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亦代 张守义
童时,每天散学回家,便偷偷躲在卧室里,看那几本快要散架子的弹词唱本。书里的文字我看后似懂非懂,吸引我的却是书中所附的插图。这几本残缺不全的唱本,是我婶母从她老家带来的,里面每隔几页,就有一幅用线条勾划的插图。现在当然已记不清所画的内容,不过有幅刁刘氏游街的画面,却还依稀记得。因为画上的那几个公差,样子凶狠蛮横,使我看了反感,而骑在驴上的刁刘氏,则反翦双臂,四无依傍,我唯恐她摔下地来。不喜公差的凶煞相和害怕刁刘氏摔跤,使我痛恨强者同情弱者的心情,至今犹未泯灭。这说明一本书如果有了插图,对读者可以产生有时文字所不能起的作用。也许这是我最早接触的课外读物,所以印象特别深,至今只要一想到那些唱本,这幅插图便会在我的脑里鲜明地显现出来。
由于对这些插图发生了兴趣,我便把家里的书箱当作狩猎场所;有次居然找到了一本徐枕亚的《雪鸿泪史》。这本书也有个特色,每每在几页文字之后,就有一幅插图,图上还写着一两句词曲。现在还记得有一幅上写着“隔个窗儿滴到明”的题词,从此又引发了我对诗词曲的兴趣。说实在的,我对于书里的故事,毫无感触,反而这些插图,却使我有极大的爱好。彼时坊间出版的中国四大古典小说,《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和《红楼梦》都以绣像为号召,由于这些书都是石印的,可能原来的画并不坏,但是几经临摹复制,这些画便显得粗劣和单调,可我还是百看不厌。
以后长大了些,开始看新文学书籍了。我最大的意见,就是书中没有插图。有一次买到了一本《幻洲》杂志,叶灵凤在每篇文字前后都画上一些装饰性的头花,虽然与内容无关,却似乎加上一只飞鸟或一张风帆的图案,便使人感到版面美好,特别具有吸引力。叶灵凤又介绍了法国琵亚词侣和日本落谷虹儿等的一些插图。我最喜欢看的是莎乐美托着圣徒约翰的脑袋的那幅画。我猜不透一位漂亮的姑娘,为什么要与别人的断首打交道,从而引起我一读王尔德《莎乐美》的欲望。
鲁迅先生在《奔流》杂志上发表了不少外国文学作品中的插图,大大打开了我的眼界。抗战时期,我和沈镛、徐迟、袁水拍等人组织美学出版社,我们就想在每本书中加插图。不过那时的纸张比我们眼前用的土手纸不见得好多少,特别是制版成问题,虽有大志,却还是不能成为事实。但在封面设计上,我们还是别出心裁,精上加精的。我译的美国丽琳·海尔曼的《守望莱茵河》,重庆版是由廖冰兄设计的,用的是木刻。以后上海版是小丁设计的,便用锌版印刷了。海明威的《蝴蝶与坦克》则是叶浅予设计的,也是用的木刻。虽然印刷比较简陋,但还是受到读者的好评。原因无他,他们的画面都表达了故事的关键,使人在未看正文之前,就可约摸猜出书的内容来。封面如此,文内的插图就更为重要了。
由于自己曾经做过出版工作,而且对于封面装帧及插图有特殊的爱好,因此平时经常在书店里巡视,看有什么新发现和新成就。这几年最引起我兴趣的是张守义的装帧设计和插图。记得我第一次发现他,是他给《日本电影剧本选》的设计。黑色的两边,象征了逼人的现实,封面上一位穿白色和服的女人踽踽独步,前面是一泓水还是无尽长的苦难人生?她能摆脱这黑暗的尘世,走向清明的彼岸吗?这就给人一种浮想。翻开书,看到《望乡》的目录,使我马上想到这幅画是写《望乡》中的阿畸的,但她已不是卖身求生的南洋姐了,而是一个出污泥而不染的值得同情的人物了。以后读到守义所写的《我怎样“置身异国”》一文,他谈到了创作这幅画面的经过。除了我没有意味到阿畸的身影是从修女身上捕捉来的之外,可以说我的浮想已经多少达到作者的要求了。
从此我注意他设计的封面,也注意他为一些外国小说画的插图。我认为他固然在封面的构图设想有其独特之处,就是在插图的构图设想上也是脱人窠臼的——有一种一看之下立刻把读者吸引到故事中去的魅力。封面还可以拿色彩冷暖来补构图之不达处,而只有黑白的插图,就更需作者的匠心。守义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谈装帧设计中的想象力,表现力与感染力。我以为这三种力同样都是画插图所必需的,特别插图有它内容的限制,缺少这三种力的一种,便会使插图不能达到给予说明与诱导读者的力量。
我不在这里写出守义的插图给我的感受,因为每个人的感受都不可能尽同,却也可以概括地说一句,即这些插图不仅给我以美感,而且给我无限的遐想,这正是目前有些插图作者所阙如的。
我对绘画艺术是个“槛外人”,只能说说画所给我的感受。但是我喜欢守义的作品,尤其钦佩他孜孜不倦的对艺术和对美的探索。
一九八二、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