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几个法国学生

1982-08-28 05:46阎纯德
中国青年 1982年6期
关键词:生活学生

阎纯德

我曾在法国巴黎第三大学东方语言文化学院任教三年多,先后教过近三百名法国学生。他们有从中学考进来的,也有中小学、大学教员,还有售货员、木匠、托儿所的阿姨、政府各部的职员及家庭妇女……他们刻苦好学、不断追求的精神是令人难忘的,而他们生活道路的曲折和跋涉的艰辛,也给我留下了不灭的印象。

麦尔迪娜——她的家庭很富有,但精神生活是贫乏的。她不愿把自己的青春幽禁于法郎筑成的地狱之中。她要追求充实的精神生活,她在学习中国文化中找到了生活的乐趣。

二十几岁的麦尔迪娜过早地嫁给了一个富商。她有着极其优裕的物质生活,但脸上和眼睛里却常有一种忧郁和疲劳。在课堂上,或课下,她没有一般年轻人的活跃,很少说话。一位同她常在一起的学生私下告诉我:漂亮的麦尔迪娜原是一个乐天派,但在十七岁的时候死了父亲,从此家里生计无着。她是老大,只好辍学,到一家大百货店当售货员,靠微薄的工资同妈妈和弟弟过着极苦的日子。她的美貌不仅吸引了顾客,更使得比她大三十岁的老板生了邪心…一·最终被他霸占。自然,她永远不再为吃穿发愁,家里有的是钱。但面对家私万贯,她却有了无限的苦恼。她觉得过阔太太的生活是一种耻辱,无异于一条可怜的寄生虫。后来,她要求上大学,老板坚决不同意,要她老老实实在家待着,管管家,理理财就可以了。丈夫爱旅行,更爱做生意赚钱。有一次,她对丈夫说:“你不是很想到中国去吗?将来也可以同中国做买卖。让我学中文吧,以后好当你的翻译……”没想到,老板觉得她提出了一条生财之道,于是满口答应。

麦尔迪娜每晚从巴黎远郊的别墅赶来上课,总是课前二十分钟准时进教室,坐在第三排——一个不前不后的位置上。开始她害怕我提问,后来却抢着说。她不仅爱上了中国文学,还爱上了中国书法,向我要过一本颜体和一本柳体字帖,托人从北京琉璃厂买了上等毛笔。平时我同她交谈极少,只在一次期末考试后,她得了十九分(二十分制),是班上两个最好的成绩之一。她没有象以前那样立刻驱车回家,而是留下来,主动对我说:“我学中文以前,过着一种无聊的生活,苦闷极了;现在,我跳出了这个苦闷的圈子,在生活中找到了我的世界。”她在追求文化,而中国文化复苏了她已经寂寞的青春。

葛雷茨——一个性情沉郁的学生。日夜喧嚣和疯狂的都市生活,使他失去了对人生的信心。他厌恶现代生活,向往与世无争、清静无为的世界。自然,这是一种虚幻的诱人的海市蜃楼。

葛雷茨曾学过哲学,在一所中学教书。他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同六十多岁的母亲相依为命,据说他是一位少见的“孝子”。他学习中文特别努力,课本上圈圈点点,写满了汉语拼音、四声符号和法文翻译。他对中国的老庄思想很有兴趣,但他不仅把老庄思想作为知识,而且当作一种信仰。他开口闭口就是“阴阳”,老子庄子,所以一学期过后,有的同学送他一个别致的雅号——“中国博士”。我们交谈的内容超不出先秦诸子,象发表他的研究成果一样,每次都要极其玄妙地议论老庄。老庄思想在他脑子里似乎是根深蒂固的,他甚至认为世界应该用老庄思想来缔造。我们碰到一起,总是交谈一阵,然后穿过一段巴黎的夜色,入地铁,在凯旋门分手。有一次,我无意中说到北京的地铁。他先是惊讶和怀疑,根本不相信北京会有地铁,后来带着失望的神情说:“如果真是这样,我并不祝贺你们,因为这是遗憾的。在西方,我讨厌现代的生活,看够了潮水般的汽车,使人紧张的飞机,压抑人的高楼大厦!现代的建筑、音乐、舞蹈、文学……这一切我都受不了。是老子和庄子给了我笃信的力量和摆脱世俗的法宝。在他们那里好象存在一个虚境,可以让我的灵魂得到片刻休息。”他的同学常常笑他,有一位天真的姑娘曾挖苦他说:“‘中国博士先生,我知道,如果你去中国旅行,是不会乘飞机,也不会坐火车的,你一定骑着一头公元前的毛驴,吹着古老的牧笛,横穿欧亚大陆的小道,寻找远古的生活……”当时,葛雷茨没有说话,他茫茫然,似乎又在思索什么。他的寂寞悲苦的心,使我感到凄凉。

