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是方志敏同志的遗作。志敏同志于一九三五年一月,在红军北上抗日途中被国民党匪军所俘虏,在狱英勇不屈,一九三五年七月遇难。这篇文章,是志敏同志在狱中所写,过难前设法托人带出的。这是一个伟大的共产主义者——也就是一个伟大的爱国主义者以生命和鲜血写出的自白。一九五一年,由上海出版公司影印出版。我们想把它介绍给青年读者,但因影印本印数太少,售价较高,青年读者不一定都能买到,所以重刊于此。——编者
我很小的时候,在乡村私塾中读书,无知无识,不知道什么是帝国主义,也不知道帝国主义如何侵略中国,自然,不知道爱国为何事。以后进了高等小学读书,知识渐开、渐渐懂得爱护中国的道理。一九一八年爱国运动波及到我们高小时,我们学生也开起大会来了。
在会场中,我们几百个小学生,都怀着一肚子的愤恨,一方面痛恨日本帝国主义无厌的侵略,另一方面更痛恨曹、章(注一)等卖国贼的狗肺狼心!就是那些年青的教师们,(年老的教师们,对于爱国运动,表示不甚关心的样子)也和学生一样,十分激愤。宣布开会之后,一个青年教师,跑上讲堂,将日本帝国主义提出的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一条一条地边念边讲。他的声音由低而高,渐渐地吼叫起来,脸色涨红,渐而发青,颈子涨大得像要爆炸的样子,满头的汗珠子,满嘴唇的白沫,拳头在讲桌上捶得碰碰响。听讲的我们,在这位教师如此激昂慷慨的鼓动之下,那一个不是鼓起嘴巴、睁大着眼睛——每对透亮的小眼睛,都是红红的像要冒出火来,有几个学生竟流泪哭起来了。朋友,确实的,在这个时候,如果真有一个日本强盗或是曹、章等卖国贼的那一个站在我们的面前,那怕不会被我们一下打成肉饼!会中,通过抵制日货,先要将各人身边的日货销毁去,再进行检查商店的日货,并出发对民众讲演,唤起他们来爱国。会散之后,各寝室内扯抽屉声开箱笼声,响得很热闹,大家都在急忙忙地清查日货呢。
“这是日货,打了去!”一个玻璃瓶的日本牙粉扔出来了,扔在阶石上,立即打碎了,浅红色的牙粉,飞洒满地。
“这也是日货,踩了去!”一只日货的洋磁脸盆,被一个学生倒仆在地上,猛地几脚踩凹下去,磁片一片片地剥落下来,一脚踢出,磁盆就像含冤无诉地滚到墙角里去了。
“你们大家看看,这床席子大概不是日本货吧?”一个学生双手捧着一床东洋席子,表现很不能舍去的样子。大家走上去一看,看见席头上印了“日本制造”四个字,立刻同声叫起来:
“你的眼睛瞎了,不认得字?你舍不得这床席子,想做亡国奴?!”不由分说,大家伸出手来一撕,那床东洋席,就被撕成碎条了。
我本是一个苦学生,从乡间跑到城市里来读书,所带的铺盖用品都是土里土气的,好不容易弄到几个钱来,买了日本牙刷,金钢石牙粉,东洋脸盆,并也有一条东洋席子。我明知销毁这些东西,以后就难得钱再买;但我为爱国心所激动,也就毫无顾惜地销毁了。我并向同学们宣言,以后生病,就是会病死了,也决不买日本的仁丹和清快丸。
从此以后,在我幼稚的脑筋中,作了不小的可笑的幻梦;我想在高小毕业后,即去投考陆军学校,以后一级一级的升上去,带几千兵或几万兵,打到日本去,踏平三岛!我又想,在高小毕业后,就去从事实业,苦做苦积,那怕不曾积到几百万几千万的家私,一齐拿出来,练海陆军,去打东洋。读西洋史,一心想做拿破仑;读中国史,一心又想做岳武穆。这些混杂不清的思想,现在讲出来,是会惹人笑痛肚皮;但在当时我却认为这些思想是了不起的真理,愈想愈觉得法律有味,有时竟想到几夜失眠。
一个青年学生的爱国,真有如一个青年姑娘初恋时那样的真纯入迷。
朋友,你们知道吗?我在高小毕业后,既未去投考陆军学校,也未从事什么实业,我却到N城(注二)来读书了。N城到底是省城,比县城大不相同。在N城,我看到了许多洋人,遇到了许多难堪的事情,我讲一两件给你们听,可以吗?
