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宏昌
<一>
我当时懵住了,心怦怦地跳,脑海里掀起一阵狂涛,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小罗站在那儿大喊:“米小伍……米小伍……”喊我干嘛?
刘娟象个小学生,一笔一划地在小黑板上画“正”字。黑板上写着我的名字,名字下的“正”字越画越多:“米小伍……米小伍……”,“正,正,正……”
忽然,全场安静下来。小罗推推眼镜架,故作庄严地宣告:“选举结果:米小伍25票,王平平14票。超过半数,选举有效!”
哗!掌声,掌声。我也跟着鼓掌。
我猛地明白怎么回事了。见鬼!我鼓什么掌?我从小跟“干部”二字绝缘啊!可命运却作了这么奇怪的安排:支委分工,还让我担任团支部书记,当一把手。这不是开玩笑吗?我说什么也不干。好家伙,他们也有办法:少数服从多数,组织原则!我还不死心,散会后跑去向车间党支部书记老曹求救。我知道他喜欢原来的团支部书记王平平,对我有点不“感冒”。可又是个出乎意料,他竟笑眯眯地说:“你思想解放,群众基础好,好好干yao!现在发扬民主,你可别叫团员们骂我霸王喔。”几句话说得我心里热呼呼的。
可一出厂门,凉风一吹,我又茫然了。回到家,晚饭扒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心里满满的,象揣了个汤圆。我推开碗,打开了收音机,男高音正在唱:“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为什么低着你的头?……”
见鬼!谁低头了?我啪地关掉了收音机。家里总是这么苍白、单调。爸爸歪着头,正在咂一根鸭翅膀。我绕到他背后,装着很随便地问:“爸爸,开始当班长那时,你心里怎么想?”
爸爸回过头看我一眼,马上拿出了那副老子的架式:“我们那时候?党叫干啥就干啥呗。”
“你怎么工作呢?怎么开始工作?”
“党叫咋办就咋办……”
真理,永恒的真理!我忽然动怒了:1+1=2,常识,小学生的常识!我难道就要听你这几句常识吗?我曾经需要过1十1=2的真理,但现在我要知道的是x、X2、Xn!他,他为什么不学学舅舅呢?舅舅的资历也不浅,舅舅就能理解我们青年!他一来,家里就充满了生气。
“哼……”爸爸见我心不在焉,又这样简单地表示起他复杂的感情了。
“哼!”我比他哼得更响。
砰砰,有人敲门。是小罗。我把小罗带进我的卧室,关上门就问:“你说,大家怎么都选我?”
他看看我,哈哈大笑,指着我的鼻梁问:“怎么?忘了你的‘竞选宣言了?”
见鬼!“竞选”宣言?我和小罗虽称不起忧国志士,确实也算得上忧团青年了。每参加完团的活动,倒是常发一番议论:
“我说小罗,争取一番入了团,却和团一点不亲,连活动都不愿参加。到底怎么回事?”
“不吸引人呗。老是政治学习,义务劳动,忆苦思甜,互相忏悔……装出一副死相把自己骂一通,再做出一副诚恳的样子把别人恭维一番。哎,我也说不清,就象10岁戴的一顶帽子,20多岁了还叫他戴,再好也没人愿意……”
“这还不是关键。反正,现在的团组织挂着一块先进青年的招牌,谁做了好事它表扬一通,谁做了坏事它批评一通……”
“说了半天到底什么是关键?”
“关键就是……对,团组织应该维护团员的权利!团不能只叫团员尽义务,团组织对团员也要尽义务。要让组织的利益和团员的利益结合在一块,那才会有感情。”
“百灵鸟在天空唱得非常非常动听,巍峨的山峰传来嗡嗡的回音。百灵鸟唱着:前进!前进!山峰威严地回答:不行!不行!”他胡诌起顺口溜来了。他总是这样,扯到最后,总要来个悲观的结尾……
没想到,这些竟成了我的“竞选”宣言!我皱起了眉头……
<二>
湖水轻轻拍打着堤岸,发出有节奏的哗哗声,垂柳在微风中懒洋洋地飘动。我们新当选的团支委坐在草地上讨论工作计划。我拿着小本子,王平平发言老半天了,却一个字都没有记下。思想驰骋着,老想着上午和小罗一块去钓鱼的情景:出了城,一片碧绿的世界,轻风吹来清新的夹杂着泥土味的气息,公鸡在喔喔啼叫。我们顺着田间小路穿行,露水打湿了裤腿。扑通,一个蛤蟆跳到池溏里去了,爬到一片荷叶上,荷叶上落着一颗颗珍珠般闪亮的水珠。太阳缓缓升起,水面上撒下一片碎金。粼粼波光中,大鱼上钩了,泼啦啦溅起一片水花……啊,五彩缤纷的世界,充满了生机和快乐。可现在……
王平平还没说完?她谈了些什么?她还要每星期定期学习一次?“吃透精神,才能更好……”,她总是要吃透精神!过去,现在,大概还有将来。她虽然和我一样大,却是个“老干部”了,中学时代就当团支部书记。她要吃透什么精神呢?中央的精神不是很清楚吗?大伙天天看报、听广播,为什么还要聚在一起读那些长长的文章?我参加这样的学习时就常常打瞌睡。现在也要去对一群厌烦、睦睡的人念报纸吗?
