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波列伏依/彭阜民译
春天突然地来到这地方。它是在几个星期的大风雪之后来到的。那场大风雪给工地附近的草原盖上了一张平坦而洁白的毡子,那张毡子看来好像绵延无尽,因为铺满雪花的大地和寒冷的白色天空的分界线已经消失了。刺骨的北风在刮,积成堆的雪上又洒了一层粉末似的雪花,当冬天的太阳微弱的光线挣扎着透过浓雾的时候,那些雪堆便被照得闪烁发亮。天气很冷,从搅拌厂里运出来的混凝土,在短短的行程中也会在运输车上冻结起来。在钢骨水泥上工作的电焊工人却不敢脱掉手套,因为他们的手只要稍微和金属接触一下,就会连皮都黏掉。在草原上运输建筑材料的驾驶员都发了羊皮短大衣和有耳罩的军用冬帽。工地上,到处在成块的钢板上燃着熊熊的火焰,日夜不熄。
有一天早上,建筑工人一觉醒来,发现他们每天在上工的路上总要赞叹一番的那一片辽阔的建筑场景完全看不见了;他们所居住的那座新建的小城中的成排成排的整齐的平房也一起看不见了,甚至他们的门廊也失踪了。一切都消失在浓雾里,使你伸手不见五指。然而天气很暖,几乎有些闷热。昨天还冻得硬梆梆地,走起来格啷格啷地作响的路,现在已变成乱糟糟的一滩雪泥。生长在附近的工人说这是“吃雪”的雾,那意思就是,春天已经来势汹汹地降临了。
景色变换得飞快,那真只好形容为戏剧性了——最先变成灰色;又从它里面露出一块块黑色的、油滑滑的泥土。路面向下陷落,变宽,延展到整个草原。昨天成串的运输车还无所顾忌像在第一流的公路上快活地跑来跑去的那些地力,今天只有巨大有力的牵引车才能行动。那些牵引车载负着优先起运的材料,一边忿怒地喘着气,一边毫不容情地用它们那不知疲倦的履带翻腾起软巴巴的烂泥。在那整天弥漫着起伏的云雾和荡漾着百灵鸟柔和的歌声的草原上,除开牵引车和万能运输车以外,其他交通工具却不能通行。
就在像那种云雾迷蒙的春天的某一天,我和一位同志到工地的一个很远的部分上,那地方首先碰到了突如其来的春汛的严重考验。我们的脚陷入黑色的泥土里,我们的胶皮靴重得像潜水员的一样。我们的衣服也浸透了汗水,贴在我们身上,使我们行动极感不便。
薄暮时候,雾更浓了。太阳还没有到地平线上就好像被雾所吞没了。夜,迅速地降临了。我们还没来得及估计前面要走的路程,它就来了。当我们艰难地提着步子,我们的脚踏在泥巴里格吱格哎吱的时候,空气潮湿的黑夜笼罩着我们。我们不时可以听到附近流水潺潺的响声,和正在融化着的雪下坠时候的声音。这些声音和那看不见的引得我们脚步的电话线的嗡嗡的声音是我们在漆黑的原野里能听到的仅有的声音。
使我们非常高兴的是,忽然我们听到了人声。那声音来自我们前边,最初声音很小,我们还以为是自己在寂静里专心细听所引起的神经过敏。我们加快了我们的脚步,和通常在雾里情况一样,那声音突然就显得很近很近了。真的,我们已经能够毫不迟疑地肯定那是两个女人的声音,她们和我们同一个方向走着。她们那么满有信心地冒着浓密的雾向前行进,边走边聊天的那股安闲劲儿,都表明她们是熟悉道路的,而且不是第一次从这条路越过草原。
这两个女人谈得正有劲,没有觉察到我们的走近。
“……他那话是当面对你说的么?”这是一个清脆的年轻女人的声音,惊异的声调里含着忿恨和同情。
“一点不错,硬是当着我的面,”另外一个回答说。她的音调低沉,带着乌克兰轻快和谐的语调。“他竞至不害臊地要我走。‘我现在没有时间和你在一起!他说。那就像用把小刀子扎我的心!‘没有时间和我在一起?我说。‘你有时间和谁在一起?我倒要领教领教,或许是那位大眼晴的电焊女工娜得亚?或许是那位穿着长裤到处跑的红头发的女工程师?那个不害臊的女人?你知道他怎样对付,金娅?他大笑。‘瞧,奥卡,他说,‘我已经忍受过你的性格十四年了。你现在应该明白,除你以外,我绝对不会再爱旁的女人了!你以为那话怎么样?‘现在,他又说,‘做一个听话的女孩子吧,走吧,因为在此刻,我除开想着这场大水以及我们所修的一切工程能怎样经得起大水的压力以外,没有工夫再想别的事情。但是你在这儿,却使我分心啦!你听到没有,金娅?我使他分
心!你想想吧,我把小男孩子们交给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姐姐看管,踏着这样的烂泥,跑上十哩路来看他,我得到的回答只是用不着我。你说我伤心不伤心,唉,金娅?”