只要你到街上去走一转,你就可以碰着几个洋人。当然我们并不是排外主义者,洋人之中,有不少有学问有道德的人,他们同情于中国民族的解放运动,反对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压迫和侵略,他们是我们的朋友。只是那些到中国来赚钱,来享福,来散播精神的雅片——传教的洋人,却是有十分的可恶的。他们自认为文明人,认我们为野蛮人,他们是优种,我们却是劣种;他们昂头阔步,带着一种藐视中国人不屑与中国人为伍的神气,总引起我心里的愤愤不平。我常想:“中国人真是一个劣等民族吗?真该受他们的藐视吗?我不服的,决不服的。”
有一天,我在街上低头走着,忽听得“站开!站开!”的喝道声。我抬头一望,就看到四个绿衣邮差,提着四个长方扁灯笼,灯笼上写着:“邮政管理局长”几个红扁字,四人成双行走,向前喝道;接着是四个徒手的绿衣邮差,接着是一顶绿衣大轿,四个绿衣轿夫抬着;轿的两旁,各有两个绿衣邮差扶住轿杠护着走;轿后又是四个绿衣邮差跟着。我再低头向轿内一望,轿里危坐着一个碧眼黄发高鼻子的洋人,口里衔着一枝大雪茄,脸上露出十足的傲慢自得的表情。“呵!好威风呀!”我不禁脱口说出这一句。邮政并不是什么深奥巧妙的事情,难道一定要洋人才办得好吗?中国的邮政,为什么要给外人管理去呢?
随后,我到K埠(注三)读书,情形更不同了。在K埠的所谓租界上,我们简直不能乱动一下。否则就要遭打或捉。在中国的地方,建起外人的租界,服从外人的统治,这种现象不会有点使我难受吗?
有时,我站在江边望望,就看见很多外国兵舰和轮船在长江内行驶和停泊,中国的内河,也容许外国兵舰和轮船自由行驶吗?中国有兵舰和轮船在外国内河行驶吗?如果没有的话,外国人不是明明白白欺负中国吗?中国人难道就能够低下头来活受他们的欺负不成?!
就在我读书的教会学校里,他们口口声声传那“平等博爱”的基督教;同是教员,又同是基督信徒,照理总应该平等待遇;但西人教员,都是二三百元一月的薪水,中国教员只有几十元一月的薪水;教国文的更可怜,简直不如去讨饭,他们只有二十余元一月的薪水。朋友,基督国里,就是如此平等法吗?难道西人就真是上帝宠爱的骄子,中国人就真是上帝抛弃的下流的瘪三?!
朋友,想想看:只要你不是一个断了气的死人或一个甘心亡国的懦夫,天天碰着这些恼人的问题,谁能按下你不挺身而起,为积弱的中国奋斗呢?何况我正是一个血性自负的青年!
朋友,我因无钱读书,就漂流到吸尽中国血液的唧筒——上海来了。最使我难堪的是我在上海游法国公园的那一次。我在上海原是梦想着找个半工半读的事情做做,那知上海是人浮于事,找事难于登天,跑了几处,都毫无头绪,正在纳闷着。有几个穷朋友,邀我去游法国公园散散闷。一走到公园门口就看到一块刺目的牌子;牌子上写着“华人与狗不准进园”几个字。这几个字射入我的眼中时,全身突然一阵烧热,脸上都烧红了。这是我感觉着从来没有受过的耻辱!在中国的上海地方让他们造公园来反而禁止华人入园,反而将华人与狗并列。这样无理的侮辱华人,岂是所谓“文明国”的人们所应做出来的吗?华人在这世界上还有立足的余地吗?还能生存下去吗?我想至此也无心游园了,拔起脚就转回自己的寓所了。
朋友,我后来听说因为许多爱国文学家著文攻击,那块侮辱华人的牌子已经取去了。真的取去了没有?还没有取去?朋友,我们要知道,无论这块牌子取去或没有取去,那些以主子自居的混蛋的洋人,以畜生看待华人的观念,是至今没有改变的。
朋友,在上海最好是埋头躲在鸽子笼里不出去,倒还可以静一静心!如果你喜欢向外跑,喜欢在“国中之国”的租界上去转转,那你不仅可以遇着“华人与狗”一类的难堪的事情,你到处可以看到高傲的“洋大人”的手杖,在黄包车夫和苦力的身上飞舞;到处可以看到饮得烂醉的水兵,沿街寻人殴打;到处可以后到巡捕手上的哭丧棒,不时在那些不幸的人们身上乱揍;假若你再走到所谓“西牢”旁边听一听,你定可以听到从里面传出来在包探捕头,拳打脚踢毒刑毕用之下的同胞们一声声呼痛的哀音,这是他们利用“治外法权”来惩治反抗他们的志士!半殖民地民众悲惨的命运呵!中国民族悲惨的命运呵!
