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人匆匆来去。
下雨了,一个小伙子走到我身边,默默地给我撑起了伞。车来了,我上了汽车,他却不见了。
弄堂里,住着个精神病患者,有个外国名字:彼得。他会好几国文字,老是笑眯眯地念念有词一一好象在对某个人说话,又好象在背外语,反正听不清。
泰山上,在拾级攀登的人群中,孤独地走着一个纤弱的姑娘。她默默地上山,又默默地下山……
哦,人。因为有了人,生活才有了欢乐、痛苦、希望、悲哀,一些梦和一些谜。真想表现他们,让人们多一些了解和友爱。可是,就象一支歌里唱的:
“从来也没数过,天上有几朵云,因为太多了,太浓了,太匆匆……”
人是那么复杂,而我又那么浅薄,不能深刻地理解他人。对自己,我自信还比较了解,不妨先写写“我”吧,好在,自己也是一个人,似乎也还可算一个复杂的人。
比起张抗抗、陈建功等人,我年龄要小,阅历也简单。“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我才十二岁。停课了,大街上天天上演着闹剧。我跟着同学上街拾传单,看大字报,去接待站要求在小学也开展“文化大革命”。不久,传单拾了一大盒子,不稀罕了;大字报铺天盖地,看腻了;小学倒是搞运动了,可却知道爸爸57年曾是右派,于是参加红卫兵也没味了。从街上回到家里,忽然感到无聊得烦闷,空虚得甚至盼望生活中发生悲剧。如果说,有人上山下乡是出于迫不得已,有人真正有一股改天换地的雄心壮志,有人真诚地为了改造世界观,那么,我却是因为太无聊,想去寻求丰富的、充实的生活。我不顾妈妈的反对,吵着闹着地走了。
——这,就是《幻影》中的雯雯。
刚满十六岁的我,连手绢都不曾洗过,来到淮北农村,简直是度日如年。可我真诚地相信,这一切都是由于我的娇生惯养和软弱。我相信我走进了新生活,一切都是好的,只是需要自己刻苦和坚强。三个月后,我被评为县积代会代表,然后又逐级上升,终于出席了省积代会。可真叫人大开眼界:代表们在台上大喊扎根农村,台下却为招工招生忙得不亦乐乎;有的所谓教育知青优秀大队,却原来是奸污女知青的黑窝;而被舆论所不齿的所谓油腔滑调、玩世不恭者,似乎倒还有一丝正直、善良之处。我的心里象是发生了一次七级地震,美和丑,善和恶,真和假,七颠八倒地在旋转。我忽然感到长大了许多。
——这是《广阔天地的一角》里的雯雯。
在严酷的生活中,幻想破灭了,双脚落回坚实的大地。可心却执意地向往着,向往着美好的生活——这也许只是梦境,或者是偶尔掠过的令人目眩的瞬间。
——《雨,沙沙沙》中的雯雯。
可以说,我是从写雯雯开始理解写人的。我熟悉雯雯,在她身上,再现着我对自身的回顾和解剖。生活中,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曲折的爱情,离奇的巧合,惊险的故事,戏剧性的悲欢离合。生活平静、琐碎,有时甚至很沉闷。但人的内心世界却要丰富得多,复杂得多,也许每天都上演着悲剧和喜剧。我喜欢把笔触伸进人的心灵,探索人心里的活动。雯雯的睫毛是长是短,脸形是圆是尖,我不在乎;可她心里的微微一颤,轻轻一动,我都极力要表现,要传达。我觉得这能使人们更清楚地认识她,理解她。
可是,老写她似乎又使我不满足,人们也说“太单一”了。世界那么大,人又是那么多,“雯雯”生活在世界上,人群中,不得不抬起眼睛,面对更广阔的天地,更复杂的人群。
路上,行人来来去去,不断有人擦肩而过。有的步履匆匆,有的信步逍遥,有的沉思默想,有的心不在焉,有的惘然若失,有的欢欣跳跃……哦,人,你在想什么?我真想化作你的灵魂,去体验陌生的欢乐,陌生的忧愁,陌生的颤动,陌生的希冀。用导演和演员的话来说,就是进入你的角色。
这很难。真奇怪,人的表面和内心常常会有这么大的不同、差异甚至矛盾。透过人的表面去探视内心,离不开细心观察,设身处地,认真思索。
