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波列伏依/彭阜民译
我要向你们描述的这个人,在我还没有到达工地以前,我就听到别人谈到他。在火车还没有开的时候,我到车站零食铺子里去匆匆忙忙吃点东西,我发现半间房子挤满了一群快活而吵闹的年轻人。他们的旅行袋和背包堆在一个角落里,几张小桌子拼凑在一起,上面摆着食物和酒,大颗围坐在一块儿。那些年轻人的手和脸都是久经风霜的。因为长期曝露在冬天的阳光里,巳经微微发紫。正像那些户外工作的人一样,他们已经忘记控制他们的声音,那间大房子都响彻着他们的谈话声。
从那在一旁忍不住要去偷听的一些谈话中,我们可以听出他们是某大疏浚挖泥队的队员,他们刚完成了运河上的工作,正准备到靠近日古里山的地方大搞另一件建筑工程,去驾驶一个名工程师设计的全新的巨型挖泥机。显然,他们对新任务开心得很。不过,正如同在这种类似情况下人们一般习惯的那样,他们的仍想仍然集中在他们刚完成的工作上。他们说到运河的时候,多少带着年轻人说到行将告别的母校的那种恋恋不舍的惆怅。在那由于年轻人的全神贯注而劲头十足的全部谈话中,费阿多·伊凡诺维奇的名字不断出现。十分清楚,他们对这个费阿多·伊凡诺维奇崇拜极了,特别喜欢提到他。
“假使费阿多·伊凡诺维奇能和我们一同去日古里,那该多好!”
“你知道得很清楚,不等到全部工程完成,像他那样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是不能离开的,”
“他为我们举行的欢送会真棒透啦!嘿,同志们!”
当我到工地以后,我才知道费阿多·伊凡诺维奇是负责某一部分工程的工程师;我在本站碰上的那队到日古里去的青年正是从他那部分调出来的。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人人都异口同声地一股劲儿地称赞他。说他是一个工作效率高,头脑清晰的行政人员;是有魄力,有才能的工程师;是目光远大,意志坚定的共产党员;是群众的天才领袖。他的勇敢和忠诚以及他担任艰苦工作的非凡的才干使他受到人们的尊敬。
我们听到很多关于费阿多·伊凡诺维奇的有趣故事。从这些故事中显现出一个苏维埃建设者的形象,为了实现斯大林改造这些地方的自然环境的全盘计划,许多人闪动脑筋,积极主动地工作,而他正是其中的一个。如果再能看看他本人,这个形象便很完整了。但是费阿多·伊凡诺维奇已经和他这部分的一组领导工作人员一起到邻近某工地去帮忙了,因为那儿出了一点岔子。
你们可以想像得出我们是多么急切渴望他回来。到最后我们真的会见他时,却是出于偶然。我们碰到他正站在水坝斜坡上,向一群领班和组长解释着什么。一会儿,那些人都匆匆回去各做各的工作,只有他这个工程师还逗留在原地方,显然是因为欣赏他眼前的令人惊叹的伟大景象而出了神。他是一个长得挺结实的中等身材的人,面孔平凡可喜,好像充分地反映出他充沛的精力和愉快的性格,眼睛的颜色,就像晴天草原河流里的水。他穿的那件黑色短袄,扣上钮扣,系上腰带,显得很英俊。他手里拿着帽子,草原上的风吹乱了他那许多天没有理过的棕色头发。
我爬到水坝上,做了自我介绍。他热切地和我握手。
“我们幸运透啦,你和我,”他并没有特别有所指地说。“我们真有先见之明,生得刚刚是时候。亲眼看到这些了不起的事情,而且亲身参加建设。看看吧,真够壮观,是不是?”