朋友,我在上海混不出什么名堂,仍转回K省(注四)来了。
我搭上一只J国(注五)轮船。在上船之前,送行的朋友告诉我在J国轮船,确要小心谨慎,否则船上人不讲理的。我将他们的忠告,谨记在心。我在狭小拥挤,汗臭屁臭,蒸热闷人的统舱里,买了一个铺位。朋友,你们是知道的,那时,我已患着很厉害的肺病,这统舱里的空气,是极不适宜于我的;但是,一个贫苦学生,能够买起一张统舱票,能够在统舱里占上一个铺位,已经就算是很幸事了。我躺在铺位上,头在发昏晕,等查票人过去了,正要昏迷迷的睡去。忽听到从货舱里发出可怕的打人声及喊救声。我立起身来问茶房什么事,茶房说,不要去理它,又不是打那些不买票的穷蛋。我不听茶房
的话,拖着鞋向那货舱走去,想一看究竟。我走到货舱门口,就看见有三个衣服褴褛的人,在那堆叠着的白糖包上蹲伏着。一个是兵士,二十多岁,身体健壮,穿着一件旧军服。一个像工人模样,四十余岁,很瘦,似有暗病。另一个是个二十余岁的妇人,面色粗黑头上扎一块青布包头,似是从乡下逃荒出来的样子。三人都用手抱住头,生怕头挨到鞭子,好像手上挨几下并不要紧的样子。三人的身体,都在战li着。他们都在极力将身体紧缩着,好像想缩小成一小团子或一小点子,那鞭子就打不着那一处了。三人挤在一个舱角里,看他们的眼晴,偷偷地东张西张的神气,似乎他们在希望着就在屁股底下能够找出一个洞来,以便躲进去避一避这无情的鞭打。如果真有一个洞,就是洞内满是屎尿,我想他们也是会钻进去的。在他们对面,站着七个人。靠后一点,站着一个较矮的穿西装的人,身体肥胖的很,肚皮膨大,满面油光,鼻孔下蓄了一小绺短须。两手叉在kua袋里,脸上浮露一种毒恶的微笑,一望就知道他是这场鞭打的指挥者。其余六个人,都是水手茶房的模样,手里拿着滕条或竹片,听取指挥者的话,在鞭打那三个未买票偷乘船的人们。
“还要打!谁叫你不买票!”那肥人说。
他话尚未说断,那六个人手里的滕条和竹片,就一齐打下。“还要打!”肥人又说。滕条竹片又是一齐打下。每次打下去,接着滕条竹片的着肉声,就是一阵“痛哟!”令人酸鼻的哀叫!这种哀叫,并不能感动那肥人和几个打手的慈心,他们反而哈哈的笑起来了。
“叫得好听,有趣,多打几下!”那肥人在笑后命令地说。
那滕条和竹片,就不分下数的打下,“痛哟,痛哟!饶命呵!”的哀叫声,就更加尖锐刺耳了!
“停住!去拿绳子来!”那肥人说。
那几个打手,好像耍熟了把戏的猴子一样,只听到这句话,就晓得要做什么。马上就有一个跑去拿了一捆中粗绳子来。
“将他绑起来,抛到江里去喂鱼!”肥人指着那个兵士说。
那些打手一齐上前,七手八脚的将那兵士从糖包上拖下来,按倒在舱面上,绑手的绑手,绑脚的绑脚,一刻儿就把那兵士绑起来了。绳子很长,除缚结外,还有一长段拖着。
那兵士似乎入于昏迷状态了。
那工人和那妇人还是用双手抱住头,蹲在糖包上发抖战,那妇人的嘴唇都吓得变成紫黑色了。船上的乘客,来看发生什么事体的,渐来渐多,货舱门口都站满了。大家脸上似乎都有一点不平服的表情。
那兵士渐渐的清醒过来,用不大的声音抗议似的说:
“我只是无钱买船票,我没有死罪!”