比如说,我们家庭有个成员,是一位体育教练。他精力旺盛,无所不能:网球、游泳、吉他、唱歌,向往着航海、旅行、打猎、探险。这于是不免使他感到生活的枯燥乏味,因而很是向往外国。这种向往已成了偏执,似乎外国的月亮也比中国的圆。然而,矛盾的是,在电视播放中外球赛的时候,他的喝采助威,却是绝对站在中国队一边的。如果有谁冷静地说:“我们要输了”,他马上厉声喝斥:“胡说!”在奥运会分区预选赛时,中国战胜了,他高兴得恨不能在家里也扯起旗帜——“中国进军西班牙”。他的复杂性使我感到有趣,我想写他,怎么写呢?我忽然犹豫起来。
如果象过去我习惯的写法,就是钻进他的内心世界,将他剖开在人们面前,让人们一目了然。可我又不甘心,似乎不舍得把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轻易地公布于众。我想,我要试一试,把一个活生生的、从每个人的瞳仁中反映出来的人放在人们面前,让人们自己去忖度他的内心,去了解他,公平地对待他。在《新来的教练》中,我选择从完全同他(谷中)不调和的郑玉华的角度去描写他,这就使我失去了描写谷中内心活动的任何可能性,我给自己出了难题。我希望用我不熟悉的手法,去真实地表现一个人。和生活中一样,对他,你有你的认识,他有他的看法。小说发表后,我收到不少来信,对谷中看法纷纭,莫衷一是。我感到很满意,就象是小时候考试得了90分。
这种手法对于我比较艰难,也许因为我从小就习惯生活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在日记里记下的,也都是自己的心情和情绪,很不善于客观地描写。但这很重要。写一双能叫人思索很多很多东西的眼睛,比把这很多很多的东西直接写下,要更高明,当然也更难。
我还想谈谈郑玉华这个人。在写她的时候,我得到了一些东西。我是用我一贯的写内心的手法去写她的,可我仍感到困难,因为对她我太不熟悉了。这个人物的原型,是我们那位家庭成员的一个同事,他每次回家都要狠狠地讽刺她,骂她,把她批评得体无完肤。然而当我一旦站到她的角度,也就是为了写她而去扮演她的角色时,我忽然感到对她了解得毕竟太少太少。她在很远的外地,我不可能去拜访她,同她一起生活一段。这时我想起生活中别的一些人,他们不是体育教练,但有与她共同的地方:业务技术差,却身居重要的位置;思想教条,人们对他们总是敬而远之,貌似尊重而骨子里瞧不起他们。我发现,他们是很可怜的。他们并不傻,能觉察到外界对自己的冷漠。只不过不能正确地看待这一切,解释这一切。但这种和别的人们的隔阂,也使他们痛苦。站在他们的位置上,我体会并谅解了郑玉华的内心苦衷。笔变得流畅了,人在笔下活了,当然远不如雯雯自然。我扮演了一个非本色的角色,因为我终于找到了内心根据。
对人的了解是困难的。准确而生动地表现人,更是困难的。人们常常批评我的作品,说:“彭生写得不如雯雯”,“羊羊不如雯雯真实”……我是太浅薄,太稚嫩了。怎么办呢?只有好好生活,好好学习,好好磨练,使自己日臻成熟。还是引那段歌吧:
“如今我要细数,天上有几朵云;无论有多少,有多浓,是多么的匆匆……”〔三言两语〕:
王安忆同志,出生于1954年。1969年初中毕业后,赴淮北农村插队落户。1975年开始学习写作,发表过短篇小说、儿童文学作品,并多次获奖,如《谁是未来的中队长》获《少年文艺》1979年度好作品奖,全国第二次儿童文艺评奖二等奖;小说《雨,沙沙沙》获《北京文学》1980年度优秀文学奖;《当长笛solo的时候》获《青春》奖三等奖等。1980年,王安忆同志参加中国作家协会举办的文学讲习所学习,现在中国福利会《儿童时代》编辑部工作。
王安忆同志的作品委婉、细腻,擅长刻划和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她塑造的、成为许多作品的主人公的“雯雯”,受到读者的交口称誉。目前,她正朝着用多样的手法,表现各种各样的人物这一目标努力。塑造生动、鲜明的人物形象,是许多文学青年常常忽略或深感困难的问题。我们希望,王安忆同志的创作体会,对爱好文学的青年朋友提高创作水平和欣赏水平,能有一定的帮助。
——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