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媳妇

1954-08-29 02:54胡苏
中国青年 1954年1期
关键词:新媳妇老大娘伯伯

胡苏

今年清明节,我回到了一个熟识的地方。那裹叮以说是我的第二故乡,人民会用他们的血汗培育了我,我也曾在那里经历了斗争的风雨。那里有一位老大娘,曾经在敌人的刺刀下掩护了我的生命,我像爱我自己的母亲一样地爱她,思念着她;我也思念着我所敬爱的一些乡亲们。我阔别了他们已经有十年了。

春风吹拂着我的胸膛,熟悉的草木牵挂着我的衣裳,我踏上了新绿的大平原,向我的故乡走来。一路上我的整个头脑被慈祥的母亲的面容和那熟习的乡音占据了,没容我仔细地看看家乡的景色。

在一簇簇的远树丛中,我认出了我那个小小的村子。它虽然平静而又无声地站在那里,对于我来说,它却是多么温暖地具有吸引力啊!我阔步地走进了村庄。在和平环境里长大起来的孩子们,一夥一群地蹲在暖阳地里做着各种游戏。他们睁着惊喜的小眼晴望着我,我也用含笑的眼睛看着他们。真的,离别的岁月真是漫长啊,我连他们中间最大的一个也认不出来了。

“你找谁呀?”这是孩子们的好奇心。

我告诉他们,我要到我那位老大娘家里去。这群热情的小主人,兴高彩烈地簇拥着我,跑着跳着地跟上了我。

也许是由于这群小孩子们的吵嚷,意外地骚扰了乡亲们,人们走出家门,在孩子的包围中把我认出来了。

我们大家说笑着向老大娘的家里走来,说不尽的问候和寒暄话,使我们很快地到了门口。忽然,我停下来了,是谁惊动了我的母亲?是谁告诉给她老人家了呢?我那增添了白发,露着笑容和包含着快乐眼泪的老大娘不是已经站在我的眼前了吗?

“哎哟!你回来啦,你大娘……”慈祥和快乐揉和在一起的眼泪,落在我的手里了。我挽扶着她,想说一些心里高兴说的话,来安慰离别多年的老人,可是,我知道了:在这样浓烈的感情里,语言也变得没有力量,含义深湛的微笑和静静的凝视,倒能在无言中领会这种亲切的感情。

“亲人啊,进屋里坐吧,怎么咱们大夥倒在风地里傻站着!”她从一种天伦沉醉的感情里解脱出来,爽朗而微笑地说着,我们才忽然想起要到屋里去坐。

她老人家忙得不知做什么好,乐得她拿起这个又忘了那个,她带着老人常有的习惯笑说着自己的坏记性,我看见她开了红漆的大柜门,刚拿了一下吃食,好像想起了我还没有洗脸,就又去抱柴烧火了。她烧着火,一边自己咯咯地笑着,我知道她一定有许多称心如意的事要告诉我,她的脸上虽然多添了些皱纹,头发虽然染上了银色,可是她那饱满的精力,和容光焕发的丰采,你会觉得她更加年青了。

她从锅里舀了一盆水,放在凳子上。

“洗洗吧,走了长道得多累呀!”然后她自言自给地咕噜着:“哎,让他歇歇吧!光顾了高兴,就忘了乏啦!”

聪明的乡亲们,懂得了大娘的意思,都嘴里说着同样的话:“歇歇吧,回头再来”,便一个个地告辞了。

人们走后,大娘从咿呀作响的柜子里给我拿出了细点心,“吃吧,我知道你饿了。”她还像十年前那样地照看我,她多么能疼人啊!使我这很早失去母亲慈爱的人,顿时又回到了幼年慈母的怀抱。

她坐在炕沿上,扶着我的肩膀,嘴里喃喃着:“不显老,可就是瘦了点!”她让我站起来,从上到下地打量着,好一会她才欢喜地说:“长高啦!”然后她又咯咯地笑起来。

她把那劳动了一辈子的冒突着筋络的手,安静地放在腿上,不错眼珠地瞅着我、给我挑选她认为最好吃的糖馅点心,忽然,她

那样充满幸福地对我说:

“你看看新媳妇不?”

