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星海在巴黎

1959-08-16 03:30马可
中国青年 1959年7期
关键词:路易丝星海作曲

马可

在巴黎音乐院的演奏会上

巴黎音乐院座落在马德里路旁边,虽然没有多么辉煌夺目的外表,但却有长久的宝贵传统。人们会告诉你,这是古诺、斐辽士、弗朋克、圣赏、德步西……学习过的地方,这是法国人的骄傲,也是法国的一个音乐中心。

星海来巴黎,目标是这个音乐院,但两年多了,愿望还是没有实现。当然,两年多的时间他一点也没有虚度;除了为生活的奔忙外,他像一条贪吃的小牛犊一样,不管当时能不能消化,总是一口一口不停地吞噬着所碰到的东西。由于奥别多菲尔先生的介绍,德印第成了他第一个作曲教师,他这时才比较正经地学习掌握印象派的风格。可惜不久德印第便去世了,他又跟巴黎音乐院的加隆先生学习。这仍旧是私人收授的学生,巴黎音乐院的大门还是可望不可即。

但是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加隆先生告诉星海,他的作品“风”已经被排上巴黎音乐院新作品演奏会的节目单上了。这种音乐会一般地是演奏院内学生和老师的作品,“风”是经过加隆先生的介绍和请求被排上去的。他听了这个消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这是千真万确的,音乐会的入场卷就捏在手里。他跑到古久里家里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妈妈为他补好衬衣上的裂口,古久里借给他上衣和领带,妹妹给他别上一支别针……多么英俊的小伙子!除了外衣显得肥大了点以外,在仪表上简直找不出什么缺点来。……

入场的铃声响了,他随着人们走进演奏厅,有人指点着前排特别座位上的几个听众:杜卡斯、拉威尔、普罗可非也夫……他的心情非常紧张。喧嚷的人声陡然静了下来,节目开始了,他觉得好像一下子跳进了真空里,有点茫然不知所措。

担任独唱的是有名的女高音歌唱家盖尔曼,他曾在一次音乐会上听过她的独唱,非常欣赏她丰满的音色和戏剧性的表现才能,但今天她能不能把“凰”的主题充分表现出来呢?……他心里忐忑不安,觉得身后有许多视线射过来,射在背上,刺得好痛啊!他觉得有种压力,简直坐也坐不直了。说实在的,他越是想集中注意力,越是集中不起来。“风”巳经唱完了,唱的怎么样呢?……他费力地想啊想啊,想抓回来一些印象,他后悔为什么在节目进行中没有抓紧机会……

攀声不太热烈,也不太冷谈。一部分人像是为了礼貌的缘故,鼓掌到适当程度便低头去看节目单了;另一部分人,不太多,可是继续拍着手,似乎要求重来一次,但没有很多人响应,也就逐渐停下来了。他迷惘地看着这些,心想:这是表示着什么?这作品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呢?……

最幸福的一天

休息的时候,他被加隆先生叫进休息室,这里坐着他敬畏的那几个听众。

“祝贺你,年轻人,”杜卡斯先生紧紧拉着他的手说:“我以为作品是成功的,嗯?”——他用眼光象征求意见似地环视了一下他的同伴,又接着说下去:“一首充满人道主义精神的作品!你跟德印第学习过吗?……我听得出来的,我甚至觉得这里有他的精神上的影子……”

“照我看,这里还深深体现着一种傅统的东方文明——儒家的‘仁,我想这是原诗所提供的创造基础。在我所所熟悉的那几个中古时代的伟大中国诗人的作品中,我常常感到这种仁爱精神。”拉威尔说。

“我以为它和我们西方的人道主义精神是不矛盾的,”杜卡斯说,同时用眼光催着在旁边凝神的普罗可非也夫发表意见。

“一件有才华的作品,一个有才华的青年。我想,传统的精神是在生活的火花中闪耀出来的。近年来我常常这样想:只有一个现实主义者和爱国主义者才能充分发挥优良的传统精神。”普罗可非也夫说着,走过去从星海手里接过乐谱,很感兴趣地翻着,“我希望这件作品能够介绍给更多的听众。怎么样,我们来组织一次在电台的广播好吗?”