在我们所站的水坝上,可以看到一直延展到天边的辽阔的建筑工程的全景。春天的天空像水晶般地透明,巨大而复杂的建筑,衬托在嫩绿的草原上,清晰得像摆在桌上的工程模型。发着微光的雾气笼罩在这个景色上面。云雀在高高的蓝空里尽情歌唱,好像说他们也要做斯塔哈诺夫工作者,决心创造空前的新纪录。
“当掘开第一铲泥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这里了,”他说。“一点不错,真的是掘开第一铲泥的时候。那时大气很冷,地面冻得硬梆梆的。我们几乎把铲子都崩断了,但是我们每次还是设法铲起了一公斤。我们当时真是急着要动手……”
完全由于习惯,我不免伸手去拿笔记本,但工程师却去看他的表。
“你得原谅我,”他很快地说着。“我一定得走。不过假使你要我帮忙,请不客气地告诉我。你随时可以打电话来……”
他轻快地跑下了斜坡,转身到了路上。那儿有一辆平头的万
能小汽车正在等他。
他是守信用的人。没有人比他更善于生动地分析人们的劳动的英雄主义的本质或评论人评论得像他那么确切。他是个生气勃勃,爱好社交活动的人,对世界上任何事情都发生兴趣。假使有时间。他谈建筑工程,一连可以谈上几个钟头,并且为你清楚地描述这个现在还无人烟无草木的区域的在不久未来的图画。他会告诉你:从巨大的江河发出的无比力量会怎样化为电能而投进我们工业生产里;充分灌溉了的平原会怎样变成百花齐放的花园。
当他说到这些的时候,就好像他已经生活在那个未来,现在正就他那变聪明而敏锐的眼睛所看到的,对你作目击报告。
但是我不禁注意到,他所说的那些事情中,没有一句话说到他自己。真的,我开始感觉到:他是在故意避免提到自己在这些事情中所出的一份力量。对他那样一个直率而健谈的人说来,这一点使我很感到诧异。但是这却更使我对他产生了好奇心,决定一有机会就在这个问题上向他进攻。
不久,我所寻求的机会到了。那天,最后一个水坝的工程就要完结了——那个水填坝,无论就大小和形状说,与其说它是个水坝,倒不如说它像个山的支脉。没有轮到班的工人,刚刮过脸,穿着他们最漂亮的衣服,身上发出廉价香水的薰人气味,都跑来看最后几立方公尺的沙土恰当地嵌在水坝尖上。
那部分工程的负责同志也在那里。他和其他人站在一起,穿着羊皮短袄,灰色帽子推到了头的后边。他用一张报纸遮着眼睛,注视着沉重的棕色泥土从泥浆管的钢斗里喷射出来。他的面孔上的表情紧张而激动,那种表情有时候我们可以在正看着一节特别精彩表演的戏迷脸上看得见。
“要完工啦,费阿多·伊凡诺维奇?”我们招呼他。
他点点头,于是,拍着报纸,他说:
“你们在报上看到中国人在淮河上做什么吗?好几百万人一齐动手干。真了不起,是不是?报上也描写得很好,使你看到全部情景。中国人在建筑水坝,”他顿了一顿说。“罗马尼亚的人民正在多瑙河和黑海之间挖掘一条运河,保加利亚的人民正在种植防旱林带,匈牙利人民已经在欧洲中部种植棉花和橘柑。这些成就要比培养瘟疫细菌好得多,对不对?”
他眯着他那淡淡的蓝色眼晴。
“谁为他们指出了路来?那是我们。你和我,苏联人民。真是这样,我的朋友。说中国吧,隔这儿好几千里,但是当你听到他们在那边干些什么,就使得你全身激动,好像就在你自己这儿发生那些事情一样!”
我们走开了,坐在粗管子上,那管子从坝顶伸延到山后,又由山谷伸延到闪闪发亮的一条细流旁边,那里可以看到挖泥机笨拙的外形。浓浓的泥浆流经管子,泥浆里带着的石子格格地响,使得管子好像活了似的。
“你曾经用降落伞从飞机上跳下来过没有?”费阿多·伊凡诺维奇问道,一边抚摸着管子。“你跳过?我也跳过。那时我还年轻,是个学生。当我想到这一切的时候,我感觉到像晴明山早晨从飞机上飘下来时的那种同样的激动情绪。”
我认为我这位同伴此刻正有回忆自己往事的兴致,因此抓紧机会,开门见山地告诉他,说我特地来给他写篇文章,请他把我尚感模糊不清的几点搞清楚。听到我说这话,这个人在我面前似乎安全泄气了。他用平淡的声音回答我说,他恐怕无可奉告。
“你们这部门不是保持了优胜旗一年多了吗?”我提醒他。“从这里全部劳动成绩看起来,我认为那的确不容易咧!”
