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评价《青春之歌》？

矛盾同志的文章，对“青春之歌”从思想上和艺术上作了深入的分析，具体地说明了应该怎样用正确的思想方法来评价一部文学作品。我们相信、这篇文章会给读者很大的启发。

广大读者非常关心对于小说“青春之歌”的讨论，我们每天都收到大批的来稿来信。不少读者除就“青春之歌”这本小说发表意见并提出问题外，还涉及了一些属于读者本身的问题，如：怎样认识文学作品的教育意义？怎样向作品中的英雄人物学习？对于文学作品在青年读者中可能产生的副作用问题，应该怎样认识？我们认为这些问题很有意义，请大家针对这些问题继续发表意见，作进一步的探讨。

——编者

最近关于“青春之歌”的讨论很有意义，因为这次讨论不但提出了对于一部作品正确评价的问题，而尤其重要的是提出了评价作品时思想方法的问题。文学作品是反映现实生活的，在评价文学作品时存在着怎样的思想方法，也就意味着在对待现实生活时存在着怎样的思想方法；评价作品时的思想方法不对头，有主观性和片面性，还不过关系到理解一部作品是否正确的问题，其事比较小，但在观察、分析现实生活时思想方法不对头，有主观性和片面性，那就关系到是否能够正确地认识现实的问题，这就不是一个小问题了。我想我们应当提到这样的思想高度来看待这一次的对于“青春之歌”的讨论。

自从“中国青年”第二期发表了具有代表性的郭开同志的“略谈对林道静的描写中的缺点”以后，“中国青年”第三期和“文艺报”第二期都发表了对郭文表示不同意见的文章。（也许别的报刊上还有关于这部小说的和对郭文的讨论，可惜我限于阅读范围。未及拜读）。这几篇文章都批评了郭开同志的论点，也指出了郭开同志思想方法的主观性和片面性；我看这些批评都是正确的。为了节省读者的时间和精神，我不打算重复他们已经说过的话；我在这里只谈谈三个问题。

第一，为什么我们肯定“青春之歌”是一部有一定教育意义的优秀作品？

首先要谈到这部小说反映的是怎样的现实。

“青春之歌”所反映的，是从“九一八”到“一二九”这一历史时期党所领导的学生运动。毛主席在他的著作中，对于“五四”以迄“一二九”的学生运动给予了英明的正确的评价；这是大家都学习过的。因此，要评断“青春之歌”是不是一部好作品，首先要看它是符合于毛主席对那个时期的学生运动的论断呢，还是离开了毛主席的论断？我以为“青春之歌”的整个思想内容基本上是符合于毛主席的论断的。它对于读者会发生怎样的教育作用呢？它可以帮助我们（特别是年青一代）丰富自己的对革命历史的认识，对党在特定历史时期、特定地区、特定群众中间的革命策略和方针的认识。它通过了卢嘉川、江华、林红几个英勇不屈的共产党员的形象（他们在旧中虽然所占篇幅不及林道静所占的那样多，但是我们却时时感到他们的伟大的存在以及他们对林道静的巨大影响），告诉读者，党的优秀儿女曾经怎样地忠心耿耿、艰辛斗争，为革命事业、为今天的我们广大人民的幸福生活，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最后，这部小说还通过了林道静这个人物的具体事实，指出了当时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只有在党的领导之下把个人命运和人民大众的命运联结为一，这才有真正的出路；指出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必须经过思想改造才能真正为人民服务。

“青春之歌”所反映的历史事实，离开今天有二十多年了。要正确地理解这部作品，我们就得熟悉当时的一切情况，特别是当时青年学生的思想情况。如果我们不去努力熟悉自己所不熟悉的历史情况，而只是从主观出发，用今天条件下的标准去衡量二十年前的事物，这就会陷于反历史主义的错误。当我们去熟悉历史情况的时候，当然要站稳工人阶级的立场，用马列主义的观点，这才能够对于历史事实作出正确的评价；但是，光有工人阶级的立场、马列主义的观点，而不求熟悉特定的历史事实，这就叫做没有调查研究没有发言权。评论一部反映特定历史事件的文学作品的时候，也不能光靠工人阶级的立场和马列主义的观点，还必须熟悉作为作品基础的历史情况；如果不这样做，那么，立场即使站稳，而观点却不会是马列主义的，因为在思想方法上犯了主观性和片面性，在评价作品时就不可避免地会犯反历史主义的错误。

