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文波
安徽省安庆市北郊离城十里,有一座有名的桥——杨树桥。每当我想起故乡的时候,首先便想到它。
……今天,我怀着离乡后第一次回到故乡的那种特殊的心情,再次踏上这座桥,我是倍觉亲切了,泪珠不禁润湿了我的眼睛。我甚至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的杨树桥!杨树桥,我对你是这样地熟悉,然而又是这样地陌生。你的名字虽然没有改,可是你已经不是用杨树架成的,而是用钢骨水泥垒成的;桥面已不是狭窄得只能勉强通过一辆牛车,而是可以并排通过三辆公共汽车;桥下腥臭的污水不见了,而是清流蜿转,帆樯云集……
“故乡变得太快了!”我不禁用一种狂呼的声音自言自语着。不,这不是自言自语,我用惊喜的眼光,注视着每个相识的和不相识的老乡,我分明是在向他们叙说:我几乎要搂住他们的脖子,贴着他们的耳朵,大声地向他们叙说。
解放前,提起杨树桥,人们就有着各式各样的传说,谁听了也都会毛骨悚然。有的说,拂晓和黄昏,桥底会发出刺耳的惨叫。有的说,夜里,这儿经常有水鬼敲人家的大门。有的说,每逢阴雨之夕,桥底便有五个水鬼拉着一条长绳,一面喝水,一面嚎哭,其声哀切,十里可闻……因此,每当早早晚晚或风雨晦瞑之时,这儿就无人经过;要经过,就得成群结队。
传说是可怕的,然而血淋淋的现实却比传说可怕得多!
一九四八年七月,一个酷热的中午,人们象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向杨树桥涌来,哽咽着,默默地拥挤在狭小的桥身和桥两头的马路上。南岸,并排陈列着五具尸首: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个出世才三个月的小女孩,两个五、六岁的男孩,一个九岁的男孩。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和一个衣不蔽体的中年女人扑在尸首上号哭。那个死去的男人,名字叫江炳炎。那个死去的九岁男孩,便是我童年时期唯一的挚友——龙儿!
龙儿年纪比我稍大一点,我们相爱着,从没顶过嘴,更没打过架,活象一对挛生弟兄。可是论起“辈分”来,他还要叫我做舅舅。有一次,我非常诚恳地告诉他:“龙儿,索性叫我弟弟吧。”可是他偏不答应,他说:“妈妈讲的,小孩要懂规短,你管妈叫姐姐,那我就管你叫舅舅呗!”
我们“舅甥”的友谊是在牛背上建立起来的。
他爸爸是个失业工人,无田无地,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所以把他们娘儿几个寄托在岳母家里,自家在城里做牛做马,为人干活。有时候,混到一个半个子儿,就送回“家”,混不到,就干脆不回来,流落街头。可是龙儿的外祖母同样是一贫如洗,有的,只不过是一间露天茅房。
龙儿和我一样天真澜漫,肚皮越是饿得发疼,就越喜欢幻想。
听妈妈说,读书的人好,懂道理,有出息。所以,我们最大的幻想便是能读书识字。
但是为什么只有地主娃子上学,我们不能呢?妈妈说:各人八字不同。有钱人的八字好,能读书,无钱的人命薄,只能摸牛屁股。
“甭管他妈的‘八字、‘九字,我们无钱的人也要读书!”龙儿究竟比我大,往往给了我不少的勇气。正是这种美妙的幻想,支持着我们活下来,使我们这些苦孩子在那最艰苦的岁月里暂时忘记了辛酸。我们象小和尚念咒似地,成天喃喃自语:读——书——识——字,识——字——读——书。
没钱上学,每天要牧牛,并不能打消我们要读书的幻想。我们想起了一个最妙的“读书”法子。离村子不远有一座迥祥庵,里面就是迥祥小学。我们把牛系在一个固定的树桩上,然后小心翼翼地蹑足蹩到墙根下,提心吊胆地倾听着从教室里传来的朗朗书声。先生领诵,我们也和学生一样,默默地重复着:“来,来,来!来上学!去,去,去!去游戏!……”
就这样,我们上完一堂课,又上一堂课。有些课文,我们几乎比那些教室里面的贵公子们背诵得更熟,更流畅。