我抬头望着她那双洋溢着喜悦的眼睛,我懂得她那幸福的感觉和不时就独自咯咯笑的源泉了。

“明儿个就来,明儿个你就看见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正月里才娶过门来的她的孙儿媳妇,可是我奇怪,当村的娘家为什么要到明天才能来?大娘好像懂得了我的疑问,她马上接着说:

“人家是这村的青年团书记,上区里开会去了,她娘说今天开完会,明儿一早才能回来。”

她说到“青年团书记”这个职责时,所有的那种自豪的心情,使我也感到了有与她共同的喜悦。我盼着明天能很快地看到她,看到这个刚娶过门来不久就担任青年团书记的新媳妇。

春夜是短促的,好像星星还在小河里闪光的时候,就接上了淡红色的朝霞。我因为走了远道有点累,第二天早晨很晚才起来,刚穿上衣服掀开门帘,就望见外间屋里一个穿着大红小袄的青年妇女在拉风箱。她一看见我就站了起来:

“我伯伯起来了?”她叫得那样亲切!

她立刻忙着往锅里舀热水让我洗脸。

“伯伯,洗脸吧,”“我伯伯这一路上来累了吧?”

这就是她,这就是我大娘自豪地告诉我的那个新媳妇。她是多么爽朗和健康!她那鲜艳的服饰,虽然能告诉你她还是才过门不久的新娘子,可是她那大方的举止、洒脱而明朗的态度,使你完全没有那一般的忸忸怩怩的新媳妇的印象。而她那几声轻脆的“伯伯”,却马上使我脸上发起热来了。我“侄儿”振清叫我“伯伯”我不觉得怎么样,因为我曾经看着他长大,十年前我离开这里时,他不过比迎柜门高点有限;可是,眼前立着的是那样高大的一个少女,长得那样俊秀,穿得那样整齐,叫得那样亲热!这些年来革命队伍命队伍里的生活,使我从未觉得自己在增添着年岁,因为我们没有个人的忧患得失,所以人人都生活得那么年青,现在这几声“伯伯”,立刻使我当上了大辈,我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是快四十岁的人了。

我没有准备下初次见面的礼物,可是,满心的喜悦使我恨不得马上返回北京去,买几件少女们心爱的东西来。寻思了半天,我瞧见自己胸前常佩带的那个纪念章,这是金边镂花、株红底上浮雕着毛主席的胸像,我立刻解下来送给了她。

她微笑地接了过去,那样自然地戴在胸前。然后又继续拉动着风箱,给我做了一碗盛着六个荷包鸡蛋的挂面汤。她把它端到了我的面前,很快地就走了,说是正召集青年团员们开会呢。

望着她那姗姗的背影,老大娘凑到我的脸前小声地说:“人家可忙着哪!”她那嘴角上挂着甜蜜的微笑,显然是十分高兴地对我说:“地里活、家里活都有一套,我心疼她太累,让她别惦记家里的事,可是她呀,她就像娶了多少年似地惦念着家呀!什么都操扯到,可也误不了公事。你看,新工作下来了,她又该唱大轴戏啦!”

我和老人同享着这种足以自豪的快乐,我懂得了老人那容光焕发的精力,那年龄虽增而没有老迈的缘故了。

“你知道不?她呀,这些日子忙着开会搞思想,要组织合作社呢!”老人不能抑制她那兴奋,终于对我这样地说出来了。

“好哇,咱们也应该加入哇!”我高兴地赞同着。

“嗯,正打算着呢!”她回答着,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又向我解释说:“你大娘老啦……全是过着他们的日子,只要他们小两口都愿意了,我还有什么说的呢?”

她一边从瓦罐里舀出白面,在绿色的大琉璃盆里揉合着,一边感慨地接着说“咳,为了入社的事,小两口还闹着点别扭,咱振清这孩子,人小心大,难说着哪!”