不要陷于反历史主义。这是我们读“青春之歌”时首先要警惕的。而我们之所以肯定“青春之歌”，也因为它没有反历史主义的毛病。

第二、我们怎样评价林道静这个人物？

林道静是地主家庭的女儿，然而，和她的生母一样，林道静在家中是一个被压迫者。到她长大，她过的是十分凄惨痛苦的生活；只因为她长得美貌，她的父母想把她镀点金，以便当作礼物结交权贵，这才送她进中学校，林道静的身世（还有她的生母的悲惨的命运）使她自幼就仇恨封建主义，要反抗；然而她所受的教育却是资产阶级教育，她在家庭以外所接触的人又以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多。因此，她有强烈的个人主义，她的反抗封建家庭是从个人主义的立场出发的。小说描写了这样一个青年女子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以及林道静自己的小环境）下，所经历的思想改造的过程——亦即从反抗封建家庭走到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运动的过程。

这个过程，大体上是这样的三个阶段：反抗封建家庭干涉她的婚姻自由（即逃避她家庭要她嫁给权贵的压迫），找寻个人出路，这是第一阶段；在种种事实的教训下（同时也受到她偶然接触到的共产党员的影响），她渐渐意识到个人奋斗还是没有出路，个人的利益要和人民的利益相结合，这是第二阶段；最后，在党的思想教育的启迪下，她认识到个人利益应当服从于工农大众的利益，坚决献身于革命。

林道静入党以后，有时还不免冒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思想情绪，然而她究竟和那时一些混进党内的投机分子不同，她从没对党闹情绪、闹独立性，她是赤心为党的。

这就是书中所写的林道静的基本形象。

这个人物的形象是真实的。熟悉那时候的社会现实的人，特别是在那时候领导过和参加过学生运动的人，都会觉得林道静这个人物好像是见过的。因而，这个人物是有典型性的。

青年读者常常要问：林道静有什么可以供青年们学习的？

我以为这不能简单化，要分析地看待。从林道静身上，有可以供我们学习的，也有可供我们鉴戒、引起警惕的。在前者的场合，林道静是正面教员，而在后者的场合，林道静是，比方说，反面教员。什么是可供我们学习的？就是她在入党以前追求真理、坚决地进行自我改造、在敌人淫威之下坚强不屈的精神。什么是可供我们鉴戒而引起警惕的？就是她的时时流露的幻想和温情。但是，林道静的全部经历既然是思想改造，她的小资产阶级意识当然也是在批判之列的，读者理应不会受其传染，而是相反，读者会深深感到这些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意识是林道静身内的敌人，必须消灭它，从而引起警惕，检查自己有没有这些非工人阶级的思想意识。另一方面，林道静并不是知而不改，而是当她一知道这些思想情绪乃是革命之敌的时候，就坚决地要改掉它们。林道静这种自觉、自愿，坚决进行自我改造的精神，是首尾一贯的。这难道不值得今天的青年知识分子，青年学生们学习么？而且我们也还应当知道，在林道静的时代，一个要求自我改造的青年不但不会像今天那样得到鼓励，而且要受到反动政府的迫害，剥削阶级的仇视和压迫，乃至小市民的讽刺和嘲笑（甚至还会受到她的同学，同伴们的嘲笑），因此，林道静的自觉自愿地坚决进行自我改造，实在表示了她的高度觉悟和坚强意志，这是值得钦佩的；如果林道静在改造过程中还有困难，小资产阶级思想意识还时时冒出来，乃是因为她受了环境条件的限制以及历史负担的重压（她的环境条件对她的改造有多少层层阻碍，今天的青年还不容易想像到，而她的历史负担也比今天的青年要重得多，因为这是在二十年以前，旧思想的压力还非常强大）？因而她的改造过程曲折而缓慢，今天的青年看了不大能理解。

以上简略地谈到了林道静为什么值得我们学习，现在打算再谈谈作者对林道静的态度。

作者当然不是对林道静采取无憎无爱的冷漠态度的。公平地说，作者对她自己所创造的这个人物是抱着同情乃至爱护的态度的。应不应该抱同情乃至爱护的态度呢？我以为是应该的。因为林道静是一个富于反抗精神，追求真理的女性，是一个自觉、自愿坚决进行自我改造、终于献身革命的女性。如果不看到这些主要的方面，而只就林道静是地主家庭的女儿、受的资产阶级教育、曾经有浓厚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意识等等，武断地判定作者对林道静的同情和爱护便是作者自已的小资产阶级立场的流露，那是十分不公平