义务劳动,忆苦思甜,参观革命历史博物馆……大家提着,每一句都对,可我觉得光这些太单调了。“套中人,套中人”,我又能提出什么?王平平瞪着她那圆圆的眼睛认真地问我:“你怎么不说话?”
我的话一下冒上来了。我本来想好了要心平气和地转弯子,可嘴一张,我还是我,还是米小伍的话:“你们不要看着我,我脸上没有计划,肚里也没有计划。我也不同意这样来定计划。我们都是活人,生活千变万化,怎么能今天就定出半年的活动计划?我们讲马列主义,还能再搞那些形式主义的活动吗?……”
“难道可以不要工作计划?”王平平叫起来。
“当然要!要有个大计划,这就是要关心人,关心活生生的人,脚踏实地地解决团员的各种问题。而不是简单的号召,干枯的说教。”
玉平平象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我。我以为她要大声反驳,她竟一句话没说。半天才回过味来,噘着嘴说,“反正,工作计划是要的。领导要检查的……”
我没有回答。望着远处紫褐色的山峦,我把一根草茎放进嘴里嚼着,有点淡淡的苦味……
<三>
没想到,第一个活生生的问题会是这样……
工休时,王平平来找我,她一本正经、严肃地说:“厂里议论纷纷,都说刘娟在搞三角恋爱。这个人资产阶级思想就是严重!头发第一个烫,短裙第一个穿,很多女娃都受她影响,和男娃随随便便,今天和这个跳舞,明天陪那个去游泳。我说过她,态度坏极了……”大概她是女同志吧?她数说的刘娟这些缺点,我怎么就不觉得呢?刘娟是我们车间最漂亮的姑娘:鹅蛋脸,白皙清秀,大而传神的眼睛,清脆的笑声常常在车间里回荡。我觉得她穿着花裙烫了发更美。她乐天大方,干活利索极了,还肯热情地帮助别人。跟男娃来往也算缺点吗?我有一次都想请她去看戏。票买好了,鼓了几次勇气就是没掏出来。我知道刘娟这样反驳过王平平:“书记同志,我穿的皮鞋、裙子,戴的发夹、手套,都是社会主义国家的社会主义企业生产的为人民服务的产品。难道穿在我身上都体现了资产阶级思想?会起化学变化?……”
“怎么说啊?”王平平不耐烦了,“你去和她谈谈,如果不接受,就开支部大会帮助她。”
见鬼!叫我去谈三角恋爱问题?两角恋爱我还不知怎么回事呢。可三角恋爱总是不对的,我央求说:“王平平,你去谈吧,我……”
“那怎么行,你是书记,这是你的责任。”她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补上一句,“你不是说要关心活生生的人吗?”
我一听就火了,你有意来将我的军吗?没门!可发狠归发狠,真正要我办又傻了。见了刘娟,倒象是我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总也说不出口。正在为难的时候,倒是刘娟登门拜访了。她勉强应答着妈妈的热情招待,悄声对我说:“我们出去谈谈,好吗?”
她的声音有些怪,象感冒后鼻子不通似的。我穿上外衣跟着她出门,我们都象影子似的沉默着。我搞不清她找我有什么事,心里盘算着怎么把话题扯到三角恋爱上去。走到一排冬青树前,刘娟猛地转过了身,胸脯起伏,盯着我的眼睛说:“小伍,帮帮我吧。”她哭起来。
我手足无措地问:“怎么?发生了什么事?”