“啊,他们全一样,奥卡·帕卓维娜,”那个女人也感情冲动池说,“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那个样子。看我吧,我远道从西伯利亚来看我的爱人。四千公里路!我还在学习,我有个有趣的职业,我什么也不缺少。我爸爸是矿里的先进工人。我自己有间房,我妈照应着我,我可以工作和学习,用不着操甚么心。但像傻瓜似的,我却抛弃了这一切,一直来到他所在的这个草原上。我爸爸还大发雷霆呢!”
“据说那时你还没有和他结婚?”
“我们那时是没有。在家乡的时候,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当然我们是好朋友。我们一起在技术学校学习,他常送我回家,有时候带我出去看戏。不过就是这样,并没有别的。我甚至从来没让他吻过我。只是在工作的时候,他是那样一个了不起的英雄,那是你知道的。实际上,他却是一个羞答答的人呢,他走的时候我心里对他可真气,我甚至于没到车站去送行。我那时不明白,他竟忍心把我扔在一边去参加一个甚么建筑工程。但后来,他开始来信,告诉我们他驾驶着掘土机,他们怎么样睡在帐逢里,蚊子又怎样咬他们,我感到我无论如何要和他在一起。妈哭了,爸也嚷着要到青年团委员会去诉说,我自己也整天哭。但是我坚持不肯让步。结果我还是走了,事情就一样定了。和你老实说,因为他离家参加了这样一种工作——虽说那样做是把我抛在一边了——我倒更爱他了。我这一生永远不会忘记初到这里的几个月,住在帐篷里,整个晚上蚊子在耳边嗡嗡叫,使你睡不着觉。不过你想他会体贴我所做的一切吗?”
“和我的爱人一模一样!”
“唉,他们都差不多,奥卡·帕卓维娜,”金娅饱经世故似地说。“而顶伤心的是他那样热中于他那掘土机——那是一种最新式的,那是你所知道的——他开的时候那样兴高采烈,他把旁边的年轻的妻子都忘了,虽然周围人很多,其中也有工程师,他们倒很愿意照顾照顾她。但是你以为他在乎吗?他才不呢!这已足够使任何一个女孩子气得哭啦!唉,我为那件事流了不少泪哩!你记不记得马利剧团到这儿来的事?我刚做了一件新的衣裳。或许你还记得——就是那件带有细小精致披肩的酒红色的绉纱衣裳?那件衣裳挺合身!他也很喜欢。我们决定上戏院去。虽然他整天谈着“挖土方多少多少立方公尺”,但他也像其他人一样很爱好上戏院。在家里的时候,我们从来没有漏掉过一场新戏。那天他穿上了他参加在莫斯科举行的全苏和平大会所穿的那套新的灰衣服,把皮靴擦得发亮,让我在他胸前口袋里插上了我的一条细麻纱手绢。他看起来的确很漂亮!我们心情激动地同出去,盘算着要过一个美美的晚上。在路上我们没碰上别人,却刚好碰上那个在他下班后替他开掘土机的家伙,他正坐在一辆车身可以活动倾斜的货车的司机位上,身上尽是泥。‘你上那儿去?我的宝贝丈夫大叫道。‘去找一个机机师来,掘土机发生故障啦!我们陷在这儿已经两个头了!我的那位英雄一下子就跳到车上去了,新衣服,白麻纱手绢全不管啪!‘把车子转过来,尽快开回到沙洞去!他向司机嚷着。我张嘴结舌地站在路旁,可是他早把我忘啦!当他回头向我大叫,要我继续到戏院去,他一会儿再来,他们的车子已经向大道开去了。整个第一场戏,我坐在一个空位子旁边,心把气得不行。奥卡·帕卓维娜,你想想看!我穿着一身漂亮的新衣服,而我旁边却是一个空位子。你等着瞧吧,小伙子,我自言自语地说,我要给点颜色给你看!整个休息时间我和工程师卡布斯丁在一起,你知道的,就是那个高个儿,金发碧眼,挺英俊的家伙。他是研究水力学的。人好极了。”
“也是个单身汉?”
“说到那个,我却不知道,我也不管。不过那天晚上我故意搂着他的膀子,让他带我到零食酒吧间里去一请我喝茶吃饼。咱女人也真做得出,你说是不是?我一边和那个工程师走着,笑呀,聊天呀,一边却想要放声大叫起来。我回到大厅里坐下来,但是我不知道台上演些什么,因为我正忙着吞眼泪呢!每个人似乎都看得津津有味,只有我是例外。我正想站起来出去,而他却来了。你以为他会抱歉吗?他才不呢!他所说的唯一的话就是:“我把它修好了。”他那副尊容真好看!他那身新衣服都弄脏了。他的皮靴全是泥块,他的脸上流着汗,面且很疲倦的样子。‘你至少要把你面孔揩一揩呀!我低声地说。他把手伸到胸前口袋里,拉出一回黑色烂布似的东西。那就是我那条小麻纱手绢!”
“啊呀!我想你那次一定好好地教训了他一顿!”