工程师微笑着,略带一种谦让的神情,就像一个人被要求解释一件人人应该知道的事情,他回答说:
“你是说旗子?对,我们得了那面旗子,而且我们想保持它。假使你看到我这儿的人,你也不会怀疑我们会保持它。有他们那样的人,你造一条山脉都可以、更不用说造个水坝了。”他跳了起来,“怎么回事?泥浆好像变稀了!乌斯满鲁夫!乌斯满鲁夫!打个电话给挖泥队,问问他们给我们这种牛奶汤似的东西是甚么意思!对不起,我得赶去。其他那些工程师一定在我办公室等我…………”
他踏上泥浆输送管,走了几步,然后回转身来,看到我脸上的失望表情,又回来了。
“生气了?请不要生气。我现在真的没有时间……你知道是为什么,今晚到我那儿坐坐怎么样!明天是星明天,我没有什么事。我妻子会给咱们做些饺子,我们可以喝点酒,好好谈一下。现在请别看急。我答应让你尽量问我问题。”
他说完之后,就一点不含糊地从那管子上跑进了山谷。说实话,那也是非同小可的本领,因为搁在三角架上的管子,有些地方隔地面是相当高的。
那天晚上我去拜访了费阿多·伊凡诺维奇。他家占了新市镇里一所两家合住的屋子的一半。那座在几年之内建设起来的新城,位在小山上,景色有如图书。那些小山将要变成未来的海岸,不过我在那里时,那个海还只是纸上蓝图。我知道费阿多·伊凡诺维奇多年来过着游牧似的生活,经常从一个建筑工地运到另外一个建筑工地,但在这舒适而装饰美观的屋子里,却看不出任何暂时性和野营生活的痕迹。
这时他的妻子——一个活泼的西伯利亚女人,面孔和善而愉快——在厨房里忙着做饺子,准备摆桌子;主人和我坐在躺椅上想要谈话。我单刀直入地问他为什么坚持不肯谈他自己。
“好吧,我谈吧,”他那样子,此外像别人逼他吃剂苦药,“不过你所需要的是杰出的人物,他们的生活可以做别人的榜样。对不对?那你要我讲什么呢?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我只是一个平凡的苏维
埃工程师。党把我养大。我最先是幼儿队员,然后是少先队员,然后是青年团员。现在是共产党员。我从童年时期起,从母亲上工时把我寄放在托儿所里起,就受到国家的照顾,一直到我进了专科学校,得了斯大林奖学金。真的,我甚至连大战都没有参加。除开出外打野鸡外,我从来还没有用过枪呢!”“他弯曲着身子,斜着眼睛打量他那四岁的女孩子,她正一心一意要把牛油盘子摆在桌子上。他低声说:“真是,我为什么要为了你而给我自己捏造一些故事呢!”
“但是你并用不着捏造!”我抗议说。“例如,关于桥的事。据说你救了它,使宜没有被春天的大水冲掉。”
“谁告诉你这些鬼括?好几百人在救那座桥,大家都大半截身子站在冷冰冰的水里。我自己却连脚都没有打湿。假使不是那些人,那座桥现在可能巳经给冲到亚速海去了!我们有个小伙子,一个潜水员。这倒是一个你可以描写的英雄!你知道那时他怎么样干的?”
“暂时别谈潜水员吧。我有次听人家说你一连工作了好几个白天和黑夜。首先想到用炸药的也是你,对不对?”
惊异之色赶走了我朋友面孔上的厌烦表情。
“如果当同志们在冷水里工作,想法子救那座桥,而我还能安静地睡觉,那样,我会成什么样一个主任呢!至于说到用炸药,不是我应该想到,谁应按想到?那是我自己的工作呀,你说对不?”
“对也对,不过人家说你亲自第一个投出了炸药,你并且叫所有的人都离开桥。”
“人们真是欢喜瞎扯!首先,我不只一个人,我们有两个人。咱们的爆破手是好样儿的小伙子,他在战争中得了一大排奖章;其次,我事先已经把什么都计算好了;我知道它会炸破冰块,但大桥的梁却经得住。什么都是控制得很周到的。你说我会冒毁坏桥梁的危险吗?当然罗,为了安全,我得把所有人都赶走。而且,也没有必要让他们的耳鼓冒险呀!后来我自己耳朵就聋了三天!”
