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既
有些青年读者或者还不知道积范亭的名字。积范亭同志,山西崞县人。从辛亥以前就参加反满革命,原是一个国民党的元老。当“九一八”事变后,他曾激于单纯的爱国热情,在南京中山陵前剖腹,想以自杀来唤醒人们救国。(当时任国民党的旅长。)但是,他逐渐由蒋介石与国民党反动派的卖国媚敌残暴无耻,看出了那一条路确是死路,也认清了自己应走的道路。抗战开始,任第二战区战地总动员委员会主任。于一九四○年晋西事变(阎锡山进攻山西新军)时,他便坚决率领新军,反抗蒋介石阎锡山的“围剿”,与贺龙、关向应、林枫等同志共同创造了晋绥解放区的民主政权,他担任行政公署主任。后来因肺病去延安休养,病中还是孜孜学习马列主义与毛泽东思想。一九四七年病逝时遗嘱要求参加共产党,已获中共中央批准。本文是描写他在延安休养时的思想与生活片断。他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由旧营垒中间走向新世界的典型。
——编者
为民族解放,为阶级翻身,事业垂成,公胡处死;有云水襟怀,有松柏气节,典型顿失,人尽含悲。
毛泽东同志挽
一
柳树店是延安城东十五里地的一个村庄,我在那里和续老第一次相见,也在那里和他最后分别。
从第一次会见,就不需要一切无味的客套,续老不拘形式他谈笑起来了,我面临着一位亲切的长者。他盘腿坐在床上,他说他长久学过“静坐”,根习惯于这个姿势。他谈话的时候,一手抚膝,一手指划,两眼向下面看着,像是在深思;只有在他发笑的时候,才看一看对方,也绝不显露锋芒;他的声调是缓慢的,深沉的,但是很有力量,很有情感,语句也很少重复。
他来柳树店,是为了养病。他的肺病已经有三十年的历史。谈起他的疾病的历史,也就离不开他一生奋斗的历史。每次去看他,他总会谈一些见闻。对于蒋家王朝,对于蒋介石的“人格”,他是深恶痛绝了的;他常以有血有泪慷慨激昂的词句痛斥这个刽子手的凶残,也常以幽默的词句来形容这个儿皇山帝的丑态。他说:“蒋介石谈话的时候,你有吧,一排排军官们站得笔直,小皮鞋擦得晶亮,那会场里,就听得:卡,卡,卡,”说着想指了指自己的头,又指了指脚,“听蒋介石讲话,不必用脑子,只用脚底板就够了。”
随后他提起了周佛海的“信仰要做到迷信的程度,服从要做到盲从的程度”,他巧妙地说,“周佛海是“理论家”,所以说话文雅一点;打手们就不同了,北平有个地痞兼流氓,中学校长兼特务,他大张旗鼓地对同学们讲,“那怕我们的领袖是王八蛋,我们也要服从他!”你看这说得多么干脆。”
他那时候住在山上一座窑洞里,门前有一株屈干如鞠的古槐,覆荫着一块修整的小土坪,那是他常独自坐着乘凉的所在;有时候他也游客人到树下谈话。看了他的举止,听了他的言谈,读了他的诗章,他给与我的印象是一个只有傲骨英姿,磊落不凡的人物。和他唔谈的机会愈多,这印象也就愈深。
看到边区的青年那样热情地,自动地,日以继夜地工作,他非常感动,他说,“千山万水,挡不住天下归心。”提到他自己的身体不好,他常劝告一些终日埋头室内工作的青年,抽时间到户外去运动,“叫血液周流一下,就能做更多的工作了。”
那时候中国医科大学住在柳树店,他很关心学校里的科学研究。在一次毕业典礼大会上,他带病出席,而且对同学们讲了话,他说他听到学校里在介绍与研究神经病理学,他很感兴趣。会前,他亲自挥毫,写了一首七言绝句,做为送给毕业同学的礼物。那首诗的淋漓潇洒,正如他其他的诗句,我仅还记得后面两句是“学得覆地翻天手,医国医人医地球。”
有一次毛主席到医科大学来讲话,他知道了,带病从山上走下来,参加听讲。我还记得,当他走进门时,毛主席竟中止了讲话,走下讲台,和他握手,望着他的脸,亲切地探问起他的病情。
二
抗战以前,由于亲眼看到蒋介石的“奉日寇为父母,视人民为寇敌”的政策,续老会因忧愤国事,而剖腹自杀过,以至后来留下长期不治的胃肠病。我地听他亲自讲过那一段沉痛的事迹。
