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锡荣 李家禄
编者按:目前我国城乡广大青年,通过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普遍接受了一次阶级教育,大大增进了对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认识,开始懂得了阶级剥削和阶级压迫,懂得了要永远同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结合在一起,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不少青年对旧社会地主阶级怎样残酷剥削农民,已经有了一些了解。但是,对于资产阶级的剥削本质和资本主义的罪恶,却还认识不足。有些青年还以为资本家是勤俭起家的;或者以为大资本家是剥削压迫工人的,是反动的,而一般中小资本家,将本求利,对工人的剥削和压迫并不严重,因之,谈不上什么反动性。电影《林家铺子》和《不夜城》的上映,就引起了不少这类的议论。这里,我们发表了《血染三条石》一书中的第四回,给大家看看所谓中小资本家是怎样对青年徒工进行剥削和摧残的。这本书,是根据解放前天津市三条石铁工厂的大量实际材料编写的。该书即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第四回拜师“学艺”徒工卖身
身负重伤玉贵惨死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间陈玉仁他们进厂已经有三个多月了。有一天晚上,收工铃刚摇过,大家正在收拾工具的时候,白眼狼(二掌柜白衍堂)手里托着长条账本,一边走进翻砂厂棚,一边喊:“新徒弟明天拜师,刁掌柜请客,叫咱们热闹热闹。大伙都得随份子,每人两万块钱,没钱的记账,到柜房去,我给你们写。”说完,他又转到机器厂棚去了。
白眼狼回到柜房,忙坐在账桌边拨弄算盘。刁鸿发这时坐在太师椅上,半闭着眼,嘴里念叼着一连串工厂和老板的名称:“玉玉祥的赵莫良,永聚成的瘸腿王……”念着念着,他转过头来冲着白眼狼说:“我数了数,最少也得请四五十人,我看就先预备五桌吧。”白眼狼抬起眼来,摇摇头说:“五桌?那咱钱可就不够啦。”刁鸿发毫不在乎地说:“不够,那还不好办?就叫他们多凑几个,我想趁这个机会多请几家,叫他们都来看看咱德发兴买卖干得怎么样。多花点钱那怕嘛(天津话:什么),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再说,他们八字不认识一撇,随你写多写少,记在账面上,白纸黑字,不怕他们不认账。”
第二天,德发兴显得比往常热闹得多。
柜房里打扫得一干二净,摆设得整整齐齐。屋子里坐满了穿着长袍马褂,西服革履,粉脸油头的客人。他们互相说些恭维话。陈玉仁手忙脚乱的,给他们每个人斟茶点烟。虽是数九寒天,累得他身上的破夹袄都被汗水塌湿了。
刁鸿发穿着一件狐腿皮袍,坐在太师椅上笑眯眯地和大家搭讪着,不一会就听他说:“陈二,去把他们都叫来。”等陈玉仁领着陈玉贵、王家兴、刘文安……等徒工来到柜房里,客人们便鸦雀无声。只见刁鸿发站起来走到供桌前,点燃了腊烛和香,朝老君爷的画象深深地一拜,然后扭转身来仍旧坐在太师椅上,阴阳怪气地对徒工们说:“都到齐啦?好吧,咱现在就开始拜师。从明天起,你们就算正式学手艺了。以前三个月算是试工。俗话说早养儿早得继,早学手艺早挣钱,出门在外,谁不为了吃喝穿戴,哈哈哈……”笑声过去以后,刁鸿发清清嗓子,接着高声说:“咱们为了避免以后在学徒时候找麻烦,还是立个字据好。这是三条石的老规矩。前有车,后有辙,过去怎么办,现在还是怎么办。”他从香炉旁那一沓已经填写好的“工徒学艺志愿书”里拿起一张来,心满意足地对客人们笑着说:“要说咱们的同业工会还真能给咱办事。这印好的字据,可比过去咱们临时抄写省事多了,再说这内容也比从前多啦。哈哈……”他又转过头来,把驴脸一沉,对陈玉仁他们说:“我给念念,你们好好听着!”立“志愿书”人陈玉仁,现年十五岁,河北省交河县万庄人,由同乡白衍堂介绍人德发兴机器铁工厂充当学徒,情愿遵守后开规章。
一、学徒期限四年为满,期满后效力半年;
二、无论本身或家庭发生任何事故,不得中途辍业;三、倘违背前两项规定,需将学徒期间饭费偿还厂方;
四、倘因一切不法行为,致使厂里受到损失,应由铺保、家长或介绍人负责,并负赔偿责任;五、在学徒期间,如有天灾人祸、丢失、投河、落井、被绑架、抓掳等事宜,应由铺保、家长、介绍人负责,与厂方无关;六、如因工作发生触电及一切意外致生命受到危险时,全由铺保、家长、介绍人共同负责办理,厂方只负师徒人情维持责任;七、学徒期间,倘因正常事项请短假者,期满后须补足日期,方准其出师;八、如学徒不满四年,中途潜逃者,由家长、介绍人、铺保情愿负责找人,仍送厂方,继续学习;如不能找着家长、铺保,介绍人情愿将饭费按月偿还厂方,此后该徒不得在本行业服务。