的！这种主观、片面的思想方法也成为正确理解一部作品的最大的阻碍。

还有这样的意见：在塑造林道静的形象时，作者对林道静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意识批判得不够有力，有时还表示了原谅，这是会迷糊读者的认识的；而且作者笔下的林道静“从未进行过深刻的思想斗争”，因此，实际上并没有写出青年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的艰巨性和深刻的过程。

对于这样的意见，也要加以分析，不可以囫囵吞枣地完全肯定或完全否定。我也认为这本书对于林道静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意识在有些地方批判得不够有力，但只是有些地方而已，并不是全部。至于作者笔下的林道静“从来进行过深刻的思想斗争”云云，我看“从未”二字显然不将合事实。林道静之终于和余永泽分手，就是经过深刻的思想斗争的；这件事，表面上看来是男女关系，但具有深刻的思想上划清界线的意义。

应当承认：作者在描写林道静身上的小资意识并且描写这种小资意识的瓜蔓纠缠、藕断丝连的时候，是有意为之而不是作者本人的小资产阶级意识在无意中暴露了出来。为什么说作者“有意为之”？因为作者既然要描写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就不能不着力地描写小资产阶级思想意识在人的行动中的表现及共顽强性；着力描写这些，正是为了要着力批判这些。如果有些地方批判得不够，这和作者的思想水平有关（就是说，作者的观察、分析不够深刻，所以批判也不深刻），也和作者的艺术表现能力有关（就是说，作者看到了，可是写不出来，或写得不好）。作家的主观意图和他的作品的客观效果不能一致，是常有的事；这便是日常生活中所谓“好事办坏”。把好事办坏的人，本身不是坏人；把作品中应该批判的东西，批判得不够有力，并不能就此断定作者是保护这些被批判的东西，或者甚至说作者本人就是这些被批判的东西。要判定作者是否是“站在小资产阶级立场上，把自己的作品当作小资产阶级的自我表现来进行创作”（郭开的话），就要以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全面看问题，要看作品的主要倾向和主要效果。从整个看来，我以为指责“青春之歌”坏处多于好处，或者指责作者动机不好的论调，都是没有事实根据的，因而也正是引起思想混乱的。

第三，“青春之歌”有没有缺点？

不能说这本书没有缺点。可是，不能把“没有很好地描写工农群众、没有描写知识分子和工农的结合、书中所写的知识分子特别林道静自始至终没有认真地实行与工农大众相结合”（郭开的话），当作这本书的主要缺点。为什么？因为作者的意图（书的主题）并不是反映当时整个革命斗争而只打算反映当时革命斗争在城市（白区的城市）中的一条战线（即不是城市中革命斗争的全部）。这条战线就是学生运动。如果我们承认这个主题的重要意义，而且认为应当按服当时的实际情况来表现这个主题，那就不能责备作者“没有很好地描写工农群众”。有人说，学生运动既是当时革命斗争的一翼，如果在书中也写到当时的工农群众的革命斗争，那就“更站得高些”了；这话有理，可是如果这样提出要求，问题的性质就变了：从作者是否完成她自定的任务（即表现她自定的主题）变成作者应不应当限于她自定的任务。我想我们应当实事求是，从作者自定的任务来看作品的实际效果，而不应当提出更大的任务来否定作品的实际效果。所以，“没有很好地描写工农群众”，不是这本书的主要缺点。

基于同样的理由，我们可以说，如果作者布置一些合情合理，不违反当时实际的需要与可能的情节，让林道静实行了和工农的结合，那自然更好，这在当时，实际上确是有不少革命知识分子深入了工厂、农村，实行了和工农的结合的；然而我们不能说，由于作者没有这样做，林道静的思想改造就没有实现。为什么？因为林道静的从个人主义的反抗封建家庭走到献身于党，这样的思想改造的过程在书中是通过了同工农结合以外的各种各样的考验而完成的。这各种各样的考验中间果然没有现在我们所实行的知识分子和工农结合的措施，但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成千上万的像林道静那样的知识分子确是通过了同林道静大体相同的考验而走上革命道路的。由于历史条件的不同，我们不能硬说二十多年前在暗无天日的白区城市的青年知识分子如果没有经过像我们今天所做的和工农结合便一定不能改造思想；也正因为历史条件的不同，今天的青年不能以二十年前的林道静为例而想逃避我们今天所实施的和工农的结合。我们的责任是：向今天的青年指出这个历史条件的不同以期消除或许会有的错误想法，而不是执此一端就否定了“青春之歌”的积极意义和教育作用。