星海以满足的心情听着这几位大师对“风”的议论。他不敢奢望他们对这作品给以过分的赞扬,他只希望他们能够注意这作品,对这作品发表一些具体的意见。现在的情况远远超过他所希望的,杜卡斯先生甚至还具体提出几点技术上的修正意见。他们对于这作品的评价,他也找不出可以反对的理由,但觉得似乎还不能透彻地概括他在创作时的复杂心情和深沉的哀痛。但这有什么办法呢?人总是以自己的生活经历和艺术经历来感受一件音乐作品的。他想起了古久里在听完了这作品后简短的评语:“很感动人。悲哀的部分写得最成功,理想的部分写得不够。我有一种很粗略的见解:音乐应该更多地给人信心和力量。”

他党得这种粗略的意见似乎对他触动得更深些。

但无论如何他是满足了,他觉得这是来巴黎后二三年最幸福的一天。这不仅是因为他的作品得到了大师们的重视,更重要的是杜卡斯先生亲口允许他去投考他所主持的高级作曲班。这是作梦么?……当一个人看见长期以来的愿望快要实现了的时候,反而有些怀疑起来了。不,这是千真万确的!杜卡斯先生亲口告诉了他考试的项目,让他好好准备。他有信心踏进这崇高的学府大门。

高级作曲班的第一个中国学生

他受到了古久里一家人的祝贺,他们预祝他成功。路易丝自告奋勇地帮助他准备考试,为他伴奏。她的琴弹得不十分理想,但她朝夕不懈地练习。每日傍晚,星海下工回来,到她家中,两人在钢琴旁叮叮冬冬地练习起来。和那七层楼上挡不住风寒的小房间比起来,这里是多么温暖啊!

考试日期近了,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他辞去了工作,专心作准备。他没有什么积蓄,还是过着做一天工吃一天饭的生活,现在辞掉工作,生活马上成了问题。这些他无暇计较,碰上一顿就吃一顿,没有便勒紧裤带,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这样,刚刚开始泛起一点红润的脸色,又黄腊腊地消瘦下去了。

考试的一天到了。一些投考者穿着节日的盛装,挟着漂亮的琴盒和提包昂然走进巴黎音乐院的大门,门警对这些未来的大音乐家们谦恭地施礼。但这是谁?……一个中国苦力,为什么还伴着一个法国姑娘?……他上前拦住了去路。

“修下水道的么?证件!”

“不,投考的。”

“什么?投考的?”门警以为这个中国苦力开玩笑,“好啊!哪个班?”

“高级作曲班。”那个姑娘代他回答。

“我不喜欢开这样的玩笑,我漂亮的姑娘。”门警用对妇女应有的尊重彬彬有礼地说,然后又向着星海:“快些,证件!”

星海正要去掏准考证,却被路易丝止住了。她向门警抗议为什么单独问他一人要证件。门警讲不出理由,但更坚决地拦住不放。正在纠缠得不可开交,杜卡斯先生恰好走来,他看见星海,亲热地握住他的手,转身向门警说:“这是我的学生。”——随即挽着他一起走了进去。门警张大了嘴,望着他们的背影,喃喃地说:“真是新鲜事!”是啊,他守了几十年的大门,还从未看见过一个中国人居然投考高级作曲班哩……

考试进行得很顺利,和声、赋格、作品分析都通过了,最后验交的制作是“风”。主考席上的教授们交头接耳地议论了一阵,最后由杜卡斯先生代表大家宣布:

“我们决定给你荣誉奖,按照学院传统的规定,你可以自己提出物质方面的要求。”

星海觉得有些站立不稳了,过度的紧张一旦松弛下来,反而有些无凭无依。他顿时觉得很疲乏,很饥饿,耳朵里有什么东西隆隆地响起来……

“饭票……”他只说了这两个字,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事后简直不记得是怎么退出考场,又怎样被路易丝搀扶着回到她家里去的。

不能老让西方人写东方的音乐!

就是这样,这孑然一身、勤苦奋发的小伙子走进了这个音乐最高学府,成为这世界著名的音乐大师的学生。杜卡斯教的学生并不多,能够直接从他受教,这本身就是一种光荣;这是许多法国的音乐学生和那些挟巨资、涉远洋、自命为未来的音乐大师的阔少们所求之不得的。在学生们当中,不少人对于这位考得了荣誉奖的中国青年怀着好感。但也有些人由于极深蒂固的成见愿顾设想会有一个能够掌握欧洲音乐的高度技巧的中国作曲家。这些人对于中国音乐的理解只是五声音阶再加上管弦乐队里难得一用的大锣,他们觉得这些已经足够代表中国的音乐文化了。星海也不是没有感觉到这些,但他完全沉浸在这新的条件所带来的繁重学习中,所以根本不去理会那些轻蔑的眼光和锋芒的言语。只是有一次,杜卡斯先生在上课时觉察到这一点。当他批改到星海的小提琴“朔拿大”时,有人吃吃地发笑,他从钢琴旁站起来,严肃地向学生们说:

“在我看来,上帝赋于人们的才能和机会是平等的,这不受肤色和种族的限制,而全在人们怎样来充分运用它。青年人,你们应该学会诚实和谦虚,照我看这也是作为一个艺术家必须具备的品德。……”