拍的一声,兵士的面上挨了一巨掌!这是打手中一个很高大的人打的。他吼道:“你还讲什么?像你这样的狗东西,别说死一个,死十个百个又算什么!”
于是他们将他搬到舱沿边,先将他手上和脚上两条拖着的绳子,缚在船沿的铁栏干上,然后将他抬过栏干向江内吊下去。人并没有浸入水内,离水面还有一尺多高,只是仰吊在那里。被轮船激起的江水溅沫,急雨般打到他面上来。
那兵士手脚被吊得彻心彻骨的痛,大声哀叫。
那几个魔鬼似的人们,听到哀叫,只是“好玩!好玩!”的叫着跳着作乐。
约莫吊了五六分钟,才把他拉上船来,向舱板上一摔,解开绳子,同时,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味道尝够了吗?”“坐白船没有那么便宜的!”“下次你还买票不买票?”“下次你还要不要来尝这辣味儿?”“你想错了,不买票来偷搭外国船,”那兵士直硬硬地躺在那里,闭上眼睛,一句话也不答,只是左右手交换的去摸抚那被绳子嵌成一条深槽的伤痕,两只脚也在那吊伤处交互揩擦。
“把他也绑起来吊一下!”肥人又指着那工人说。
那工人赶从糖包上爬下来,跪在舱板上,哀恳地说:“求求你们不要绑我,不要吊我,我自己爬到江里去投水好了。像我这样连一张船票都买不起的苦命,还要它做什么!”他说完就望船沿爬去。
“不行不行,照样的吊!”肥人说。
那些打手,立即将那工人抱住,照样把他绑起,照样将绳子缚在铁栏干上,照样把他抬过铁栏干吊下去,照样地被吊在那里受着江水激沫的溅洒;照样他在难忍的痛苦下哀叫,也是吊了五六分钟,又照样把他吊上来,摔在舱板上替他解缚。但那工人并不去摸抚他手上和脚上的伤痕,只是眼泪如泉涌地流出来,尽在抽噎的哭,那半老人看求是很伤心的了!
“那妇人怎样耍她一下呢?”打手中一个矮瘦的流氓样子的人向肥人问。
“……”肥人微笑着不作声。
“不吊她,摸一摸她底下的毛,也是有趣的呀!”
肥人点一点头。
那人就赶上前去,扯那妇人的kua腰。那妇人双脚打文字式的绞起,一双手用力遮住那小肚子下的地方,脸上红得发青了,用尖声喊叫,“嬲不得呀!嬲不得呀!”
那人用死力将手伸进她的腿胯里,摸了几摸,然后把手拿出来,笑着说:“没有毛的,光板子!光板子!”
哈,哈 ,哈哈……大家哄然大笑起来了。
“打!”我气愤不过喊了一声。
“谁喊打!”肥人圆睁着那凶眼望着我们威吓地喝。
“打!”几十个人的声音,从站着观看的乘客中吼了出来。
那肥人有点惊慌了,赶快移动脚步,挺起大肚子走开,一面急忙地说:
“饶了他们三个人的船钱,到前面码头赶下船去!”
那几个打手齐声答应“是”,也即跟着肥人走去了。“真是绝灭天理良心的人,那样的虐待穷人!”“狗养的好凶恶!”“那个肥大头可杀!”“那几个当狗的打手更坏!”“咳,没有捶那班狗养的一顿!”在观看的乘客中,发生过一阵嘈杂的愤激的议论之后,都渐次散去,各回自己的舱位去了。
我也走回统舱里,向我的铺位上倒下去,我的头像发热病似的涨痛,我几乎要放声痛哭出来。
朋友,这是我永不能忘记的一幕悲剧!那肥人指挥着的鞭打,不仅是鞭打那三个同胞,而是鞭打我中国民族,痛在他们身上,耻在我们脸上!啊!啊!朋友,中国人难道真比一个畜生都不如了吗?你们听到这个故事不也很难过吗?
朋友,以后我还遇着不少的像这一类或者比这一类更难堪的事情要说,几天也说不完,我也不忍多说了。总之半殖民地的中国,处处都是吃亏受苦,有苦无处诉。但是,朋友,我却因每一次受到的刺激,就更加坚定为中国民族解放奋斗的决心。我是常常这样想着,假使能使中国民族得到解放,那我又何惜于我这一条蚁命!