我以为“青春之歌”的主要缺点表现在下列三个方面：一、人物描写，二、结构，三、文学语言。但是这些缺点并不严重到掩盖了这本书的优点。

在人物描写方面，林道静这个主要人物写得比较细致，虽然有些地方还可以写得简洁些。但是，除了林道静，书中其他人物虽多（指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然而他们大都作为“道具”而存在。甚至于那个王晓燕，虽然写她的笔墨不少，而且把她的思想转变写得还细致，可是也不免作为“道具”而存在。三个共产党员是写得好的，他们是林道静思想上的引路人，政治上的引路人；可是，好像她们也只为完成引路人的任务而在书中占了一定的位置。书中有一大群的青年学生，作者曾给予相当多的描写的，就有五六个，可是他们的性格没有好多的差别。这一切，会给粗心的读者一个印象：作者把林道静作为英雄人物来描写。我却以为作者只把林道静作为万千青年走上革命道路的一个典型来写，并不把她作为一个理想的英雄人物来写的。但是因为其他人物没有写好，（一方面这也和本书的结构有关），所以林道静就特别突出，尤其在知识青年中间，她好像是唯一的先知先觉者和冲锋陷阵者。

关于结构，作者的手法有点凌乱。全书的主要结构是沿着林道静的遭遇一线发展的。然而中间又插进了一些没有林道静在场的在全书是主要的情节，例如本书第七章。这一章写得有声有色，应当是全书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这本书是写学生运动的），可是，由于全书的主要结构是沿着林道静的遭遇一线发展，这一章就好像是一个插曲了。如果作者的确企图通过学生运动来写林道静的思想改造，而且以写学生运动为本书的目的，那么，作者把林道静布置在定县农村的一段故事是否必要就值得研究了。因为这一段使得全书结构松散。如果作者主要是企图写一个小资产阶级青年的思想改造，并不以写学生运动为目的，那么，作者倒实在应当考虑把林道静和工农结合一番。结构的凌乱也反映了作者在构思时只着眼于一枝一节而未能统观全局、大处落墨。有人批评这书的缺点是作者未能站得高些，如果“站得高些”作这样的结构上（还有人物描写上）的解释，我以为还妥当，但如果是指作者未能写出当时革命的总形势，那就是要求作者变换主题了，这未免离开了文学批评的常规了。又或者，所谓“站得高些”是指应当写出全国的工人运动和苏区的革命主力粉碎白军的进攻等等对于学生运动的影响而言，那么，作者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换言之，不是没有企图这样做，只是没有做好而已。这和作者的艺术概括能力有关。作者在这方面的限制，在本书的结构上也表现了出来了。但是，必须指出，本书的结构上的缺点不是什么严重的缺点。

谈到“青春之歌”的文学语言，我们会有这样的感觉：作者能够表现不同场合中的不同气氛，然而她的词汇不够多，句法也缺少变化。这就使得某些紧张的场面缺乏应有的热烈和鲜艳，某些抒情的场合调子不够柔和。尤其在描写环境（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方面，作者的办法不多，她通常是从一个角度写，而不是从几个角度写；还只是循序渐进地写，而不是错综交叉地写；还只能作平视而不能作鸟瞰。人物的对话缺乏个性。我们不大能够从不同人物的对话中分辨出他们的不同的身分，不同的教养和不同的性格。

总而言之，“青春之歌”的文学语言不能说它不鲜明，但色采单调；不能说它不流利，但很少锋利、泼辣的味儿，也缺少节奏感；不能说它不能应付不同场合的情调，但有时是气魄不够，有时是文采不足。全书的文学语言缺乏个性，也就是说，作者还没有形成她个人的风格。

由于时间关系，这篇粗糙的小文章只好在这里结束了。也由于时间关系，不能把“青春之歌”重读一遍然后执笔，故而只能泛泛而谈，不能引证原文作具体的分析。这篇小文章的目的只是企图说明：“青春之歌”是有一定教育意义的优秀作品，思想内容上没有原则性的错误，艺术表现方面却还有须要提高之处；因而，像郭开同志那样全盘否定它，而且从思想上否定它，是不对的！

（一九五九年二月五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