老音乐家越讲越兴奋,以少有的激动分析和夸

奖这首“朔拿大”,给了很高的分数。他的话还是非常有效验的,一些怀有偏见的学生改变了他们的态度。这当然是由于对这位音乐大师的信仰,特别是他很少当众在课堂上这样夸奖过人。但是他们却没有听到课后老音乐家单独对星海讲的话:“不要骄傲,小伙子,认真说来,这作品还存在着严重的缺点。它固然显露出了你的才华,但如果作为一个成熟作品来要求,它还没有你自己独创的风格,还没有以那种特有的含蓄和深沉来表达你们东方人巨大的热烈感情的民族风格。还需要艰苦的努力啊!小伙子,不能老让西方人来写你们东方的音乐!……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不好看,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呢?……”

“没有什么,我一定记住老师的话。现在对我最重要的是学习,学习。”

这个热情而又严峻的老艺术家满意地走开了,然而他并没有完全了解,他的这个高级作曲班的学生还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那有些委顿的面色主要是由此而来。

又碰了一次钉子

学习是非常紧张的,这使得他没有充分的时间去工作以维持生活的费用。学校奖给的饭票,无论怎样节省还是一天天少下去,最后用完了。他不得不依靠一些同学和师友的救济式的帮助而坚持下去。高昂的学习费用更加重了他的负担,一本乐谱,一卷谱纸往往要花上够维持一两个星期的生活费。在这种情况下,他往往是下定决心把乐谱、书籍等买了回来。

有一次在古久里家里吃饭,妈妈问道:

“为什么不到你们大使馆请求政府补助补助呢?”

“去过的,没有结果。”

“但是现在不同了呀,现在你是巴黎音乐院高级作曲班的第一个中国学生,你们的政府怎么可以不管呢?”

妈妈怂恿他再去试试,古久里提醒他可以通过学校与巴黎市政当局的关系试试看。开始进行得还很顺利,他居然拿到了有市长赫里欧亲笔签字的证明信来到大使馆。

接待他的官员年纪不大,穿着笔挺的西装,蓄着当时流行的、摹仿某一位好莱坞大明星的小胡子。他看了看介绍信和证明文件,口中不由得打了一个呼哨,然后抬起那双多情的眼睛,对着这个衣冠不整的来访者打量了一番,象背诵台词似地说:

“光荣,光荣,这是我们国家的光荣,兄弟个人是非常崇拜……(星海一下子楞住了,他没有弄明白这位仪表堂堂的官员的意思,究竟是要谁来崇拜谁。)不过——然而——这个,这个要请示大使;然而遗憾的是大使回国述职去了。这没有办法,你等着我们的通知,大使一返任我们马上就考虑你的请求。”

事情搁置了几个月,又经过好几趟奔波,回答是大使不能决定,正请示国内。然后又是拖延,又是应付,最后答复说,国家留学生制度中无此先例,自费出洋求学请政府补助者应毋庸议……云云。其实这种结果是星海早已料到的,他过去曾经碰过不止一次钉子了。

(图片见原版面1938年上海救亡演剧第二队抵汉时留影,前排左起第一人是冼星海同志,后排左起第三人为已故戏剧家、该队领导洪深。)

把所学的东西贡献给祖国

一九三五年春天,杜卡斯去世了,星海也在高级作曲班毕了业。风雨如晦,他捧着一把紫丁香送到老师墓碑前,流连不去。当他沿着湿漉漉的小路往回走的时候,各种思潮在脑海中翻涌。回国呢,还是留在巴黎?……留在巴黎,继续进行研究,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以这样优良的成绩出自名师门下的音乐家是不愁没有人聘请,音乐院也曾表示愿他留下继续作研究工作……这似乎是一条平坦大道:成功的创作,个人的音乐会,一个温暖的小家庭(自然,要把母亲从国内接来),这也就是母亲常常说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吧!但是另外还有一条不是那样平坦的道路,那就是回国去,把所学的东西贡献给祖国。这不正是出国前所怀的初衷么?然而,祖国将以什么态度来接待这个始终没有被承认有正当学习权利的流浪者呢!六年了,沉重的灾难使得祖国变成了什么样子呢?音乐又怎样去与苦难的人民发生关系?……

走到古久里家里,混身都已湿透了。古久里还没有下工,路易丝正在弹他写的“游子吟”。母亲见了落汤鸡似的星海,叫了一声上帝,连忙催他去换衣服,并且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星海迟疑地,但是充满了感情地说:“我不愿意离开你们,然而我更不能离开我的祖国,六年了……”

“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孩子。可是,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么?你可以把你的中国妈妈接来,让她住在我们家里。”……

“让我随你去中国吧,去看看那个古老的、可爱的国家。”路易丝田抬起那双水凌凌的眼睛,挚切地说。

“啊,不,路易丝,”星海心中充满了矛盾,“我回国……还会再来的。我也很爱法国,也很爱你们,不是么?……你看,我什么也不带走。我的书籍、原稿,都放在你们这里。半年,半年以后我就回来。”……

“真的?”

“真的!”

一声清朗的欢笑,一声抑制的叹息,这些随即被那音调缠绵的“游子吟”的琴声淹没了。

(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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