朋友,中国是生育我们的母亲。你们觉得这位母亲可爱吗?我想你们是和我一样的见解,都觉得这位母亲是蛮可爱蛮可爱的。以言气候,中国处于温带,不十分热,也不十分冷,好像我们母亲的体温,不高不低,最适宜于孩儿们的偎依。以言国土,中国土地广大,纵横万数千里,好像我们的母亲是一个身体魁大,胸宽背阔的妇人,不像日本姑娘那样苗条瘦小。中国许多有名的崇山大岭,长江巨河,以及大小湖泊,岂不象征着我们母亲丰满坚实的肥肤?中国土地的生产力是无限的;地底蕴藏着未开发的宝藏也是无限的;废置而未曾利用起来的天然力,更是无限的,这又岂不象征着我们的母亲,保有着无穷的乳汁,无穷的力量,以养育她四万万的孩儿?我想世界上再没有比她养得更多的孩子的母亲吧。至于说到中国天然风景的美丽,我可以说,不但是雄巍的峨嵋,妩媚的西湖,幽雅的雁荡、与夫“秀丽甲天下”的桂林山水,可以傲睨一世,令人称羡,其实中国是无地不美,到处皆景,自城市以至乡村,一山一水,一丘一壑,只要稍加修饰与培植,都可以成流连难舍的胜景;这好像我们的母亲,她是一个天姿玉质的美人,她的身体的每一部份,都有令人爱慕之美。中国海岸线之长而且弯曲,照现代艺术家说来,这象征我们母亲富有曲线美吧。咳!母亲!美丽的母亲,可爱的母亲,只因你受着人家的压榨和剥削,弄成贫穷已极;不但不能买一件新的好看的衣服,把你自己装饰起来;甚至不能买块香皂,将你全身洗擦洗擦,以致现出怪难看的一种憔悴褴褛和污积不洁的形容来!啊!我们的母亲太可怜了,一个天生的丽人,现在却变成叫化的婆子!站在欧洲、美洲各位华贵的太太面前,固然是深愧不如,就是站在那日本小姑娘面前,也自惭秽得很呢!
听着!朋友!母亲躲到一边去哭泣了,哭得伤心得很呀!她似乎在骂着:“难道我四万万的孩子,都是白生了吗?难道他们真像着了魔的狮子,一天到晚的睡着不醒吗?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伟大的团结力量,去与残害母亲剥削母亲的敌人斗争吗?难道他们不想将母亲从敌人手里救出来,把母亲也装饰起来,成为世界上一个最出色最美丽最令人尊敬的母亲吗?”朋友,听到没有母亲哀痛的哭骂?是的,是的,母亲骂得对,十分对!我们不能怪母亲好哭,只怪得我们之中出了败类,自己压制自己,眼睁睁的望着我们这位挺美丽的母亲,受着许多无谓的屈辱。和残暴的蹂躏,这真是我们做孩子们的不是了,简直连一位母亲都爱护不住了!
朋友,看呀!看呀!那名叫“帝国主义”的恶魔的面貌是多么难看呀!在中国许多神怪小说上,也寻不出一个妖精鬼怪的面貌、曾有这些恶魔那样的狞恶可怕!满脸满身都是毛,好像他们并不是人,而是人类中会吃人的猩猩!他们的血口,张开起来,好像无底的深洞,几千万几万万的人类,都会被他们吞下去!他们的牙齿,尤其是那伸出口外的獠牙,十分锐利,发出可怕的白光!他们的手,不,不是手呀,而是僵硬硬的铁爪!那么难看的恶魔,那么狰狞叮的恶魔!一、二、三、四、五,朋友,五个可怕的恶魔(注六),正在包围着我们的母亲呀!朋友,看呀,看到了没有?呸!那些恶魔将母亲搂住呢!用他们的血口、去亲她的嘴,她的脸,用他们的铁爪,去抓破她的乳头,她的可爱的肥肤!呀!看呀!那个戴着粉白的假面具的恶魔,在做什么?他湾身伏在母亲的胸前,用一枝锐利的金管子,刺进,呀,刺进母亲的心口,他的血口,套到这金管子上,拚命的吸母亲的血液!母亲多么痛呵!痛得嘴唇都成白色了!噫,其他的恶魔也照样做吗?看!他们都拿出各种金的铁的或橡皮的管子,套住在母亲身上被他们铁爪抓破流血的地方,都拚命吸起血液来了!母亲,你有多少血液,不要一下子就被他们吸干了吗?