以上规矩八条,特立学艺志愿书为凭。
刁鸿发像宣读判决书似地一口气念完了这张“工艺学徒志愿书”以后,端起一杯香茶,慢慢地呷了一口,接着又象审问犯人似地问道:“你们几个人的字句都一样,都听懂了吗?你们还有嘛说的吗?没有说的了,就到白掌柜那儿去按手印。”
这时,白眼狼已经把一沓字据拿到账桌上桌,监督着陈玉仁他们挨个地在自己字据上按手印。
陈玉仁等几个徒工,拜完师,心中象压着一块石头。他们一个个低着头,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地走出柜房。从厨房里每人领了两个窝窝头和一块臭咸荣。大伙躲到厂棚的一个黑旮旯(音嘎拉gálá ,即角落)里,围坐在废铁堆上发楞,谁也吃不下去。过了好大一会,王家兴才哽哽噎噎地说:“四年以后才让回家,那还不想死俺娘啊!到多晚才熬出这四年哪?”刘文安说:“在他这儿学手艺,怎么出了事他不管呢?”陈玉贵接着说:“这回立了字据,再想不干都不行啦。”陈玉仁在一旁气愤地说:“按他提的那逃跑还得抓回来,这不是跟逮小偷、抓犯人一样吗?再说这四年不准请假回家,这和蹲监狱一点也不差。”他俩越说越伤心,不由自主地抱头哭起来了,
这时,从柜房里传来划拳行令的叫喊声:“六六六,独占一呀……”
“宝一对呀!”
第二天,西北风刮得电线呜呜作响。陈玉仁被叫早铃喊了起来之后,忙完了杂活,看看天色已经全亮,估摸刁鸿发已经起床,就急急地到柜房去侍候刁鸿发。刁鸿发半闭着眼躺在床上,看到陈玉仁进来,就说:“今天天气真冷,屋里这么旺的火我都没觉得暖和,快,给我到水铺沏茶去,要滚开的啊!”
陈玉仁提着水壶,走在三条石大街上,象囚犯走出监狱一样,立时感到心里豁亮许多。正当他东张西望,路经玉泰祥机器厂时,只见从大门里跑出一个徒工,两只手紧紧抱着头,赤着的双脚踩在白白的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在徒工的身后边,有一个穿着青布棉袄的胖子,手举着木棒在追赶着。陈玉仁一眼就看出,这个胖子正是玉泰祥的掌柜赵莫良,昨晚上刁鸿发摆酒席,他是头一个来赴宴的。只见他一个箭步赶上去,逮住那逃跑的徒工,抡起木棒没头没脑一阵乱打,打得那个徒工趴在地上。赵莫良又伸手一抓,象老鹰抓鸡似地提起那个徒工往厂里拉。那个徒工哭喊着,挣扎着不愿进去,可是抗不住赵莫良那一股猛劲,被拉进大门去了。陈玉仁听着那个徒工的声音,十分耳熟;再细看看,啊呀,那不就是自己天天想念着的表哥刘维民吗?看身形,表哥反而比在家乡时矮了瘦了许多;那身破棉袄还是当初从家里穿出来的,黑黑的棉絮挂在外面;长长的头发,披头盖脸;脸色黑里透黄,一股红红的鲜血顺着嘴角流着。
陈玉仁难过极了,他边走边想:白眼狼在老家招徒工那天曾说,表哥在三条石学手艺,有出息,已经能顶个师傅干活了。还说表哥长得又白又胖。唉,谁知表哥到三条石二年多,尽受折磨呵,那白眼狼不过是为了哄骗乡亲,招收徒工,才编出那一套瞎话。
陈玉仁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水铺沏满一壶热茶,又急急往回走。当他刚走进厂门,看见机器厂棚门口围着一大群人,吵吵嚷嚷,个个人脸上现出恐惧的神色。想必是又发生了工伤事故,陈玉仁的心立刻又揪紧了。他走进柜房,见里面空无一人,就把茶壶放在桌上,急速走出来,奔向出事地点,想打听是那个师兄弟遇祸了。刚靠近,一阵“哎哟呀!”的凄凉而痛苦的呻吟,好象晴天一个霹雳,震得他浑身哆嗦,楞在那儿了。这是哥哥陈玉贵在呻吟啊。
陈玉贵自从分配到机器厂棚以来,整天干着笨重活,把一些大件的机器另件搬来搬去,一会儿搬到机器上去旋,一会儿又搬下来,从早到晚,累得他精疲力尽。这天,他正在学着旋活,突然,一根正在机器上旋着的大铁棍掉了下来,直奔他跟前窜过来了。他没来得及躲闪,“通”的一声,铁棍正砸在他的右腿上。他“唉呀”一声,立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师兄弟们忙赶过来一看,大铁棍已经把陈玉贵的腿砸断了,从伤口里突突地冒出鲜血。大家七手八脚把陈玉贵救醒过来。这时,刁鸿发正在柜房里打瞌睡,被突然的喊声惊醒了,他忙走出柜房,来到机器厂棚。他首先仔细查看机器,检查了好一会儿,见没有损坏的地方,这才放心地扭过头来,装模作样地问徒工们:“你们围在这干嘛?出了什么事?”有个徒工说:“陈大的腿被铁棍砸断了。”刁鸿发爱听不听地看了看躺在血泊中的陈玉贵,强词夺理地说:“你看看,干机器活,光贪玩还行,这准是他没把活卡好,不然铁棍决不会掉下来瞎窜,多亏砸在腿上,要是砸在脑袋上,那可就吃嘛,嘛也不香了。”然后他便敷衍了事地说:“行啦,行啦,别都围在这儿,来俩人把他抬到后边去,养两天就好了,没事的都干活去!”