光背诵还不行,我们不识字,还是一个文盲。于是,我们又想出了第二个巧法:放学的时候,便偷偷地钻到教室里拿学生们的课本读。按照我们背诵的顺序,对照排列整齐的铅字,再加上铅字旁边有插图,所以不很困难就能认出什么字来。慢慢地,慢慢地,我们便认得好多好多的字。这是我们野孩子第一次“交好运”的时候。我们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这种滋味,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幸福”。然而不久我们的“幸福”就被毁灭了。
一天,地主的孩子又欺侮我们。他们显耀自己的,除了衣服、糖果和玩具之外,便是书包。从前,我们并不稀罕什么好吃的食物和漂亮的新衣,可是我们却很想知道那神秘的书包里究竟藏着些什么稀世宝贝,书中究竟有些什么奥妙的东西。现在,秘密全部被揭穿了,我们就再也不羡慕他们什么了。相反的,我们向他们投射着鄙夷的眼光,口里滔滔地诵读着地主孩子心目中的“天书”。这一下,可把他们气炸了,象一窝黄蜂似地拥到我俩的面前,手里拿着粗大的树棍,一面做出要打的架势,一面象狼犬一样大声吼叫:“我们字!还我们字!”他们又向自己的爸爸告状。
这一来,遭殃的,除了我们两个“小牺牲品”以外,还有大人。在地主的逼迫和威胁下,爸爸妈妈忍痛设“私堂”拷问我们,逼着我们说出是怎么学会认字的。“快说,不说就扪死你!快……”龙儿的妈妈刚把棍子竖起,龙儿便一手把它抱住:“妈妈,你不说念书有出息吗?我是听你的话啊!”九岁的孩子用成年人的口吻提出成年人所不能回答的问题。妈妈咬紧嘴唇,痛苦地摆着头……
哪知一个不幸接着一个更大的不幸相继而来。不多久,龙儿竟死去了!跟他的爸爸、弟弟和妹妹跳杨树桥,葬身在穷困的深渊里了。我看到死者的身上还缚着一条粗长的绳索,才知道是龙儿的爸爸用绳索把他们捆在一起,同归于尽了。据桥东头茶馆的王老头说,死前,他们还在饺子摊头上饱吃了一顿。龙儿的爸爸一口也吃不下,尽让孩子吃。人家还以为他们进城去,谁能料到这一着呢!临死的时候,店伙计还听见一个男孩的尖叫声:“爸爸,我要念书,我要……”接着就是扑通一声直响,人们失惊而来,桥下的污水死样地平静,什么痕迹也没有。
死前的头几天,龙儿的爸爸哭着对妻子说:“龙儿娘,我实在混不下去了,我活着有什么味道,一个三十六岁的男子汉,有力没处用,到头来,竟连自己的妻子儿女都养不活。我怎么有脸活在世上!”可是他却又温和地哄骗着儿子:“龙儿,过几天,爸爸拼死也得送你进城去上学,我不愿眼看着自己的心肝、自己的宝贝给人家欺侮!我要让人家知道,我的孩子也是有娘老子的!……唉,也怪爸爸太无用了。”
然而,龙儿却怀着读书的美梦离我而去了。
……我跪在龙儿的尸前,他强睁着眼睛,张着小嘴,分明是心顾未了,我仿佛又听见他问我:“春儿(我的乳名),这难道就是我们穷孩子的八字?”我委实忍不住了……
多么“神圣”的八字啊!
……今天,我站在杨树桥头。左边是一片金黄的稻海,右边是浓烟漫天的砖瓦密。我看着母校(原迥祥小学)操场上升起的红旗,又看看胸前“北京大学”发亮的校微,我笑了。
十年前我和龙儿有着共同的命运,一个又脏又臭的穷孩子,梦想读书,只是徒耗精力。可是解放后,在我生命史中,果然出现了这样的奇迹。
去年八月二十号,我接到了高考录取通知。我发疯似地跳着,叫着,把这张盖了红印的通知念给曾经因穷困而失明的瞎子爸爸听。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的世界上,我不敢相信,我,十年前跟龙儿一样的穷孩子,竟成了一个大学生,竟能到日夜向往着的中国的红场——天安门,去瞻仰六亿人民的救星毛主席!
我站在杨树桥头。桥下的河水清湛湛的,我仿佛看见了龙儿。我痛惜他没有活到解放(只差一年),活到今天!然而,你看,他也仿佛看到了我,看到了我的一切,因而他笑了,笑得那么天真,那么幸福!
桥,在旧社会里,把穷人引向死亡的深渊!
桥,在新社会里,把人们引向共产主义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