嗄!那矮矮的恶魔,拿出一把屠刀来了!做什么?呸!恶魔!你敢割我母亲的肉?你想杀死她?咳哟!不好了!一刀!拍的一刀!好大胆的恶魔,居然向我们母亲的左肩上砍下去!母亲的左臂,连着耳朵到颈,直到胸膛,都被砍下来了!砍下了身体的那么一块——五分之一的那么一大块上(注七)!母亲的血在涌流出来,她不能哭出声来,她的嘴唇只是在那里一的一张的动,她的眼泪和血在竞着涌流!朋友们!兄弟们!救救母亲呀!母亲快要死去了!
啊!那矮的恶魔怎么那样凶恶,竟将母亲那么一大块身体,就一口生吞下去,还在那里沉沉地望着,像一只饿虎向着驯羊一样的望着。恶魔,你还想砍,还想割,还想把我们的母亲整个吞下去?!兄弟们!无论如何不能与它干休!它砍下而且生吞下去母亲的那么一大块身体!母亲现在还像一个人吗,缺了五分之一的身体?美丽的母亲,变成一个血迹模糊肢体残缺的人了。兄弟们,无论如何,不能与它干休,大家冲上去,捉住那只恶魔,用铁拳痛痛的捶它,捶得它张开口来,吐出那块被生吞下去的母亲身体,才算。决不能让它在恶魔的肚子里消化了去,成了恶魔的滋养料!我们一定要回来一个完整的母亲;绝对不能让她的肢体残缺呀!
呸!那是什么人?他们也是中国人,也是母亲的孩子?那么为什么去帮助恶魔来杀害自己的母亲呢?你们看:他们在恶魔持刀向母亲身上砍的时候,很快的就把砍下来的那块身体,双手捧到恶魔血口中去;他们用手拍拍恶魔的喉咙,使它快吞下去;现在又用手去摸摸恶魔的肚皮,增进它的胃之消化力,好让快点消化下去。他们都是所谓高贵的华人,怎样会那么恭顺的秉承恶魔的意旨行事?委曲求欢,丑态百出!可耻,可耻!傀儡,卖国贼!狗治不食的东西!狗治不食的东西!你们帮助恶魔来杀害自己的母亲,来杀害自己的兄弟,到底会得到什么好处?!我想你们这些无耻的人们呵!你们当傀儡,当汉奸,当走狗的代价至多只能伏在恶魔的肛门边或小便上,去吸取它把母亲的肉,母亲的血消化完了排泄出来的一点粪渣和尿滴!那是多亏可鄙弃的人生呵!
朋友,看!其余的恶魔,也都拔出刀来,馋涎欲滴地望母亲的身体,难道也像矮的恶魔一样来分割母亲吗?啊!不得了,他们如果都来操刀而割,母亲还能活命吗?她还不会立即死去吗?那时?我们不要变成了无母亲的孩子吗?咳!亡了母亲的孩子,不是到处更受人欺负和侮辱吗?朋友们,兄弟们,赶快起来,救救母亲呀!无论如何,不能让母亲死亡的呵!
朋友,你们以为我在说梦呓吗?不是的,不是的,我在呼喊着大家去救母亲呵!再迟些时,她就要死去了。
朋友,从崩溃毁灭中,救出中国来,从帝国主义恶魔生吞活剥下,救出我们垂死的母亲来,这是刻不容缓的了。但是,到底怎样去救呢?是不是由我们同胞中,选出几个最会做文章的人,写上一篇十分娓娓动听的文告或书信,去劝告那些恶魔停止侵略呢?还是挑选几个最会演说最长于外交辞令的人,去向他们游说,说动他们的良心,自动的放下屠刀不再宰割中国呢?抑或者挑送一些顶善哭泣的人,组成哭泣团,到他们面前去,长跪不起,哭个七日七夜,哭动他们的慈心,从中国撒手回去呢?再或者……我想不讲了,这些却不曾丝毫有效的。哀求帝国主义不侵略和灭亡中国,那岂不等于哀求老虎不吃肉?那是再可笑也没有了。我想,欲求中国民族的独立解放,决不是哀告,跪求哭泣所能济事,而是唤起全国民众起来斗争,都手执武器,去与帝国主义进行神圣的民族革命战争,将他们打出中国去,这才是中国唯一的出路,也是我们救母亲的唯一方法,朋友,你们说对不对呢?
