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 丁 聪
视力极度衰退,有些情况是以前没有料到的。比如参加什么集会,在入场和散会的时候,常恐得罪了朋友,怪我对人没有礼貌,见了面理也不理。又如邮递员送来了印刷品一大堆,我连看清楚书名刊名都相当困难,可是寄赠这些印刷品的朋友或单位都希望我仔细阅览是可想而知的,其时的负疚心情也很不好受。重配眼镜吧,眼科大夫和眼镜铺的验光技师都说不必了,没有更适合的眼镜片了。放大镜也无济于事,除了自己买的两个,还有好心的朋友赠送的八九个,产地各异,装置的形式和精粗各异,放大都不过两三倍,都不能与眼镜相辅相成,使我看清楚仿宋体字模排版的讲稿和文件,书刊日报当然不必说了。眼镜放大镜不济事,却还得对付着用,尽力使劲辨认,仿宋体的讲稿之类总算还看得清。可是看了两三页就不成了,尽管使劲,纸面一片模糊,勉力究竟是有限度的。会落到这样地步,以前哪里料得到。
如今我知道新闻时事光靠中央台的早晚两次联播节目。听力衰退不亚于视力,好在收音机就在书桌上。午餐晚餐是全家人聚集的时间,我就说收到的报刊上有什么论文或记载,简要地说给我听听,或者问本月份的某杂志来了没有。杂志非常多,名称也记不清,我挂念的不过三四种,《读书》是其中之一。如果回答说某杂志昨天来了,我就叫孙辈抽空把目录念给我听,好从其中选听几篇。单说《读书》,每期总要听它三四篇或五六篇,从而感到欣慰,一则受到了不少教益,二则总算没有跟知识界出版界完全隔绝。
听孙辈念书刊有两年光景了,他们读音和语调还不差,听下去挺顺当。可是,文章中如果引用几句古文辞,或者大段地引用,我听着疙瘩就多了。常常要问“某字之下是什么字?”“这个字怎么写?”待问明白了,大段的再听一遍,我才说“念下去”。我提到这一点并不是反对文章中引用古文辞,必须引用的当然要引用。我只是要表明,我虽然学过古文辞,还没达到一听全懂的程度,这是近来经过现场考验才知道的。书面语和口头语同源而不尽同,原是人所共知。或许那些古文辞本来只供“目治”,不准备叫人听的,也未可知。“《谐》之言曰:‘鹏之徒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庄子当时的老乡未必听得清吧。“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众。”孟子当时的老乡未必听得清吧。好在庄孟二位的书本来不是为他们的老乡写的。
除了选听几种杂志的文章,最近几个月内我还听两册书,陈原同志的《社会语言学》,吕叔湘先生的《语文论集》,前者已经听了五分之三,后者还没听到四分之一。孙辈的空闲时间有限,我只能耐着性子慢慢听。我不想学时髦,投票选举这两册为一九八三年最佳书,可是我认为这两册是值得《读书》编辑部特约适当的作者撰写评介的书。陶渊明说“奇文共欣赏”,我说,好书要让爱好这一类书的人不至于错过,原是《读书》出版宗旨之一。沈从文先生积年累月,废寝忘食,在那里研究古代的服装和织品,我早已知道了,他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已经由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却是《读书》刊载了黄裳同志的介绍文章才知道的。不久我就托人找到这精印的巨册,文字不能看,叫孙辈念太费事,收入的各种图片看了两遍,虽然不能看清楚细部,却自以为得到了不少历史知识和艺术享受。
《读书》编辑部嘱我作文纪念创刊五周年,我信笔写成这一篇,不甚切题,非常惭愧。
一九八四年一月五日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