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希尔德烈斯的《白奴》

1980-07-15 05:54黄绍湘
读书 1980年4期
关键词:简史文学小说

黄绍湘

兼评《美国文学简史》上册对它的介绍

《美国文学简史》上册自出版以来,深受广大读者和专业工作者的欢迎,得到从事美国文学研究多年的前辈杨周翰和王佐良等同志的好评。杨周翰同志在《<美国文学简史>上册读后》一文(载1979年6月12日《光明日报》)中指出:“《美国文学简史》是近年出版的外国文学史中一部写得较好的文学史”,“体现了美国文学的特殊性”,“在介绍流派、作家、作品时,力求把产生他们的背景交代清楚,加深读者对他们的认识。”王佐良同志在《中国第一本美国文学史——评<美国文学简史>(上册)》(载《世界文学》1979年第5期)一文中指出:“文学史不能仅仅堆积史料,必然还有史学家用以选择与分析史实的观点。本书的作者们是努力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看待文学现象的,因此一贯着重美国文学里的进步传统,……又给黑人文学以应有的重视”。它的问世是我国出版界“一件可喜的事”。这些评价我是有同感的。这本文学简史,对于美国主要文学作品的时代背景、政治思想和艺术性都有所阐述,有助于我们从文学的角度了解美国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各个阶段的社会现实状况和美国历史发展的整个进程。但这本文学简史对于希尔德烈斯的《白奴》这本小说的评介,我认为并不恰当,在政治观点方面甚至可以说是有原则性的错误,现在提出来商榷:

对于希尔德烈斯的《白奴》,在美国和西欧的史学著作和文学史中,虽有所评论,但并未引起重视。如远在十九世纪中叶流行的《日内瓦万有文库》杂志,完全否定《白奴》这本小说的文学价值。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法国文学批评家吕克出版了《十九世纪反对蓄奴制的文学》一书,其中重复了《日内瓦文库》对《白奴》的抨击。在美国,库尼茨和海克拉夫特1921年共同编辑了一本《1600年到1900年的美国作家》传记式大辞典,对希尔德烈斯作为史学家肯定的少,否定的多,认为他的美国史著作行文枯涩,十分乏味;对于他写的《白奴》,介绍得很简略,并宣称它“已完全不宜于阅读”。美国著名作家兼评论家布鲁克斯,在他1936年出版的名著《新英格兰的盛世》一书中,对于《白奴》作了较好的评价,认为这本小说还是激励青年的著作,但笔法是单调的。美国进步史学家对希尔德烈斯及其小说《白奴》又是怎样看待呢?如已故美共主席福斯特在他的巨著《美国历史中的黑人》中,介绍了许多美国废奴主义者及其作品,对于斯陀夫人的《黑奴吁天录》作了专题介绍,而对希尔德烈斯及其《白奴》竟无一语提及,这不是无意的遗漏。

希尔德烈斯的《白奴》是通过苏联作家介绍到我国而获得传播的。叶菲莫夫在《美国史纲1492—1870》一书的序言中,德门齐也夫在《美国历史科学发展概述1776—1918》一书中,都推崇希尔德烈斯为废奴派历史学的代表,认为他写的《白奴》为《黑奴吁天录》的先声。希尔德烈斯的《白奴》的中译本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在1962年出版,中译本附有穆·特烈斯库诺夫执笔的俄译本序,推崇《白奴》“为十九世纪美国文学中最进步的作品”。从此,在我国出版界,《白奴》的声誉提高了,如《世界通史》近代部分上册(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美国简史》(商务印书馆1972年版)以及其他教材都对《白奴》一书作了较高的评价。

那么,究竟应该怎样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评价《白奴》这本历史小说呢?

我认为,从文学作品的角度来看,这部小说前半部艺术感染力很强,作者用扣人心弦的笔触,描绘了奴隶的不幸遭遇,将美国南部奴隶制的残酷真相揭露得淋漓尽致;作者成功地刻画了形形色色的奴隶主、奴隶贩子的面谱,揭穿了奴隶拍卖场上的人吃人场面。作者是一个废奴主义者,小说中许多篇幅洋溢着对蓄奴制控诉的感情。但这只限于小说前半部,后半部写得潦草而又粗陋,缺乏艺术感染力,象一本流水账。如果从政治思想内容来说,这本小说安排的主要历史情节是反动的。它的主题思想是不符合美国历史真实的。