“今晚我跟爸爸妈妈吵翻了,我跑出来了。”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她犹豫片刻,终于抬起头来:“我爱电厂的吴小明,可家里非要我嫁给表哥,说是从小就谈好的。表哥现在是军官,他给我来过信,我拒绝了。他写信告诉妈妈,妈妈就逼我。我不干,坚决不干!我连选择对象的权利都没有吗?我不是攀高亲,我爱的是一个普通工人。我……”她又哭了,“小伍,帮帮我吧。”
我愣住了。我原来的任务竟是一个梦。她没搞三角恋爱!她这样直率大胆地向我吐露她的秘密,使我的热血沸腾起来。我该干些什么?
我好象忽然长大了几岁,象个冲锋陷阵的战士。我决心以团的名义,和她妈妈谈谈。进她家门时,还特意挺了挺胸。可她妈妈斜视着我,却问我是什么人,什么身份,和刘娟什么关系,那神情无异于一个无情的法官对待一个罪犯:“哼,同志关系?共青团管得太宽了吧?”说完,登登登进了卧室,砰地关上了门。我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一拳把那扇门捶个洞!
这个事,在支委会上提出来了。王平平说:“我们共青团不是婚姻介绍所,不是法院。这些事……”我一听就火了,瞪眼吼道:“你这是什么话?刘娟是我们支部的团员。她有困难,盼着组织伸出温暖的手,我们怎能把一个同志的期望冷淡地抛到冰水里去?这是我们份内的工作,我们有这个义务、义务!”
经过辩论,支委会以3:1通过了我的提议:我们以团组织名义到刘娟父母的单位去,请他们协助说服。我毫不犹豫地承担了这个任务。
过了几天,刘娟告诉我,她父母不再提表哥的事了,但关系还僵着。我为工作有了眉目感到高兴,我真感激那儿的党组织。我忽然问刘娟:“你怎么会想到找我的呢?”她笑了,想了想说:“我也说不清。反正我觉得你能帮助我。你不是说:团组织要维护团员的权利吗!”
啊!我的“竞选”宣言。
<四>
我匆匆赶到医院去。小罗正鼻青脸肿地躺在病床上,头上裹着绷带,绷带上印出血迹。他的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朝我苦笑。
原来,昨晚他下班回家路过凤凰里,见一个小流氓正调戏一个姑娘。他忍不住说了几句,解了那姑娘的围。谁知今天早上他上班经过那儿,一下窜出七八个流氓,将他打昏在地。“唉,倒霉倒霉,都怪我和尚拉架——多事。”他有气无力地说。
我一听火冒三丈,瞪眼道:“你怎么这样说?你做得对!每一个共青团员都该这样做!我们一定给你报仇申冤!”
“算了算了,我自认倒霉。”他一把拉住我的衣角,“小流氓惹不起……”
没想到小罗抨击时弊那样慷慨激昂,自己挨了揍却这样窝囊。我真想痛骂他一顿!我鼓着一肚气马上赶回厂里,立即召开了支部大会。我挥拳捋袖地说:“几个小流氓这么猖狂,我们共青团员,全国有几千万!我们支部要是对付不了这几个小流氓,就是孬种,豆腐渣!”
全场一下炸了锅,都说要“以牙还牙”。就王平平还冷静。她万分焦急地看着我说:“你冷静点。我们不能去打群架。还是报告派出所,请他们处理吧!”
我一下清醒了,她的话是对的。我们派了三名代表到凤凰里派出所,提出了几点要求。可三天过去,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大家叫我去问问。所长又递烟又倒茶地接待了我,跟我天南海北地扯,最后才说:“我们已经批评过那个人了,他也认错了。我看……你们看病报销吧……”没听完我就沉不住气了。他倒也不生气。他理解我们,但他实在也不好办:原来,那小流氓的父亲是位部长。
部长?部长的儿子就可以胡作非为?回到厂里一说,大伙又炸了锅,七嘴八舌直嚷:派出所管不了,那就找到那家伙揍一顿,捞个现成的。王平平为难地看着我。我?我要不是当书记,凭这两个拳头,也能帮小罗出口气。可现在既要维护小罗的权利,又要爱护团的声誉……忽然,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们决定过一次支部活动:大家穿戴得干干净净,佩着团徽来到了凤凰里。一组由王平平带队,打着团旗,在部长门前宣传法制,一组由我带领,上楼登门拜访。
一个中年妇女开了门,吃惊地问:“找谁?”
