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牧
幽默是一朵永不凋谢的智慧之花,是造成艺术魅力和文笔情趣的重要手段之一,是作家观察生活和反映生活的一种特殊本领。许多成熟的、机智的、善于战斗的文艺家,总是懂得幽默的妙处和力量,并经常加以运用的。中国的吴敬梓、鲁迅、赵树理、老舍、侯宝林是这样的文艺家,外国的莫里哀、果戈里、谢德林、马克·吐温、肖伯纳、哈谢克、卓别麟也是这样的文艺家。
从中外的文艺史看,不同的艺术观、审美观,就会造成不同的幽默艺术,产生不同的社会效果。林语堂鼓吹的所谓“闲适幽默”,离开“美与社会意义相统一”的原则,把什么都化为一笑,是庸俗的,是引导人们脱离政治、脱离现实斗争、玩世不恭、旁观揶揄的恶劣态度。幽默应该是智慧的、健康的,不应该是庸俗的、卑劣的。智慧的、健康的幽默作家,总是热烈追求真理而又冷静观察世界。他们看透了假恶丑事物必然没落衰亡的下场,采取蔑视的态度,进行无情的嘲笑和鞭挞,情绪总是乐观的。被誉为艺术巨匠、喜剧大师的卓别麟,经常用幽默和讽刺作为武器,使反动统治阶级及其走狗丢脸。他幽默得智慧,讽刺得乐观。五十年代中期,他摄制一部最新的影片,叫做《纽约一国王》,曾在世界各地正式放映。这部影片叙述欧洲一个被黜的国王在纽约的种种遭遇,深刻地讽刺了拜金狂、商业化作风以及种种堕落的美国生活方式。当这些美国花样被戏剧性地显示在屏幕上的时候,影院里不断地爆发出一阵阵的嘲笑声。但当卓别麟的新片拍成和准备上映的时候,美国资产阶级的报纸就拚命泼冷水,千方百计打击卓别麟的新片,妄图使他的影片在美国减少观众,既减少卓别麟的个人收入,又抵消影片的广泛影响。美国的大亨们却想不到这位可敬的伟大的世界丑角勇敢地接受挑战,公开宣称他的影片决定不在美国放映,“主要是因为我不再对美国感到兴趣了”。在他离开美国到达伦敦机场的时候,美国全国广播公司要给他拍摄电视,他拒绝说:“我没有什么能使美国感到兴趣的东西,没有什么……东西告诉美国”。美国的大亨们惊愕失色。这就是卓别麟之所以为卓别麟。他用辛辣幽默的语言,似火的爱憎感情,表示自己对腐朽事物的鄙夷,对新生事物的追求,充满乐观主义精神。
自从有笑的文学以来,《钦差大臣》该说是很深刻的了。作家通过自己笔下的人物及其丑态百出的行径,尽情地嘲笑了他们,因而由讽刺性的幽默激发出来的笑,就是一种批判,一种鞭挞,一种否定。无论是“含泪的幽默”,还是“大笑的幽默”,无论是智慧蕴籍的微笑,还是横眉冷对的嘲笑,通过这些笑声,我们不仅可以感受到蕴藏于其中的锐利、严肃、豪迈、信心、乐观、勇敢、向上等内在的精神力量,而且透过笑声可以认识事物的真善美与假恶丑,辨清道理,明确爱憎,统一是非观念。因此,幽默可以说是一颗“笑的炸弹”,由它引爆出来的笑声,有时象烈火,可以烧掉一些丑恶的事物;有时又象是清泉,可以让人的灵魂在其中得到荡涤。我赞成这样的格言:“知识就是力量”,“幽默是一种智慧”。因此,我反对庸俗的、卑劣的油滑之笑,但崇尚智慧的、健康的幽默;反对一味卖弄的说理谈玄,但提倡介绍知识,剖析事理;反对低级的趣味主义,但主张高尚的生活情趣。
我走上文学道路是以创作杂文、小品作为起步的。在创作中,我是有意师承鲁迅的笔法,同时批判地借鉴和吸收中外作家、艺术家讽刺艺术的经验,抓住生活中具有可笑性的事象,造成散文的幽默感,把幽默作为我的一项艺术追求,它可能也是我的散文的一个艺术特色。许多评论文章,虽然都说到我的散文富于知识性、趣味性,但很少说清楚知识性、趣味性只是我的手段,不是目的。我的目的就是通过知识性和趣味性,加强艺术的感染力和思想的冲击力。幽默不是嘻嘻哈哈,不是油腔滑调,幽默是一种智慧的火花,它伴随着笑声来“惩罚不良的社会风尚”,净化人们的灵魂。因此,幽默的运用,就是一种生活和斗争的艺术,就是一种高尚的精神活动。
正因为如此,我在创作中是有意识地在适当的地方造成作品的幽默感的。我采用最多最基本的手法,就是学习鲁迅,用喜剧的手法,“把人生没有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或者将处于平常状态的带有可笑性的事物,加以放大,进行淋漓尽致的描绘,加强读者的直觉印象,使他们感到荒谬和可笑;其次,把同类的事物,或相反的事物,在对比、对照中描绘,表现同中之异,使之更加鲜明地表现出某些事物的质的区别;此外,我还经常借助谚语、歌谣、谜语、歇后语、格言、警语,恰如其分地引用中国文学、外国文学和民间文学中有现实意义的又有趣味性的掌故、轶事、传说、神话、故事、笑话,从而造成幽默感,加强可笑性。总之,生动地状物传神,恰当深刻的讽刺,警辟的比喻和锐利的剖析常常就产生了幽默。在鲁迅的杂文、小品中,类似的幽默,触目皆是。
幽默是群众所喜闻乐见的,也是我国人民的一种智慧的传统。阿凡提的故事很受欢迎,《七十二家房客》的卖座率一直都是很高的,有些相声演员几个人包演一场,观众都没有溜场的。可见,幽默和讽刺,是多么有力地攫住人心!人民需要笑声,人民的生活中也应该有笑声,而最能引人发出爽朗的笑声的,就是幽默和讽刺。因此,我们应该重视发展幽默文学和讽刺艺术。
发展幽默文学和讽刺艺术,是群众的需要,时代的需要,生活的需要。作家应该研究读者的心理,戏剧家也应该研究观众的心理,按照“美与社会意义相统一”的原则,创作出更多更好的幽默文学作品来,满足广大群众的需要。但是,现在我国笑的文学、幽默的文学太少,幽默小说更少,幽默作家没有几个,幽默气息浓烈的文学可以说还是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因此,我准备在继续创作具有幽默感和讽刺性的散文的同时,酝酿写一组幽默小说,用它们作为一只小手,去搔一搔读者精神上的膈肢窝。我相信:人民的生活、时代的力量、精神的需求、文明的召唤,一定会催生出许多幽默大师。即使不是讽刺、幽默作家,也让我们的作品在适当之处时常夹有笑料的葡萄干吧!我们应该充分认识幽默的力量,正确掌握和发挥这种力量,努力使人们在幽默引发出来的笑声中,既消除了疲劳,增添了生活的乐趣,又嘲笑了丑恶的事物,辨清了道理,统一了是非观念,进一步认识真理、尊重真理、掌握和运用真理!
(禾文摘自1983年9月1日《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