因为中国对外战争的几次失利,真像倒霉的人一样,弄得自己不相信自己起来了。有些人简直没有一点民族自信心,认为中国是沈沦于万丈之深渊,永不能自拔,在帝国主义面前,中国渺小到像一个初出世的婴孩。我在三个月前,就会到一位先生,他的身体瘦弱,皮肤白晰,头上的发梳得很光亮,态度文雅。他大概是在军队中任个秘书之职,似乎是一个伤心国事的人。他特地来与我作了下列的谈话:
他:“咳!中国真是危急极了!”
我:“是的,危急已极,再如此下去,难免要亡国了。”
“唔!亡国,是的,中国迟早是要亡掉的。中国不会有办法,我想是无办法的。”他摇头的说,表示十分丧气的样子。
“先生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那里就会无办法。”我访问他。
“中国无力量呀!你想帝国主义多么厉害呵!几百几千架飞机,炸弹和人一样高;还有毒瓦斯,一放起来,无论多少人,都要死光。你想中国拿什么去抵抗它?”他说时,现出恐惧的样子。
“帝国主义固然厉害,但全中国民众团结起来的斗争力量也是不可侮的啦!并且,还有……”我尚未说完,他就抢着说:
“不行不行,民众的力量,抵不住帝国主义的飞机大炮,中国不行,无办法,无办法的啦。”
“那照先生所说,我们只有坐在这里等着做亡国奴了!你不觉得那是可耻的懦夫思想吗?”我实在忍不住有点气愤了。他睁大眼睛,呆望着我,很难为情的不作答声。
这位先生,很可怜的代表一部分鄙怯人们的思想,他们只看到帝国主义的飞机大炮,忘却自己民族伟大的斗争力量。照他的思想,中国似乎是命注定的要走印度朝鲜的道路了(注八),那还了得?!
中国真是无力自救吗?我绝不是那样想的,我认为中国是有自救的力量的。最近十几年来,中国民族,不是表示过它的斗争力量之不可侮吗?弥边全国的五卅运动,是着实的教训了帝国主义,中国人也是人,不足猪和狗,不是可以随便屠杀的。香港罢工,在当时革命政权扶助之下,使香港变成了臭港 ,就是最老牌的帝国主义,也要屈服下来。以后北伐军到了湖北和江西,汉口和九江的租界,不是由我们自动收回了吗?在那时帝国主义在中国的威权,不是一落千丈吗?朋友,我现在又要来讲个故事了,就在北伐军到江西的时候,我在江西做工作,因有事去汉口,在九江又搭上一只J国轮船,而且十分凑巧,这只轮船,就是我那次由上海回来所搭乘的轮船。使我十分奇怪的,就是轮船上下管事人对乘客们的态度,显然是两样的了——从前是横蛮无理,现在是和气多了。我走到货舱去看一下,货船依然是装满了糖包,但糖包上没有蹲着什么人。再走到统舱去看看,只见两边走廊的甲板上,躺着好几十个人。有些像是做工的,多数是像从乡间来的,有一位茶房正在开饭给他们吃呢。我为了好奇心,走到那茶房面前向他打了一个招呼,与他谈话:
我:“请问,这些人都是买了票吗?”
茶房:“他们那里买票,都是些穷人。”
我:“不买票也可以坐船吗?”
茶房:“马马虎虎的过去,不买票的人多呢!你看统舱里那些士兵,那个买了票的?”他用手向统舱里一指,我随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就看见有十几个革命军兵士,围在一个茶房的木箱四旁,箱盖上摆着花生米,鸡蛋,酱豆干等下酒菜,几个洋磁碗盛着酒,大家正在高兴地喝酒谈话呢。
我:“他们真都没有买票吗?”
茶房:“那里还会假的,北伐军一到汉口,他们就坐船不买票了。”
“从前的时候,不买票也行坐船吗?”
我故意地问。茶房:“那还了得,从前不买票,不但打得要命,还要抛到江里去!”
“抛到江里去?那岂不是要浸死人吃人命?”我又故意地问。
茶房笑说:“不是真抛到江里去浸死,而是将他吊一吊,吓一吓。不过这一吊也是一碗辣椒汤,不好尝的。”
我:“那么现在你们的船老板,为什么不那样做呢?”
茶房:“现在不敢那样做了,革命势力大了。”
我:“我不懂那是怎么说的,请说清楚!”
茶房:“那还不清楚吗?打了或吊了中国人,激动了公愤,工人罢下工来,他的轮船就会停住走不动了,那损失不比几个人不买票的损失更大吗?”