“你救了那个地球形体学家,那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把那件事也搬出来饶舌一番吗?我把他拖出来了。那有甚么可谈的呢?你说我能够袖手旁观,看着他淹死吗?”
“你能够给我讲一点当时在围堰水坝发生的事情吗?”
“真的没什么。严格地讲,我们,特别是我,应该为那件事吃点苦头才对。我没有能够适当地计算出秋季洪水的力量,造成了错误,没有足够预见性。你知道,我是晓得这条河是够多么刁滑的。那次挽回大局的又是那些小伙子们!你如果能在那里,看他们是怎么工作的,那该多好!那才真正值得一写!”
“我听说,在紧急关头你跳进水里,用你的身子堵住堤的决口。”
听了那话,工程师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把那长而发白的睫毛都润湿了。
“是,是,”他上气不接下气说。“我现在知道传说是怎么样造出来的了……”
在那个时候,他的小女孩,泡在帮她母亲安置桌子,端了一盘面包进来。他伸手把她抱到身旁。
“看到这位年轻的女士没有?”他对我说。
这位年轻女士把她的头藏在她父亲的短大衣里,她只用她的眼角偷偷看我们,那眼角正像她父亲一样的蓝。
“来吧,把小鸡的故事告诉我们的客人。”
“你告诉他吧,”这小女孩说。她的面孔现在完全埋到她父亲的短袄里去了,只看见一个小小的淡红耳朵。
“好吧,我告诉他。事情是这样。不久以前,我们家这位妈妈开始养鸡。后来,到时候那个孵卵的母鸡孵出了十个小鸡。”
“十一个。”闷住的声音来了一个更正。
“对了,十一个。这里这个小家伙对它们特别爱护。可以说是母鸡的助手,假使你了解我的意思的话。对吗?孩子?”
“我全不是那样。我不是甚么助手。只是妈和我分担这件事情。她管母鸡和公鸡,我管小鸡。”
“是你对!她和她母亲总是对的,你知道……住在我们隔壁的工程师有条狗,一条丹麦种的大狗。一个穷凶极恶的家伙,那淌口水的嘴里露出哧煞人的牙齿。”
“他们管他叫法西斯蒂。”那小女孩说。
“他们真那样叫它。有那么一个睛天,这个名不虚传的“法西斯蒂”越过了境界,跳过篱笆到我们花园里来了。那时我们正在吃中饭。突然院子里闹翻了天。我们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这个娃娃就跑出房子去了。我妻子和我赶紧跑到窗前一看,原来那条大狗正要向那窝小鸡的母鸡行凶。请注意啊,母鸡并没被吓倒。它张开翅膀保护它的小鸡,一点不怕地向“法西斯蒂”冲去,完全是那被激怒了的母性的样子,甚至那条狗也停步不前了。它站在那儿露牙吼叫,可是并不敢接近。不过有个小鸡没来得及藏在母鸡翅膀底下,狗一口就把它咬起来了。突然之间,这位年轻的女士已经飞走出门,直向这个庞然大物的狗扑来,并且动手用拳头槌打狗的鼻子。她妈几乎吓昏了。我冲出去,心都快要跳出来了。真叫人不能相信,这条全街都害怕的狗居然被她赶退了,她手里抱着受伤的小鸡。哭得伤心得很。”
“它并没有受伤,”这小女孩说。“只是它的腿断了。妈妈和我给它治好了。它现在已不是什么小鸡了,是个公鸡,只是跛了腿。”她现在不隐藏她的面孔了。她已坐在父亲膝上,睁着明亮的眼睛听着,显然她又重温那惊心动魄的回忆。
工程师的妻子,穿着围裙,袖口卷到手腕上,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嘲弄的微笑。
“又是那小鸡的故事!不管甚么客人,都还没坐下来吃饭,费阿多·伊凡诺维奇总要把这个故事讲一番。”
“怎么,不是一个好故事吗?”工程师声音中有一种不能掩饰的自豪。“你该看到那个景象——那个大得像条小牛似的张牙露齿的狗,而这个小娃娃用她的小拳头一直向它冲去!”(彭阜民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