这时,陈玉仁刚从悲痛中醒悟过来,刁鸿发的一席话正叫他听了个满耳。他走过来,看见哥哥紧闭着双眼,身上顺是血渍,那条断腿摊在地上。他预感到恶运临头,满腔仇恨地想质问刁鸿发,但只觉得嘴唇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走过来两个师兄弟把陈玉贵架起来。陈玉仁帮着扶那只折断的腿,他们小心冀翼地把陈玉贵抬回住处。等哥哥躺了下来,陈玉仁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痛,扑倒在哥哥的身上,放声痛哭。这时,冯麻子(工头)在院里厉声喊道:“陈二,人还没死,你哭嘛?还不赶紧于活去!”
陈玉贵孤零零,躺在黑屋子的旮旯里,哼哟嗨哟地呻吟着,冯麻子不让师兄弟们来照看他。白眼狼说陈玉贵不能干活了,照例就不准给东西吃,连一口稀汤也不给喝。陈玉贵要上厕所,只好自己挣扎着坐起来,拖着那条折断的腿,一点一点地挪着,慢慢爬去爬回。到晚上,那条受伤的腿肿得比腰还粗,就再也拖不动爬不动了。
转天,陈玉贵的伤势更加沉重,伤口感染,浑身烧得火烤火燎的,躺在那里急速地喘着粗气。
这一夜,陈玉仁又给他送来大黑偷偷留下的窝窝头和一碗稀粥。陈玉贵吃力地睁开眼睛,微微地摇了摇头,—点也不能吃喝了。正在陈玉仁伤心落泪的时候,猛然间,在他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陈玉仁回头一看,原来是刁鸿发领着白眼狼和冯麻子闯了进来。冯麻子手里拎着一条破麻袋和一根粗麻绳。他们没料到陈玉仁在这儿,不觉一楞。白眼狼眨巴了一下白眼,厉声说道:“你不去睡觉,还在这儿呆着干嘛?”
刁鸿发见陈玉仁一动不动,就把眼一瞪,凶狠地说:“走吧!快睡觉去,明天早起好干活。”
陈玉仁仍然不动。
刁鸿发的日本胡子抽动了两下,跟白眼狼耳语了几句。白眼狼和冯麻子就动起手来,一个搭头一个搭腿,把在昏迷着的陈玉贵往麻袋里装。陈玉仁觉得不对味儿,忙走上去问:“深更半夜,你们要把我哥弄到哪儿去?”
刁鸿发一步走上去,伸手一把揪住陈玉仁的胸襟,把他拽到一边去,奸笑着对他说:“嘿嘿,你别拦路,你哥哥病得很重,怪可怜的,我叫冯师傅把他背到医院里去治一治。”
说话间,冯麻子已将陈玉贵背在肩上,急步流星地走出了小黑屋。陈玉仁使劲挣脱了刁鸿发的手,急追上去。没走几步,又被刁鸿发从背后揪住,他还想挣扎,被白眼狼一脚踹倒了,等他站起来,冯麻子已经背着陈玉贵走出德发兴的大门了。
出了大门口,他们就把麻袋口扎紧。冯麻子背着陈玉贵在前面走,白眼狼跟随在后面。他们拐弯抹角,接连穿过儿条胡同,来到北运河边。冯麻子急走几步来到岸边,一扭身把陈玉贵丢了下去。这时时只听见“嗯”的一声,脑袋顺着河袋翻了几个跟斗,扑通一声,陈玉贵沉入河底去了。
过了几天,陈玉仁一直也没有听到哥哥的音讯。他老是追着刁鸿发问。刁鸿发被问急了,就猫哭耗子——假慈悲地说:“真没想到你哥哥刚好了两天,不知怎的又抽起疯来,大夫给治了半天也没有治好……唉,小小年纪死得多可惜。”
“死了!”陈玉仁像当头挨了一棒,突然眼前一阵黑,几乎晕了过去……
(此文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