我:“依你所说,那外国人也有点怕中国人了?”
茶房:“不能说怕,也不能说不怕,唔,照近来情形看,似乎有点怕中国人了。哈哈 !”茶房笑起来了。
我与他再点点头道别,我暗自欢喜地走进来。我心里想,今天可惜不遇着那肥大头,如遇着,至少也要奚落他几句。
我走到官舱的饭厅上去看看,四壁上除挂了一些字书外,却挂了一块木板布告。布告上的字很大,远处都可以看清楚。
“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布告第 号
为布告事。照得近来有军人及民众搭乘外国轮船不买票实属非是!特出布告,仰该军民人等,以后搭乘轮船,均须照章买票,不得打违!切切此布。”
啊啊,外国轮船,也有挂中国布告之一天,在中国民众与兵士奋斗之下,藤条、竹片和绳子,也都失去从前的威力了。
朋友,不幸得很,从此以后,中国又走上了厄运,环境又一天天的恶劣起来了。经过“五三”的济南惨案、直到“九一八”,日本帝国主义公然出兵占领了中国东北四省,就是我在上面所说那矮的恶魔,一刀砍下并生吞下我们母亲五分之一的身体。这是由于中国民族革命运动,受了挫折,对于帝国主义进攻采取了不抵抗主义,没有积极唤起国人自救所致!但是,朋友,接着这一不幸事件而起的,却来了全国汹涌的抗日救国运动,东北四省前仆后继的义勇军的抗战,以及“一二八”有名的上海战争。这些是给了骄横一世的日本军阀一个严重的教训,并在全世界人类面前宣告:中国的人民和兵士,是有爱国心的,是能够战斗的,能够为保卫中国而牺牲的。谁要想将有四千年历史与四万万人口的中国民族吞噬下去,我们是曾与他们拚命战斗到最后的一人!
朋友,虽然在我们之中,有汉奸,有傀儡,有卖国贼,他们认仇作父,为虎作伥;但他们那班可耻的人,终竟是少数,他们已经受到中国人的抨击和唾弃,而渐趋于可鄙的结局。大多数的中国人,有良心有民族热情的中国人,仍然是热心爱护自己的国家的。现在不是有成千成万的人在那里决死战斗吗?他们决不让中国被帝国主义所灭亡,决不让自己和子孙们做亡国奴。朋友,我相信中国民族必能从战斗中获救,这岂是我们的自欺自誉吗?
不错,目前的中国,固然是江山破碎,国弊民穷,但谁能断言,中国没有一个光明的前途呢?不,决不会的,我们相信,中国一定有个可赞美的光明前途。中国民族在很早以前,就造起了一座万里长城和开创了几千里的运河,这就证明中国民族伟大无比的创造力!中国在职斗之中一旦斩去了帝国主义的锁炼,肃清自己阵线内的汉奸卖国贼,得到了自由与解放,这种创造力,将会无限的发挥出来。到那时,中国的面貌将会被我们改造一新。所有贫穷和灾荒,混乱和仇杀,饥饿和寒冷,疾病和瘟疫,迷信和愚昧,以及那慢性的杀灭中国民族的鸦片毒物,这些等等都是帝国主义带给我们可惜的赠品,将来也要随着帝国主义的赶走而离去中国了。朋友,我们相信,到那时,到处都是活跃跃的创造,到处都是日新月异的进步,欢歌将代替了悲叹,笑脸将代替了哭脸,富裕将代替了贫穷,康健将代替了疾苦,智慧将代替了愚昧,友爱将代替了仇杀,生之快乐将代替了死之悲哀,明媚的花园,将代替了凄凉的荒地!这时,我们民族就可以无愧色的立在人类的面前,而生育我们的母亲,也会最美丽的装饰起来,与世界上各位母亲平等的携手了。
这么光荣的一天,决不在辽远的将来,而在很近的将来,我们可以这样相信的,朋友!
注一:指曹汝霖、章宗祥。他们两人都是当时参与和日本订立“二十一条”卖国条约的亲日派卖国贼。
注二:中国的作家,有一个时期喜欢用一个拉丁字母来代表某一地名或人名。这里的N城大概是指江西南昌。
注三:大概指江西九江。
注四:大概指江西省。
注五:大概指日本。
注六:指日、美、英、德、法等帝国主义国家。
注七:指“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和估领我国东北。
注八:指殖民地的道路。当时印度、朝鲜,长期为英日帝国主义的殖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