“振清想着干什么呢?”我问。

老人沉默了。半晌,只是说:

“回头你当大伯的也说说他吧!”她就再也不作声了。

我知道这位老大娘的脾气,一切光荣的事情她总愿意走在头里,她不愿意自己有一点“家丑”,我想大概就是为着这个她沉默了。

可是沉默很快地就被哗然的喧闹声惊扰了。乡亲们又都来看我了。有昨天来过的,也有今天才来的。大家坐下来闲谈,话题却和昨天的不同了。昨天,多半是刚见面的一些寒喧,今天呢,有些人问起了城市里的生活情形,其中有几个人还希望我替他们在城市里找到工作。有些人很羡慕地谈论着本村里的几户人家,那几户人家卖掉了自己的一部分土地,单独地或者合夥地置买了胶皮轮大车,在北京附近的一个城市里跑运输和做买卖,据说:“都比干庄稼活又轻松又挣钱!”可是,这种说法也立刻在闲谈中引起了反驳,另外有一些乡亲们很不满意地说:“你们光想着个人发财,哼,走资本主义的道儿吗?都像你们这样,咱们村里一辈子也甭想组织成合作社啦!”而那些愁着个人发财的人们哪肯服输,他们也有自己的许多看法,于是,激烈的争辩尖锐地展开了。

这并不是平常闲谈中无谓的争吵,这是多么有意义的,站在新和旧的两条道路上的争论呵!我的老大娘一边和着面,一边听着各种争论,显然地,这样的辩论也正是将来地联系着老人自己当前的生活。为了我的故乡,为了我们长远的利益,我完全站到了新的一边,他们看得出来,我是那样挚诚地讲说着我所知道的道理,我竭力用浅近的事例做着各种比拟。忽然, 双方都静默了。“旧”的一边的静默,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们再也驳不倒“新”

的道理,而心里却仍在坚持着“旧”的想法,所以他们不作声了;可是,“新”的一边为什么也静默了呢?可以觉察得出来,他们对于“说倒”了“旧”的一边显然地是感到兴奋的,然而他们在已经懂得了的许多之外,可能也还有一些他们自己心里的问题,不愿意当着他们所认为“落后的”人们面前向我提出来。

这一短暂的沉默和刚才激烈的争辩,使我敏锐地感受到:在我们这个村庄里,目前正有力地掀起着一个新的历史性的行动,它是如此波澜壮阔,已经深入到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深入到每一个家庭的生活里边;然而和它相逆而行的,却也不是一股微弱的细流,它正在某些人的心头激烈地震烫着。它不也已经深入到我所接触的这个家庭的生活里边,不也正在激烈地震烫着我的那个“侄儿”吗?

人们带着激动的心情,在太阳当午的时候走散了。几个邻家的妇女早巳帮着我大娘包好了饺子,振清的一对弟妹——振明和小环也散午学回家来了。我们一家子都在等着振清他们小两口。他们是在开什么会议呢?为什么还不回来呀?

振明和小环等得不耐烦了,大娘也一趟趟地到门口去遥望。直到开了三锅滚水,他们俩才从会场里回来了。

我们一家子吃着味道十足的煮水饺。和乐的气氛就像水蒸气一样地弥漫在我们的周围,我们都沉浸在这无声的幸福里。但是当我问起他们刚才会议的内容时,振清忽然低下头去羞愧地不作声了。新媳妇看着这样的情景,偷偷地暗笑着,像银铃一样清响地回答我:

“伯伯,你叫他说吧!”

新媳妇闪动着两个大眼睛,对她新婚的丈夫大声地哄笑着。振清今年虽然才二十一岁,但是已经依然是个当家主事的“小大人”了。十五岁上他就代替父亲干了全部的庄稼活,因为那时他父亲巳经脱离了田间生产,被调动出去担任了革命工作。前年他母亲也搬出去和他父亲一起生活,家里只剩下老奶奶,十二岁的妹妹和八岁的小兄弟,他一手种着二十几亩地,饲养一头牛。我在他身上已找不到常年贪玩爱闹的小振清的印象了。弟弟妹妹见着他不敢嚷叫,我看就连我的大娘除了疼他以外,好像也有点怕他。然而为什么这个才过门的新媳妇,今天就敢冒犯这个“小当家人”呢?

