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志
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外国历史小丛书中有一本《麦哲伦》,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透过这本小册子,我们不难发现丛书的编著者在编辑方针和人物评价上与以往的不同。过去一些不敢提及的历史人物,现在敢于提及了;过去一些不敢涉及的领域,现在敢于涉及了。对人物的评价,恰当的分析多了,打棍子少了,注重时代背景和史实材料多了,引经据典、从本本到本本的情形少了。历史人物不是戴着枷锁从我们面前走过,而是各具神态地复活在我们眼前。褒,褒得合情;贬,贬得合理。一句话,对历史人物开始变得实事求是起来。
《麦哲伦》一书的作者突破了又一个禁区,即敢于向人们介绍资本原始积累时期殖民主义者中的风云人物。他敢于肯定他笔下的这个“殖民主义者”是一个对后世作出过“重要贡献”的人物。这就使我们看到,一部资本原始积累史并非一团漆黑,并非只充斥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它也有英雄业绩和英雄人物,这些英雄人物或多或少对人类历史作过一定的贡献。正如马克思所说:“不管资产阶级社会怎样缺少英雄气概,它的诞生却是需要英雄行为”的(《马恩选集》第一卷第604页)。麦哲伦》一书不啻为马克思这句话下了一个很好的注脚。麦哲伦就是资产阶级社会诞生时的一个英雄。
我们过去搞历史科学的人,一提到麦哲伦都几乎没有几句好话。如有一部颇有影响的《世界通史》,在论及麦哲伦时,尽管承认他的环球航行“证明了地圆说”,但却称他为一个“怀着黄金梦的西班牙冒险家”,此外再无多话。近年出版的一部《世界古代中世纪史》,也异口同声地称麦哲伦为“怀着黄金渴想的冒险家”。在谈到“地理大发现”时,甚至说所谓地理大发现只是“一些狂热地渴望着黄金的冒险家所进行的几次危险的远航”。在历史上起了如此重大作用的历史活动就这样遭到简单的否决。在这样重大历史活动中扮演英雄角色的历史人物亦逃不脱被否决的命运。可惜历史并不是可以简单对待的,它自有本身固有的铁一般的发展规律。如果说遭到不公正待遇的麦哲伦只能默默地站在历史的角落,不可能亲自起来为自己进行辩护的话,那么,今天,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到来之时,一本小册子终于勇敢地站了出来,对麦哲伦进行了重新评价,抹掉了麦哲伦脸上的厚厚的尘埃,实事求是地还了麦哲伦本来的真实面目。这就是我们现在读到的《麦哲伦》一书。
打开《麦哲伦》,开宗明义就说:“麦哲伦是‘地理大发现时期的一个重要人物,他领导的船队完成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环球航行,无可辩驳地以实践证明了地圆学说,对扩大人类的地理知识作出了重要贡献”。多痛快,一下就直截了当地与过去历史学界对麦哲伦的评价划清了界限,一个在许多大部头的历史著作中说得吞吞吐吐或说得不对的问题,一下子就在这本小册子中找到了令人满意的回答。
接下去我们就看到该书怎样生动地描绘了麦哲伦的一生:麦哲伦是葡萄牙人,生于一四八○年,从小就渴望参加远洋探险活动。二十五岁参加了第一次远航,到达印度,后来又两次远航马六甲海峡,在这几次远航中,麦哲伦数次受伤,历尽艰辛,但这些并没有使麦哲伦丧失斗志。相反,极大地锤炼了他的顽强的意志和不屈不挠的性格,也使他积累了丰富的航海经验。三十五岁,麦哲伦开始酝酿环球航行,因为他相信地圆说。三十九岁,他梦寐以求的环球远航开始,他率领五艘装备低劣的船队从西班牙一个港口出发。在环球航行中,麦哲伦遭遇到无数的艰难险阻,其严酷性远远超出麦哲伦本人的预料,寒冷的气候,险恶的风浪,难忍的饥渴,恐怖的病痛,以及一些船员的动摇和不坚定分子的背叛,这一切都给麦哲伦带来数不清的困苦,但勇敢的麦哲伦没有使自己的航向倒转,他只有一个信念,不完成“从西方绕到东方”的航行,绝不罢休。终于,“艰难险阻,玉汝于成”。麦哲伦船队出发一年之后,就找到了两洋(大西洋和太平洋)的通道口——即后世以麦哲伦名字命名的“麦哲伦海峡”——麦哲伦船队作为人类的第一批代表首次从大西洋进入了太平洋。一五二一年麦哲伦船队在太平洋上进行了三个多月的“饥饿航行”后,到达了西太平洋上的马里亚纳群岛,至此,麦哲伦的环球航行基本上得以实现,他已在不知不觉中从西方绕到了东方。麦哲伦用自己的英雄行为证明了我们脚下的世界是一个球体,并从此把包括整个太平洋在内的半个地球填进了人类的版图。
今天为了纪念麦哲伦,我们的世界地图还用一条显明的红线标出了当年麦哲伦船队环球航行的路线。不幸的是,就在船队到达菲律宾群岛后不久,由于麦哲伦介入了岛上土著居民的内部事务,遭到了土人杀害,没有能够活着到达环球远航的终点——西班牙的桑卢卡尔港——而由饱经灾难已为数甚少的船员坚持着完成了麦哲伦的遗愿。作者就这样冷静地、不事夸张地用粗线条勾勒了麦哲伦的一生,使我们不仅了解到“环球航行”是怎么回事,也便于我们历史地认识这次远航的巨大意义。