“找你儿子,也找你和部长同志。”
“妈,谁啊?”里面一个青年人在问。
我们进屋,那小青年正在吃早饭。他方脸,平顶头,眼里射出傲慢蛮横的光。大概是做贼心虚,见了我们,忙溜进卧室关上了门。
她妈妈见状,脸色一沉:“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是机械厂的共青团员。”我尽量放平和了语调说,“今天过组织生活,特来邀请你儿子、你,还有部长同志一块儿参加。”
他妈妈被弄糊涂了:“他,不认识你们……”
“他打伤了我们的同志,我们来向他宣传法制。”刘娟朗朗地说。其余同志都严肃地站着。我们来时就约法三章:不打人,不骂人,不喧哗。
他妈妈一阵慌乱,忙笑着说:“你们坐,坐啊。哎呀,这孩子!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我说:“你喊他出来。”
“哟——部长不在家,你们有什么事,就对我说吧。等会儿我教育他。”
“你放心,我们不会动他一个手指头。”我说,“我们调查过了,你儿子做了不少坏事。他该学点刑法知识。我们希望他改邪归正。”
这小子终于出来了。开头还吊儿郎当,我趁着他妈跟别人谈话时,背着身在他面前晃了晃拳头。他终于老老实实坐下来听了,当众写了检讨,保证决不再做坏事。做妈妈的一口答应承担医疗费、营养费,还叫他儿子向我们学习……
我们下了楼,来到街上,大家都忍不住开怀地笑起来。团旗,王平平还在鲜红的团旗下宣讲,口齿清亮,讲得多好啊!比在车间里读报动听多了。我们汇合在一起,刘娟唱起了歌……
真痛快啊!
<五>
老曹通知我,让我马上到政工科去一趟。那里,坐着位陌生的中年人。他笑笑,点上一支烟:“坐。你是米小伍?”
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有什么事?”
他拉开提包拉链,拿出两封信来。我看他一眼,抽出信纸。看着看着手就发抖了,血往脸上涌。信,一封盖着部队红汪汪的大印,控告我挑拨刘娟和她表哥的关系,破坏军人恋爱。另一封是那位部长夫人控告我闯入民宅侵犯人权,要求追究法律责任。
“我是法院的。”那人望着我,“是事实吗?”
“是的。是颠倒黑白的事实,颠倒黑白!”
他勾起手指轻轻敲敲桌子:“别激动,小伙子。坐下,讲讲你的理由……”
我……从办公室出来,我好象变了一个人。这世界忽然变得陌生了,好象万花筒动了一下,呈现出一副奇形怪状的景象。我一直以为我代表着正义、真理,可现在却忽然感到自己很孤独、无力,很弱小。我找到了老曹。可他却先说话了:“……当了书记,了不起了,不请示不汇报,异想天开,出风头……我们决定停止你的工作,暂由王平平代替。其他问题,酌情处理……”
呵,这是老曹?那个笑眯眯的老曹。我忽然明白了:他根本就没支持过我!他喜欢的,当然是他的王平平!好机智啊!王平平这下该高兴了吧……一个梦,真是一个梦!
“百灵鸟唱着:前进!前进!山峰威严地回答:不行!不行!”
见鬼,我竟象喝醉了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推开家门——呵,怎么一屋的人?是他们,我们支部的团员们:刘娟,小罗,还有她,王平平。他们来干什么?
王平平缓缓站起来,轻声对我说:“我们都知道了。老曹告诉我,我告诉大家了。我叫大家到这儿来,过一次组织生活。”
我不作声。装腔作势干什么?再宣布一遍吧,停我的职,复你的官,搞你那套去吧!
王平平盯着我的眼睛说:“米小伍同志,我们讨论了,也向厂党委梁书记汇报了。梁书记说,你没有错,我们没有错。老曹的决定是不对的。他没有权利停你的职,这个职,我也坚决不顶。你还是我们的书记!”她动了感情,声音有些发颤,“如果要出庭,我们一块去。我们要维护你的权利,以团的名义!”
“对!……”
我默默注视着王平平,鼻子发酸,眼睛模糊了。透过晶莹的泪珠,我发现她忽然变得很美:乌黑的头发,挺直的鼻梁,圆圆的眼睛那么真诚……我强忍着把泪水咽到肚里,我想叫喊,大声地喊几句,舌头却锈住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谢谢大家,没什么……我刚刚懂得了什么叫为革命工作,我们刚刚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