“那时候蒋介石继续不断地和日本签订卖国条约,有一天晚上,一些老朋友在酒后谈到国事,都不免伤心叹气。当时有几个国民党的元老提议到中山陵前去哭陵。可是我想,国家已经糟到这个地步,哭一场有什么用呢,孙中山的不肖子孙们难道还希罕这个?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所以我就决心到陵前去自杀,当时只想以一死来掀起更多的舆论,其实一方面也是痛不欲生的意思。”
续老自杀遇救的消息传出之后,反动的新闻记者奉旨造谣,说他是因为失恋,才自寻短见了。续老在病床上听到,也只一笑置之。伤好之后,他到杭州休养;蒋介石曾假充善人,派人送钱去慰问他,他凛然地拒绝了。以后他便再没有到南京。开始在中国各地遨游。一次,他住在郑州,恰巧蒋介石也来郑州。他托一个朋友转告蒋介石,想去会见他一次。
我当时想拚着我的残生,当面臭骂他一顿,舒一舒心里的气愤。可是他很乖,拒绝了我的会见,我明白,贼是有贼心眼的,他怕我来一个“伏尸二人流血五步”。以后我就托那个朋友带一封信给他。我在信里说:你不要唱武丑了,已经没人爱听你的戏了!”
续老的自杀,结束了续老前半生的历史,从此以后他获得了新的生命,开始迈进新的阵营。
大概是一九四一年的秋天吧,续老的身体稍好。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正拿着一篇草稿,反复吟读。在桌上,放着他随手写给一位朋友的几句诗:“老冯和好面,迎君久未来:制得中山句,缮写待君裁。”老冯是给他做饭的炊事员,他是准备请一位朋友来吃老冯做的面食,顺便斟酌他才写就的一篇文章的。那是一篇给延安中山图书馆的四言韵文。从孙中山的奔走革命,一直写到蒋介石的原形出现,走向血腥的统治。
“一个用人民早就居心不善的人,在待人接物上是不会开诚布公的。”
他追悼起早在九一八事变以后不久,他曾经诚心诚意地去找蒋介石。“我苦口婆心地向他讲了几个钟头,告诉他,内战打不得了;当时我满以为他多少会动一动心,或者,他不同意我的话,也说一说不同意的地方;可是他不,他只是闭着眼晴听着,他:“嗯,嗯,”不加可否!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他原来是一块厕中顽石,不可救药了。”
他又说:“蒋介石专门培养了一批小人。这些小人们都是心对人民藏奸诈,脸向委员长舐屁股的。这种小人,一进门,先要给蒋介石打立正,必恭必敬地站在那里,蒋介石让他坐,他不坐。再让他坐,才扭扭怩怩地坐下,屁股只挂一点凳子边,不敢坐牢,说一句话,就要把屁股再欠起来。这些小人们说的总不过是那几何低三下四的逢迎之话,他们是百说不烂,蒋介石是百闻不厌。”
“我给你讲一个笑话。”他继续说,“有这么一个小人,犯了罪,本应该枪毙的。蒋介石当面臭骂了他一顿,而且声言要枪毙他,可是他知道蒋介石可以不杀他,他临出门的时候,打了一个立正,说:“委员长,我死了之后,魂灵也要服从委员长!”这一句话把“委员长”的贼心眼说痒了,果然收回了成命。”
他说完之后,反复地笑着,重复着那一句绝妙的话——“魂灵也要服从委员长!”“可是,”最后他又补充叙述那一幕喜剧的结局,“几年之后,长沙放火的案子发生了,这个小人不得不做了替死鬼,到真要他死的时候,他就只有喊着”冤枉”,而且骂起来了。”
每当谈到蒋家王朝的宫庭内幕,续老总是一个最会说笑话的人。可是当他谈到多少无辜的人民被蒋介石残杀时,他就不自禁地激愤起来了。他把他的那篇韵文从头读了一遍,当他读到蒋介石“杀人之多,天下第一”的时候,他抬头起来激愤地说,“这一点也不假呢,袁世凯是跟不上他的!”
在他写那篇韵文之前,他就时常用“杀人之多,天下第一”这八个字来说明蒋介石。这就是这位宽厚而仁爱的长者给这个中国最后一个暴君所下的判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