“吃吧,回头再说。”娘小心地看了下振清,嘱咐着人们。

“今天的会开得真好呀!伯伯,暂时先保守一下秘密吧。”新媳妇故意这样挑逗着说。

“保守秘密干什么?”振清不能忍耐地说了,“伯伯又不是外人,你说出来吧!”

新媳妇银兰好像不愿意出现一种僵局,她收敛了笑声朝向她年少的丈夫婉转地说;

“下午不是还继续开会呀!咱们欢迎伯伯也去参加不行吗?”

我告诉他们,吃过饭后我要找党支部书记王丙午去。

振清听了,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对我说:

“到了丙午伯伯那里,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到了老战友王丙午的家里,果然什么都知道了。不仅知道了正在掀起的波澜壮阔的新行动的全貌:一个以三个互助组为基础的,约有四十多户人家参加的农业生产合作社正在酝酿之中;姑且证实了上午在我那里谈话的那些站在“新”的一边的人们,正如我所观察的“还有他们自己心里的问题”。王丙牛说得好:他们是合作社的“拥护派”,还不是像那四十多户一样的“行动派”,但是王丙午和我都很有信心,认为在这全村都像开了一锅水的热潮中,这些“拥护派”不仅很快地就会转成“行动派”,而且将给全村带来良好的影响。我欣喜自己的第二故乡,阔别了十年,有了如此新鲜的变化,旧的“穷佃户村”的年代将永远地一去不复返了,新的永世绵绵的幸福开端了。而,尤其使我兴奋的,在这一伟大的运动中走在最前面的一部分人,我一下子都见到了,他们——那些村支部的委员和这次带头入社的共产党员们,恰好都集合在王丙午家里开会。但是,他们并不想到自己是新道路的开辟者,却在高兴地赞美着另外的一个人,赞美她聪明、赞美她看得远、赞美她立场坚定,赞美她今天上午所召开的青年团员大会,使用了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武器,使用了一个从勾心斗角的商人圈子里碰了钉子回来的青年现身说法,不仅说服了所有到会的青年团员们,统一了和提高了大家对农村发展方向的认识,而且还终于战胜了她那年青固执的丈夫——这个年青固执的丈夫,本巳打算卖了他家的土地和牛,去与人夥营买卖。大家所赞美的不就是那个新媳妇吗?不就是我那位亲如骨肉的老大娘家的“侄兄媳妇”吗?我为我的老大娘感到了荣幸,我为我自己曾为它战斗过的故乡感到了荣幸,这是人民新一代的女儿,这是人民的骄傲啊!

晚上,我在自己所敬爱的老支书家庭唱了酒。他给我满满地斟上了一盅,也给他自己满满地斟上了一盅,他一口气就喝干了,我也一口气喝干了。我们俩相视着,脸上都含着微笑。他知道我今晚为什么这样高兴,也知道我是了解他为什么那样高兴的。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可贵呢?友情在战斗中结成,又在新的战斗的事业中、庆幸着新一代的生长中更加无间地融洽起来了。

我带着微醺全身舒畅地睡到了炕上。我还记得,在这条炕底下,原本有一个通“地道”的入口,它

使我想起了这个屋子的主人——年轻的振清的爹和老支书王丙午,以及那些我曾经见到过的英勇的战士们,他们曾经在那革命战争的艰苦的岁月里,不断地出入这个“口子”,而现在睡在我对间的慈爱的老大娘、曾经为了保护这个“口子”和“口子”里边的人们,她受过凶暴敌人的多少次折磨啊!然而现在,我们这些英雄般战斗过来的人们,他们该有多么高兴啊。他们已经看见了自己的艰辛的努力,在逐渐开花,结果了!在我现在睡觉的这个院里,在那东厢房里,难道不是正盛开着这样一枝鲜艳夺目的花朵吗?