“可笑的是,我并没有。现在想起来还有些不好受呢!我看见了他,高兴极了,甚至话也没有扮。不过我在心里却起了誓:如果以后他再那样,我一定走。我带着维特雅回去。我心肠太软啦,奥卡·帕卓佳耶,这就是我的毛病。”
“我们心肠都软呢,”另外一个回答说。“全一样,我要使得我那个人因为把我撵走了而感到难受,等着大水退了,公共汽车通车吧!那时他终究要回到家把,看我不骂他一顿!”忽然她又细声细气地加了一句:“金娅,你听到我们背后的脚步声没有?他们已经跟着我们好一会了,不过好像总赶不上我们。”
很明显的,这话是指我们——的确,偷听人们说话是不对的,不过我们作家能有几次幸运的机会得以这样窥视到人类灵魂的深处?我们把脚步稍微放慢了一些,希望她们还能够像前面那样谈下去。
“瞧,他们落后啦!”金娅惊恐地低语着,“你说他们是谁?”
“啊,不用着急,亲爱的。除非有紧要的事,像你和我一样,在这样的晚上,谁还会发疯跑出来,”奥卡帕卓维娜说。然后她又提高声调说:“喂偷听人家说话现在也听够啦。你们还是来和我们一道定吧!”
雾把我们搞得糊里糊涂。原来两个女人隔我们只有几步路远,我们几乎闯到那两个暗黑的形体身上,一个高,另一个矮些,她们突然从昏暗里显现出来。她们两人都穿着棉衣,胶皮靴,头上包着厚厚的围巾,所以我们很难看出她们的面孔来。两个人都带着包裹。
后来发现我们大家都到同一个地方去,她们对道路很熟,并认为已快到达目的地。入暮以后温度下降,脚下的泥土冻硬了,雾渐渐淡去,变成了一丝一丝的。月亮出来了,车辙里的小水坑闪烁发光,现在我们可以看出我们同伴的面貌了。
奥卡·帕卓维娜是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女人,面貌端正,嘴大而有力。金娅是两个中比较矮的一个,我们只略一看到她那翻起的鼻子,她那双在低低地覆盖在额前的围巾下面闪耀着的眼晴,她那绺棕色头发——她不断在肩头磨擦着她的面颊,想把那绺头发塞到围巾下面去,因为她双手都拿满了东西。
此番事情过后所发生的一切,真可惜,对我们作家讲来,倒是顶平常的事了。一等到我们作了一番自我介绍,并且说明了我们所以在这个时候横过草原的目的,这两个女人立刻显出了令人吃惊的变化。我们刚才听到的她们谈话中的那种可喜的坦率没有了。他们立即谈判她们的丈夫所工作者的那个工地。她们说来大有自豪的感觉,感情也很真挚,不过她们那种表达方式是枯燥而客观,那种语言人们常会误以为是报纸上新闻报道的语言。她们所能告诉我们的关于她们丈夫的事就是这样——她们的丈夫一个是有名的掘土机手,另外一个也是个相当有名的钢骨水泥组的组长——他们两人都是优秀工人,超额地完成了他们每月任务的百分之多少多少。
远处已经闪着灯光,这时雾只是浮在地面上的残余了,灯光便从其中透射过来。我的朋友此刻想起来问我们的同伴,究竟是甚么事情使她们在这种天气和这样的时候出来。这一个可喜的主意又把谈话拉回先前那种自然的境域中去了。
“那是因为春天的大水!我们的丈夫都陷在工作里抽不出身来。我的丈夫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金娅说:“他们此刻手都忙不过来呢!”
“在烂泥里要走三个钟头才能到家。他们无论如何也挤不出这时间来的。没有汽车能够通过这样困难的泥汤,”奥卡·帕卓维娜补充道:“所以我们帮他们送饭来。我丈夫和我自己都是波达瓦的人。我给他做了一个挺好吃的乌克兰红菜汤。我的丈夫可喜欢吃红菜汤呢!金娅这里也为她那西伯利亚的丈夫做了一些挺好吃的饺子。此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那儿没有个小吃部吗?”
那两个女人相互望了一望,然后又向我们看着——一个露出惊异的神色,另外一个带着宽容和怜悯的微笑。
“当然罗!他们那儿有个正规的饭馆,更不用说小吃部了。他们那个大厨子吹牛说他在战时曾经跟一个元帅做过菜。你可真得好好看看他那张挂出来的菜单!你没有字典还念不通呢。”金娅带着一种受屈的神情解释着,好像我们提出问题中所露出来的愚昧无知真是不可原谅似的。
“啊,真的,他们的确有地方吃饭。不过你又怎么能够希望那位炒菜炒得花样百出的大厨子搞出一餐家里那样可口卫生的饭来?也许他给一个元帅炒过菜,不过我所能说的只是那个可怜的元帅一定渴望着他老婆给他做点菜汤哩!饭馆里做的菜那能和家里做的相比!”
……盖着薄薄冰层的泥块在脚下碎裂着。我们的背因疲倦而酸痛,我们的膝部也感觉发软。每一步都是费劲的。但在我们前面,明朗的,被寒气弄得十分纯净的空气中,展现出工地上灿烂如明星的闪烁的灯光和抖动着的电光。
(彭阜民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