当然作者并没有忘记对麦哲伦的批判。我们说作者对麦哲伦进行了实事求是的评价,正是因为作者在指出麦哲伦的“功”时,也指责了他的“过”。如:他在最初几次远航中,就是因为侵扰一些沿海国家而使自己负了伤。他对土人的屠杀和劫掠也遭到作者的谴责。至于最后由于麦哲伦干涉菲律宾群岛的内部事务而遭致土人杀害,作者说他是受到了“应得的惩罚”,这些都是令人信服的评述。作者最后的结论是:“麦哲伦的远航对于扩大人类的地理知识有着一定的贡献,但在同时,我们也不能忘记,他也充当了近代殖民主义的开路先锋”。这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这种结论,比起那种只简单地认为麦哲伦是一个“怀着黄金梦的冒险家”,他的远航只是一次“危险的远航”要合理得多。
读完《麦哲伦》这本小册子,获益非浅,欣喜之余,也想到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作者有的回答了,有的没有回答或回答得不甚清楚。为了推动对麦哲伦等历史人物作进一步的研究,活跃史学界的“百家争鸣”,作为一个普通读者也来提两个问题,就教于作者,就教于史学界。
第一,关于麦哲伦远航的动机问题。
过去所有论述麦哲伦的历史著作,无一例外地都指责了麦哲伦远航的动机,他们都援引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话说,是黄金驱使麦哲伦走上环球航行的道路的。诚然,《麦哲伦》的作者也曾指出麦哲伦渴求“获取东方的财富”。但作者也指出麦哲伦“相信地圆说”——这就不简单。麦哲伦可贵的一点正在于他不是一个庸人,他善于接受新思想,他能冲破当时笼罩整个欧洲的宗教神学和经院哲学的迷雾,敏感地抓住还处于萌芽状态的一种科学思潮——地圆说,用这种学说武装了自己的头脑。在当时还无人能证明这种学说的情况下,勇敢的麦哲伦决定用自己的实践去证明这种学说,从而成功地创造出了别人不能够创造出的奇迹。试想,麦哲伦如果不相信地圆说,他会去进行环球航行吗?特别是当他的船队在南大西洋上辗转探索,既找不到麦哲伦海峡,也找不到黄金时,他为什么不使自己的航向倒转呢?因此,我可以大胆地说,麦哲伦远航的主要动机不仅是为了“渴求黄金”,也是为了探寻一条“从西方绕到东方的航路”。麦哲伦环球探险的真正秘密就在于此。当然,这两个动机很难说清楚哪一个是主要的,哪一个是次要的,唯一能考察麦哲伦行为的是他的航行效果。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动机和效果的统一论者,我们在考察一个人的行为时不仅要看到动机,也要注重效果。麦哲伦环球航行的成功,加速了欧洲中世纪社会的解体,世界从此进入资本主义历程,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这就充分说明,麦哲伦的环球航行是有功于人类历史的,他的行为是无可厚非的。
第二,关于冒险家麦哲伦的问题。
如前所述,历来的历史著作在论及麦哲伦时,对他的最大的贬词就是称他为一个“冒险家”,仿佛麦哲伦之所以不值得肯定,就是因为他头上有顶“冒险家”的帽子。《麦哲伦》一书的作者虽没有称麦哲伦为一个冒险家,但也没就麦哲伦的冒险精神作出说明,这是该书的不足之处。其实,所有将麦哲伦贬为“冒险家”的人,并没有真正贬倒他,只不过是点出了那个时代的“时代特征”而已。我们都知道,麦哲伦生当“文艺复兴”时代,那个时代,是一个连恩格斯都找不到一个恰当的称呼来概括其翻天覆地的巨大变革的时代,那个时代的特征就是“冒险精神”。人们都熟悉恩格斯关于“文艺复兴”的著名论述,但人们(不,有些人)恰好忽略了恩格斯对时代特征的精辟概括,这个精辟概括包含在恩格斯《自然辩证法·导言》中的一大段论述中,为了不至于断章取义,或给人一种支离破碎之感,我们把这段话全部引述在下面:
“这是一次人类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最伟大的,进步的变革,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在思维能力、热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艺和学识渊博方面的巨人的时代。给现代资产阶级统治打下基础的人物,决不受资产阶级的局限。相反地,成为时代特征的冒险精神,或多或少地推动了这些人物。……他们几乎全都处在时代运动中,在实际斗争中生活着和运动着,站在这一方面或那一方面进行斗争,一些人用舌和笔,一些人用剑,一些人则两者并用。因此就有了使他们成为完人的那种性格上的完整和坚强。”(着重点是我加的)
恩格斯在这里对“文艺复兴”时的时代特征说得如此清楚,如此明白,为什么我们有些历史著作在论及麦哲伦一类文艺复兴时代的人物时会忽略了呢?恐怕是被“冒险”这两个字眼吓住了。“冒险”在我们这个时代总不是好听的,“冒险家”总不是好人。现在当我们全面地、仔细地理解了恩格斯的论述后,我们就可以给“冒险家”一词以历史的解释。是的,麦哲伦是一个冒险家,他生当冒险的时代,也有冒险的精神,他的环球远航的成功,就是他冒险探索的结果。如果麦哲伦从来就没有受到“成为那个时代特征的冒险精神”的熏陶,如果他从来就没有想去获取远洋探险荣誉的志向,他会去征服地球吗?即使去了,如果他不敢冒险,如果他没有足够的精神气质,他会成功吗?麦哲伦不愧为“文艺复兴”时代的“巨人”之一,他的探险精神将永远受到后人敬仰。
一个麦哲伦将会引出一大群历史人物来。我们将会看到哥伦布、路德、马基雅弗里等向我们走来,我们将目睹他们的丰采,聆听他们的声音,触摸他们的业绩……,这是笔者的希望和期待。
一九八○年九月
(《麦哲伦》,黄道立著,商务印书馆一九八○年四月第一版,0.12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