这部小说的历史背景是从十九世纪头十年到1837年左右。①《白奴》一书中的主人公阿尔琪是由白人奴隶主和黑人女奴私生的混血儿,从诞生起就过着奴隶的悲惨生活。苦难伴随着阿尔琪长大成人,多次象货物一样被廉价拍卖,身心备受摧残。十九世纪初叶,英国不断横暴地强制征用美国船上的水手,美国忍无可忍“终于鼓起勇气对英国宣了战”(中译本第257页)。这就是1812—1814年美国第二次对英战争。当时阿尔琪恰好在一只美国船上当水手。这艘美国船只在纽芬兰附近驶行时,逢到了一艘英国二桅武装帆船,当美国船被英国船只所虏获,成为它的战利品时,一个美国船员汤姆·透纳尔充满着爱国主义的激情,号召同伴团结起来,为抵御英国侵略者而斗争。这时,“我(《白奴》用第一人称自述,此处指阿尔琪——笔者)挺身而出,毫不理睬我以前的同伴对我而发的轻蔑的喊叫,首先把自己的名字写上了英国船员的名册”(中译本第258页),转瞬之间成了英国船员。希尔德烈斯对于当这只英国船的船长和大副受了创伤、丧失战斗力的时刻,阿尔琪如何背叛祖国,扯起英国旗和“敌船”(作者指的是美国船只)进行战斗,卖力地作了描绘,有声有色:“我的身上立刻充满了非凡的精力。我在我们那样丧魂落魄的水手之前挺身而出,在一股疯狂的不可抑制的勇气的驱使下,投入了战斗。我当时的那股勇猛的劲儿简直可以比得上小说里的英雄。我一口气刺死了两三个进攻的敌人。……我们自己也投入了接舷战,在三桅船的甲板上展开了一场比刚才在我们船上更加激烈的血战。……这一次胜利大部分得归功于我的勇气和毅力。终于我在全体船员一致赞许的欢呼下,被推选为那艘夺获的三桅船的指挥官。”(中译本第258—261页)此后,阿尔琪不断扬帆出海,在美国沿海捕获美国船只。在第二次对英战争结束后,他的足迹遍及欧洲大陆、土耳其和东方各国以及南美洲。和妻儿离散二十多年后,终于离开英国,用“早已极有预见地准备了大英帝国臣民的护照,上面写着我在英国用的名字和职位:船长阿尔琪·摩尔”,衣锦还乡;经过一些曲折,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妻儿,小说以大团圆的结局告终。

美国1812—1814年第二次对英战争,从美国方面来说,是正义的战争。马克思在1861年12月7日《英国国内同情心的增长》一文中,尖锐地指出英国1812年强制征用美国海员的行为是“最令人震惊的违反国际法的行为之一”。②希尔德烈斯本人是一位历史学者,他十分熟悉美国历史文献和美国历史进程。由于他本人有联邦党人的倾向,他不惜用艺术的手法,小说的浪漫主义情节,为联邦党在第二次反英战争中的叛国行为辩护,抹杀第二次反英战争的正义性质,宣扬了不抵抗主义和叛国哲学。

尤其不能容忍的是,作者在《白奴》这本小说中塑造了一个纯粹非洲血统的黑奴汤姆斯作为陪衬。虽然作者也承认汤姆斯是一位英勇的反奴隶制的战士,对于汤姆斯的勇敢机智和反对奴隶主的斗争写得也很出色,并且指出:奴隶追求解放,除了阿尔琪追求物质利益、个人幸福的不惜一切的个人主义道路,还有以汤姆斯为代表的奴隶拿起武器进行斗争的道路。但作者用对比的艺术手法,竭力诬蔑汤姆斯,以此反衬阿尔琪道路的成功。作者安排了相别二十多年后汤姆斯和阿尔琪巧遇的场合。“野人汤姆”被捕了,阿尔琪作为英国臣民衣锦荣归了,多么鲜明的对比啊!作者特意写道:“他(指汤姆斯——笔者)用哀求的神情看着我,请求我给他几口水喝。”“我感到多么幸运啊,竟能在这一最最困难的时刻,给我的老朋友以这一微细的帮助。”(中译本第326页)“我明白,当他那颗崇高而又伟大的心,知道他的老朋友和同伴已经获得了自由,一定会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刹那感到欣慰”(中译本第327页)。这不是竭力丑化黑人战士的形象,贬低黑人求解放的武装道路吗?这就是为什么美国进步史学家福斯特在《美国历史中的黑人》一书中对希尔德烈斯和他的小说《白奴》,没有一语提及的原因吧。

由于《白奴》这本小说在我国销路很广,对中国青年有一定影响,《美国文学简史》上册对它的评价不够实事求是,容易引起误解,我写这篇短文的目的,是殷切地盼望在介绍外国作品时,能更好地根据原著作所反映的历史时代,作进一步的分析,使中国读者对作品得到确切的了解。

①俄译本序言中说“小说的时代背景是十九世纪三十至五十年代”是错误的。从小说情节发展的线索来判断,小说的时代背景是十九世纪头十年到1837年左右。阿尔琪童年正值法国革命(中译本第6页),在1812—1814年第二次对英战争中冒充英国海员和美国三桅船血战被提拔;二十多年后他找到了离散的妻儿。在故事将近收尾,阿尔琪在寻找妻儿的旅途中,听到驿车里旅客的政治闲谈,对民主党总统候选人范伯伦和副总统候选人约翰逊进行了批评(中译本第341页)。范伯伦和约翰逊是在1837年当选为正、副总统的。

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5卷第4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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