就是。”他叫王传典,大儿子在部队。他觉得过了好日子不能忘了保卫好日子,又送二儿子去部队。李锦拍下了父亲送子当兵的照片。
新华社一位著名摄影家说:“这些照片,叫我们不能不编,不能不发。”一九八一年一月六日这一天,全国就有六家报纸采用李锦的十一幅新闻照片。在责任制受到种种抵制,人们对鲁西北农村变革毁誉俱增时,这些照片引起了强烈反响。
三中全会后的四年里,李锦拍摄的照片有三百五十四幅被采用。他连续三年都有照片被评为全国好新闻。
(三)
摄影是瞬间艺术,然而,在这瞬间的背后,却是长期的艰辛的劳动。
《人民日报》头版曾刊登过他拍的一张新闻照片,随后有八家刊物发表评论文章,盛赞它反映了党群关系和时代特征。这张题为“冒尖户王本跃与他的书记朋友”的照片拍的是:万元户王本跃牵骡扬鞭,带着思索后的微笑和身旁的县委书记谈笑风生。大车的棉垛上,坐着万元户的妻子,正喜滋滋地听着他俩的谈话。骡子似乎也懂人情,竖起了长耳……
这个场面抓得不容易啊。
王本跃原是学大寨抓阶级斗争的标兵,穷得变卖家产,小院只剩下圆明园遗址似的门楼。一九七九年,队里承包到组,他不相信政策能兑现,把分得的种子当饭吃,肥料换钱花,结果二十八亩地收入才三十元。县委书记和他交了朋友,阐明政策,帮安家计。第二年他收入八千元。第三年交籽棉一万斤,收粮一万斤,收入超万元,人称“王三万”。
李锦第一次来,拍了“王三万”耕地的照片,在画报上发表了。可他却为没能反映出“王三万”身上的时代精神而苦恼。
第二次去,正赶上“王三万”向参观者介绍经验。有六位记者在场外等着抢镜头。李锦挤在人丛中静听。介绍快结束时,县委书记拉起“王三万”的手,人们看清了一个压一个的老茧和裂开的虎口。这就是“王三万”的代价。“王三万”哭了,他泣不成声:“书记他,一年二十几次进俺家,又送政策又出点子。他,哪象县太爷?亲兄弟,好朋友……”
李锦泪花闪闪,思潮奔涌,他感受到了时代浪潮的波动。
会开完了,书记帮“王三万”装棉花上车,周围一片咔嚓嚓的快门声。李锦没动。“王三万”送棉,书记正好同路,他们边走边聊。李锦抓准时机,将他们映上取景框。一张党的先进工作者和先进农民鱼水相依的真实写照诞生了。
一九八一年冬,李锦从济南出发,骑自行车,顶风雪,冒严寒,进行纵贯鲁西北的长途采访。这天,他从齐河出发,经禹城来到高唐,已骑行一百二十里路。到县委时,听说“王三万”入党了,他急着要去采访。离王庄还有三十里,县里要为他做顿热饭菜,派汽车送他。他买了两个馒头,边啃边说:“骑车好,节能,少麻烦,随时可拍照。”他又钻进了茫茫风雪中。
到了王庄,他头发眉毛都沾满雪花,棉衣湿透了,裤管尽是泥浆。李锦顾不上换衣服就去找支书采访,直到天黑点上灯。晚饭匆匆喝了碗汤面,接着又开座谈会。躺下后,又和县委的同志聊起来,直到深夜两点才入睡。四十八小时里,他骑行一百八十里,连续工作三十八个小时。
第二天一早,他上“王三万”家,边吃边谈,口问手记,一顿早饭热了三次才吃完。放下饭碗又上地里拍照。他终于累病了,头疼,发烧,吃饭少,声音哑。可他顾不上休息,又急忙赶去另一个公社,再拍一张农民入党宣誓的照片。他的嗓子沙哑得说不出话,只好把要说的话写在本子上,请人念,大家头一回看到这样的记者,都催他去看病,他一再摇头。公社书记只好把医生请来。老医生诊过脉,方子没开,泪花闪闪:“想不到新华社的记者是这样工作的呀!”
这就是李锦,象一部永不停息的马达,夜以继日地转动。四年里,他在鲁西北平原八百多个村庄,留下了深深的足迹。
(四)
高唐县的一位党员,受当地干部农民之托,给胡耀邦同志写信,赞扬李锦千里单骑采访,留下一路新风;感谢党中央给鲁西北送去好政策,派去好记者。
胡耀邦同志把信转给新华社党组,并写下了亲切的批语。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新当选为团中央委员的李锦和十一届团代会的代表一起,受到中央负责同志接见。王兆国同志介绍说:李锦是新闻战线的代表,在鲁西北宣传三中全会路线立了功。
他站在邓小平同志身边汇报:鲁西北人民吃救济粮的历史已经结束。农民对党中央、邓小平同志充满感激爱戴之情。小平同志满面笑容,亲切地握着李锦的手,连声说:好,好。
万里同志兴奋地站起来,握着李锦的手。这位曾与鲁西北人民一道抗击侵略者的老战士,时刻关注着鲁西北的每一个变化。他长时间地握着李锦的手,细细听取李锦汇报。听到那里的农民已过上了好日子,他开心畅怀地笑了。
李锦也笑了,这是幸福的笑—一舒朗、坦然。他从心底听到了千万黄河儿女的笑声。黄河也在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