夜是这样静,布谷鸟的叫声在村子的上空颤悠着,小风微拍着窗纸,我兴奋地不能入睡。忽然,东厢房里传出吵嚷的声音了,我从炕上支起了身子,在这样宁静的夜晚听起来,显然是小两口在争论什么事情。“小大人”又在发他的“家长”脾气了么?那么新媳妇的努力还不算胜利?我仔细地谛听着,小两口争论的声音一阵阵地传入我的耳鼓里:“为什么你非让我承认错误不可呢?依着你还不行吗?地入了股,牛作价牵进社里去,什么都依着你的啦,你还非得叫人家检讨?”这是振清小声的嘟嚷,不满意自己的媳妇。媳妇呢,却很郑重地质问他:“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检讨就像割你的肉似的呢?你想想,咱们青年团员要是不紧跟着党走,还该谁先去开道呢?你呀,我可不知道你这么落后,早知道这样呀,哼,我就……”“你就怎么样?不嫁啦?哎,……你这小娘们,可见够厉害的……来吧,睡觉吧,以后什么都依着你!”声音逐渐地低下来。新媳妇却细声的笑了:“什么依着我,是你不对啦!”“咳,我不对了!就算我不对了吧!”

我被那矮矮的小屋里传出来的语声感染着,沉思地躺在微温的暖炕上,夜的和诣的声音伴陪着我。是呀,她是一个平常的庄户人家的女孩子,而且是刚过门的新媳妇,为什么能够在这个虽然年青却十分固执的“小大人”面前,“战”胜了他呢?他们难道是“历来的”“惯常的”一种普通夫妇么?他们难道是终日纠缠在柴米油盐琐碎纷争里的夫妻么?新的时代,新的战斗,把他们结合成一对多么幸福的同志式的伴侣啊!我欣喜我的故乡,万目瞩望的社会主义的嫩苗,已经在新的家庭里,在人的心底里生长起来了。

我为这走向新生活的最初胜利,兴奋得没有阖眼,远处的鸡叫了,大车走动的隆隆声响起了。我隐约地听见新媳妇的小声呼唤:“奶奶,奶奶起来了么?”

奶奶咿呀地开了屋门,照例是那么抚慰着:“夜里睡的晚,起这么早不乏么?”

新媳妇也总是这样地回答:“年青人,身子股儿结实,奶奶。”然后她才说:“奶奶,咱们一家子商量个事吧!”

我很快地穿上衣裳,奔出屋门去,我兴奋得一口气就冲出来:“银兰,家庭会议我也得参加!”

她转动着乌黑的大眼睛笑着:“这可就太好啦!”

我们小小的家庭会议在饭后举行了。主席自然是新媳妇,也许是因为她的会前工作准备得好,“小大人”并没有什么阻难,会议顺利地结束了。我看见银兰三遍五遍地征求着奶奶的意见,奶奶每次都是当着我这样的回答她:“孩子,你奶奶不是早就说了吗……你在村里跑工作,看的远,……有你呢!”

银兰并没有特别徵求我的意见,散了会后,她那样含着深意微笑地对我说:“伯伯,不用问你,我知道你高兴咱家这样做,是不是?”

我笑了:你好聪明啊!你的眼睛是专门会找“帮手”的!

以后的几天,他们忙碌起来了,我在家里几乎看不到她和振清的影子。村里展开了“建社”的新工作。人们在刚开了冻的河边上打坯,叮噹地修理着农具,合作社的办公室收拾出来了,新的集体畜舍建成了。社员们被一种新奇而又愉快的心情鼓舞着,得意地在村街上走动,还有一些准备着行动起来的“拥护派”站在道边上、门口上,含着烟袋笑眯眯地欣赏着;那些迷恋着“个人发财”的人们用惊奇的眼睛看着这一切,看着这新的茁壮而来势蓬勃的生活。新媳妇在街里走着,在各个工作里奔忙着,我看得出来。她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巳经成为那些姑娘、媳妇心目里的“大人物”,她们用许多赞美的话谈论着她;正在发育成长的女孩子们,已经在她们自己的行动中自然而然地学习着她。