葛雷茨的思想并不奇怪,在西方颇有一些青年,他们的理想曾是绚丽的,但在现实的严霜中枯萎死亡了,于是在精神污染中,他们成了迷途的羔羊。有的人远离闹市,到深山、老林、荒岛生活,也有的法当“洋和尚”。在法国南部山林里,曾经群居过一些这样的人。他们想超越现实,脱离社会,建造一个自由、公平、美好的“王国”。当然,这个虚幻的海市蜃楼后来幻灭了,这些人只好重新回到他们所诅咒的现实中来。

乔治·龙和伊莎——这是两个有志青年,他们有理想,有毅力,正在孜孜以求,并且已有成就。但失业的阴影威胁着他们,他们的前途未卜。

乔治·龙二十多岁,为了追求社会进步,不顾父亲的拦阻,毅然脱离富有的家庭,去读社会学,同时学习中文。他是一位身高一米九的大汉,为了理想,吃尽了苦。象阿姨一样给人家看孩子,给瘫痪病人端屎倒尿,当搬运工、售货员,苦活、脏活他都干过,最后实现了留学中国的愿望。他先后在中国两所名牌大学读哲学、历史和文学。但他回国之后,却长期找不到工作,成为失业大军的一员。他对我说:“我是一片逐渐枯萎的小树叶,风暴可以任意将我揉碎。我没有钱,没有根,虽然我有理想,我清高,但现实是残酷无情的。在巴黎,我没有家,不知命运将把我抛向何方。我是‘失业的朋友,无论走到哪儿,它都会找到我……”

伊莎是我班上几个拔尖的学生之一。在我回国以后,她也如愿以偿地来到中国留学。她攻读中国戏曲,到过我国不少地方考察丰富多采的地方戏,并接触不少著名演员和戏剧界的专家。她每次到我家,几乎只听她的独角戏,总是滔滔不绝地赞叹中国的戏剧艺术,有时还兴奋地唱几句地方戏,或是模仿几下动作。三年苦读,她获得了丰富的知识,她用省吃俭用的钱购买了大量资料。回国时,她来向我辞行,雄心勃勃地设想着回去后的研究和写作计划。我觉得,这位热情而勤奋的姑娘,在这个领域里做出贡献是可能的。但是后来,她给我来信说:“……生活,象难以预测的天候,实在复杂多变,回国以后,没有找到工作。后来参加过有关国外贸易的训练班,虽有意思,却同我的‘事业无关。现在,我又是当售货员,我不知道,我的生活里是否会有冰川……”

很多法国青年都想了解和研究中国,形成一种所谓“中国热”。他们把法国和中国的历史和文化加以对比,期望从中寻找他们自己的出路和希望。

我所在的学院中文系每年注册人数达一千五百人之多,除这所大学外,法国尚有七八所大学有中文系或中文班,还有近十所中学开设中文课。所谓“中国热”,用不着枉费笔墨去描写,这个数字便能使你感到它真正的热度。

我有几个年龄最小的学生,大都不超过二十岁。他们成群而来,结伴而去,有说有笑,无忧无虑,象一群春天的小燕子。但他们的“心”并不小,他们对中国已颇有一番研究。有一次,他们请我参观“中国现代史”展览,到那里我才知道,“展览”是他们自己动手筹办的,主要是由图片和剪报组成,摆在一大间房子里。我惊讶他们的判断力,那还是在“四人帮”横行时期,他们对中国现代史上的重大事件和人物就能做出比较科学的实事求是的分析,其中对陈独秀、李大钊、瞿秋白、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邓小平等领袖人物的评价,都是比较公允的。看了展览之后,他们担心地问:“我们希望没有难为您……”我回答说:“一点也没有!我很感动……”。

我的学生中,有个绰号叫“大胡子”的人(他的名字太长,我实在记不起来了),他生在一个有地位的名门,巴黎和外省都有豪华的住宅,大学毕业后在一个部里任职,工资可观。他对研究中国很有兴趣,是法中友协的成员。他读过不少关于中国的书,了解中国的历史和文化,同情中国人民近百年来所遭受的痛苦。他曾说:“在我的生活里,唯一的兴趣就是了解中国,了解一个有四分之一人类的国家,并同它友好,这便是我生活的满足……”我的学生中,有不少人和他有相同的思想。曾经来过我们国家的柯莱多对我说:“我没有将法国同中国进行仔细地比较,但我有个感觉——我们和你们最大的区别是在人与人的关系上,中国提倡大公无私,为人民服务,为他人造福,而我们,关心自己比关心国家、别人都重要。这是真的!我敢说,大部分人是这样的:只想自己,只为自己……”还有一位学生对我说过:“我到过许多国家,使我形成一个强烈的印象:中国,尽管目前还很穷,还有不少落后的东西,但最有希望的是中国。”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严文井同志给我那本《在法国的日子里》写的“序言”里的几句话:“我们从许多普通法国人的眼中发现了我们自己。既然那么多法国人都喜爱我们中国,我们中国人怎么能不更加热爱自己的祖国和自己的人民呢?……即使前面还有坎坷,还有泥泞,我们也得在短时间内赶到前面去,这样才能不辜负朋友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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