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样从看小说到学习社会科学

韦君宜

凡二十岁以下的中学生，差不多无例外地是爱好文艺的，也知道那些社会科学书和政治理论文章应该看，可是看不下去，真硬！

我也曾是这样。我在初中的时候最喜欢章回小说，刚进高中时最喜欢巴金小说和唐宋传奇。这些就是我的课余消遣，我连翻译小说都不看，嫌它翻的疙里疙瘩，要把那两三行长的欧化句子分析清楚，寻绎出它的意思，真是头疼的工作。可是，高中刚念半年，来了一位进步的国文教员，他也还是教我们看小说。一开始，教我们看茅盾、丁玲等中国进步作家的作品（什么蚀、虹、子夜、母亲、韦护、水……）。这些，我看起来倒还差不多。看了一阵，他就教我们看翻译小说。辛克莱、高尔基、贾克伦敦，铁流、毁灭、士敏土……，起先大家都很怕看，这位先生就把这些小说中的故事讲给我们听。他特别详细地讲铁流。他说：郭如鹤怎样带着一支铁一样的群众的流，冲过了千苦万难，这是比西游记现实的、比西游记更英雄的、现代的西游记。他说：铁流里描写一个贵族妇人的小孩子被打死了，她哭，农民说：“哭什么？我们死了多少孩子，从没哭过。”那是多么深刻动人！经他这么一讲，煽动起我看原作的兴趣，于是看起翻译小说来了，同时，我又读到鲁迅二心集、准风月谈里面，驳斥赵景深，“宁可顺而不信”的翻译方法的议论，知道要领略原作风格必须练习读这些比较拗口的欧化句子，于是咬着牙读下去。读惯了也就很自然了，倒底还是有那些故事和描写在吸引我！班上又组织了读书小组，轮流报告各人所看的小说，我听了一个同学报告，就想去看那本书，书就越看越多了。

这时，这位先生就在课堂上说起这些作家的流派，什么新现实主义、新浪漫主义，又讲士敏土里表现的社会主义国家建设，“新俄学生日记”里表现的苏联新教育等等。他说：若不懂得这些，不懂一个作家的思想倒底正确不正确，不懂他走过的道路，不懂这小说的背景和主题的意义，那就不能真正理解这小说。但是，我怎能懂得这一大套东西呢？于是，赶快去买文艺理论书籍（如沈端先的新与文学论等等）来看。一看，可完全莫明其妙。什么“阶级基础”、“意识形态”……，不读社会科学书籍，那里能懂得？于是，我从柯柏年的小册子“怎样研究新兴社会科学？”读起，按他开的书目去买书，渐渐知道了唯物史观、社会发展铁则……，看来看去，越看越有道理；我总觉得，这总真正是学问，真正是真理呢！

今天的青年用不着再走这样的弯路，大家是在受害系统的新民主主义教育了，像那摸索文艺理论书的办法，今天是大可不必了。但是，我觉得，从多看进步小说，看苏联翻译小说，从小本子到厚本名著，慢慢再进到学习社会科学，还是一条可供青年同学采择的道路。因为，一个真正优秀的人民作家，和过去那些礼拜六派礼拜五派（注）是完全不相同的，他的小说，一定具有高度的思想性，从马列主义理论基础上出发，要表现一定的政治内容，一定的政策思想，以现实的阶级斗争知识和生产斗争知识教育读者。例如，苏联萧洛霍夫的名作“被开垦的处女地”，很多人都说它简直是一部社会主义建设初期农村阶级斗争的活的教科书，十来年前，我就是从这部小说里开始懂得了苏联的新经济政策、集体农场、消灭富农等问题的，现在，又从这小说里看出了农村工作的领导方法问题、掌握政策问题……，看一遍有一遍的益处。一个青年多读几本这样的小说，自然就会渐渐习惯于严肃地思考这些问题，自然就会产生进一步学习理论的需要。想要用马列主义的基本理论去分析、去研究这些问题。

当你把社会科学书读得多了，学会分析政治形势，学会分析你的父亲母亲哥哥老师的思想根源，学会分析你过去看的旧小说里，南侠北侠小侠各人都是什么阶级，他们都是为了什么要扶保“开封府”，他们都等于今天的什么人？那时，触类旁通，左右逢源，你自然会觉得比看小说还有趣味，一点也不会嫌枯燥生硬了。

这个方法，我觉得也很值得中学教师们注意

。有些先生，已经在用“李有才板话”作为土地改革教育的材料，这是很好的。但是，我看见有些地方仍旧把征引繁富道理精深的“中国四大家族”作为初中一年级十二三岁小同学的政治补充教材，甚至在个别小学里也读“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和学生的接受能力相距太远，学生读不懂，或读了不消化是很自然的。学生喜欢看小说，就应该从小说去引导他们，慢慢培养学社会科学的兴趣。这是一条可以走的路。

（注）礼拜六派小说，又称鸳鸯蝴蝶派

小说，内容多半描写才子佳人，神仙侠客等，大都宣传封建思想，形式上多是章回体。因他们曾办过一个刊物名礼拜六，所以叫礼拜六派。礼拜五派是指标榜新文艺，实际内容也是新才子佳人的一班洋场文人。这名字是鲁迅先生给他们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