就在我临别故乡的这一天,经过多日来细致酝酿后的行动开始了,人们从各家的牛栏里牵着牲口到新的畜舍里去。清晨,熹微的晨光辉映着恬静的小院落,我看见振清牵着牛站在院中央,新媳妇用她结婚时的红头纱在打扮着懂事的犍牛,犍牛安静地站立着,它那闪缎一样的绒毛紧挨着新媳妇的花袄,嘴角上挂着透明的玻璃似的唾液,它在昨夜饱吃了肥美的草料。是呀,我在夜里不住地听见新媳妇几次三番地到牛栏里去添草,我想像得到,她是为了即将开始的新生活鼓舞得不能平静下来。

这时,我瞧着带了大红绣球的犍牛。真是高兴极了。我的老大娘张开着没牙的嘴。也乐呵呵地地望着。

我不由得出赞着说:

“它简直也像个新媳妇啦!”

新媳妇笑眯着乌黑的大眼睛,她懂得了我的高兴。随后她转身在墙缝里拿了小铁刮子,梳拢了犍

牛的绒毛,就对老大娘和我说:

“奶奶,伯伯,我们走呀,送它到婆婆家去……”

我们大家全都欢欣地笑了。振清牵着皮缰绳,往大门外走去,在朝霞的映照里,我才忽然清楚地看见了十几年前小振清的那张纯洁的、淘气而质朴的脸庞了。他到底还没有消失童年的天真呀!他原本不也是一个乐观而健康的青年么?新媳妇用亲昵的眼神望着自己的丈夫,脸上的笑纹里,洋溢着胜利的喜悦。这一对美满的青年夫妻,就这样双双地赶着黄犍牛走出自己的小院了。

我出神地呆立在那里,然后我才奔跑了出去。好热闹的村街呀,像赶庙会一样,牵着各种牲口的人群,早已经把那个出色的人和那头出色的黄犍牛包围起来了。

就在这一天,我带着激奋的心情和鲜明的形象,离开了我的家,离开了我的第二故乡。

车轮轻轻地轧着春草,我坐在大军上,在新绿的原野里行进着。合作社的社员们开始在地里成群结队的劳作了。这是新的劳动大军,这是走向新生活的开拓者!

大车走近了一块被新式步犁翻起着浪头的土地,原先作为地界的土埂子被划破了,残缺地留在了铁犁的后边。赶车的老大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时候对我说:“老胡哇,你看着吧,这合作社今天没我的份,明天就得有我的!”我知道他这个“拥护派”立刻就可以成为光荣的“行动派”了!

我们的马,正要加劲地向前方奔驰,可是忽然被叫住了,这是新媳妇的声音,我们的车即刻停了下来。她用那样爽朗的声音对我说:

“伯伯,明年你还回家来吧,到那工夫可就大变样啦!”

我答应了她。我们的车向前走了。我回过头来望着她,她是多么的端庄美丽啊!毛主席的胸像正在她的前胸迎着朝霞放光呢!

愉快的歌声起来了。我们的车离间她远了。故乡啊,你有这样美丽花朵的开放,你怎么会不美好呢!你怎么会不因此而更加壮丽绚烂呢!

小风吹着我,我周身感到了极顶的舒畅。春天的晴空像宝石一样的蔚蓝,红艳艳一团团绣球似的杏花开满在丛树上,太阳像扇子似地放射着金光。这是一年最美好的季节呀!而今年的春天,却又是有着特别意义的头一个春天,这是我们五年计划伟大的第一年啊!

我祝贺我的故乡,我祝贺我的国家,我深深地相信着:新的劳动大军,正在奔赴着社会主义的大道,而我们每个人,在这个伟大的、光荣的、豪迈而英勇的事业中,贡献着自己的力量,每个怀有理想的人,是不会空着两手跨进这个历史的门槛的。

我的车,飞快地向前驰骋了,我回过头去,心里默默地叨念着:再见吧!我这向社会主义前进的故乡,我会惦记着你,我会再来看你的!

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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