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蚂蚱一线栓

田家英

这是长诗《不吞儿》中的一段。全诗是写山西汾河流域一个农村的变迁，分上下两部，上部写旧社会，下部写新社会。本段是上部的第五节。贫农不吞儿一家逃来逃去总逃不出租、税、利的重重剥削，父亲死了，母亲再嫁了，妹妹顶利息给地主作了丫头，不吞儿则落为长工。这一节是描写旧社会中长工和丫头生活的惨苦。诗里一些晋西北土语，都作了解释。

——编者

地主老财是墙虱，叮着吸咱穷人血。唱一台武戏又出文戏（注一），张生万逼着要抽地（注二）。四垧地麦子刚出苗，地土一抽捎走了。

软米粽子口口甜，好话我说了万万千，他摇头不让、说“手不松，这地土定要自己称！”阳婆（注三）出来露水干，地一抽去就完了蛋。

青石板栽葱扎不下板，种地缺地我揽长工。东家不招西不要，背兴（注四）的年头都顾不了。穷汉脖子里没强筋，我咬牙又进了张家门。

高山流水响叮噹，揽工的人儿好凄凉。寒天下雪鹅毛片，六月的日头火炎炎，一年四季两头短，揽长工熬干了我血和汗。

前晌耕地后晌送粪，到半夜还要喂牲灵（注五）。下雨天碾磨垫猪圈，抽空锄草把水担。没明没黑忙个死，张生万还骂我在“慢抽丝”。

张家吃饭满院子香。揽工的顿顿是粗糠，沤臭的酸菜狗也不闻，清汤汤稀饭一大盆，顺底儿勺子搅三搅，浪头卷起三寸高。

他热穿丝绸寒穿皮，我冬夏的衣着不换季。六月天来热又闷，翻穿羊皮变毛人；老羊皮不暖不顶单杉，数九天冻得我眼珠儿蓝。

他彩画的炕壁玻璃窗。我没席没毡仰土炕，头枕砖块盖衣裳，下面热来上面凉。烧炕不许用柴火，后半夜冷得直哆嗦。

十里的平川十足的沙，张生万骑马走亲家（注六）。十里的坡路十里的湾，我挑着担儿马后赶。骑马的不管跑腿的乏，他一路嫌慢不停的骂。

官道上跑马马如飞，我咬紧了牙关死命追。担重腿酸直不起腰，满嘴的白沫晕倒了。张生万马上笑嘻嘻：“两条腿倒底赶不上四条的！”

鸟雀歇林人下晌，挑水的聚在井台上。受苦人见面分外亲，拉达起都说“活不成”。井旁走过看家狗，我连忙挑水往回走。

张万生房里叫进我，他又拍桌子又跺脚，“吃我的粮食喝我的水，你背后还敢胡日鬼（注七）！”照我脸上一皮斗（注八），鲜血行行嘴角流。

阳婆上来节节高，我吆着牛儿去吃草。通年没落过整宿觉，眼一迷糊睡着了。牲灵也有放青时，揽工的做梦都在闹地。

刀子扎来锥子钻，一阵阵心痛我睁开了眼，郝三（注九）手提绣烟包，铜烟锅明火我在ge窝烧，“光是睡觉光吃饭，屎格即推粪——你滚qiu蛋！”

端人饭碗作人马，由人骑来由人打。张张嘴儿抬抬手，半点不顺就赶你走。揽工的饭碗在水面飘，一丝丝风来也怕翻倒。

两条蚂蚱一线栓，妹妹和我一门里受熬煎。红豆角角抽绿筋，妹妹给磨得不象人。砂土地芦苇根盘根，一听到她哭、我打寒噤。

脚踩石头手攀墙，不敢啃气望一望。我在槽头她在院，不敢达意照一面。她在坡上我在沟，不敢拉话摆摆手。

一道道梢沟一道道川，我上西山把羊拦。吃腻了荤腥要换味，妹来给姑娘（注十）打青杏。圪梁上走人远Liao见。泪珠儿颗颗断了线。

搬一圪塔石头面对面坐。咱兄妹的苦水淌成河。白瓤子苦瓜绿包皮，一提起爹娘泪不止。苦蔓蔓结的苦蛋蛋，苦人儿的共处数不完。

花椒树上落雀雀，一把手拉住亲哥哥：“不怨爹（注二）也不怨娘，只恨他老财黑心肠！自从进到张家去，口含黄连过日子。

“鹁鸪子落在灰堆里，灰了头不是人作的！吃的是剩菜和剩饭，租活细活忙不完。人家有嘴来咱没嘴，肚里光能装苦水！

“早起烧火又作饭，夜晚伺候到三更天。冷房冷炕凉被子、冻得妹妹仰不直。管家婆炕上吼两声，黑洞洞她硬说大天明。

“上房下院人口多，洗脸水添吓一满锅，麻柴杆杆豆柴火，三口两口吹不着，管家婆又骂又扭耳朵，看家狗还来踢两脚。

“发财人家难伺候，一不顺意遭皮斗。最怕给东家端茶汤，不知热了还是凉，送到嘴边喝一口，他眉毛一动我就发抖。“发财人家好排场。拉屎先要扫茅房。洗脸我端着洗脸盆，稍一偏了挨棍棍。洗脸盆不让老鼠去，半夜里起来赶几次。

“伏暑天闷热满身汗，夜夜给姑娘去打扇，她柏热不准开门窗，我照着不让飞进屎格郎，一把扇子几头抡，熬肿了眼皮不敢打盹。

“一颗明珠无价宝，我抱着小少爷不许吵，张生万碰上他在嚎，枣木的棍见打断了。打人他还说动得累，我咬牙忍痛去槌腿。

“天上下雨来遍地滑，张生万半夜要吃黄瓜，烂泥里摸的说老了，架架上摘下又嫌小，摘三摘四不中意，一拳头打得我死过去。

“青杨柳树活剥皮，吃你磨你还糟踏你。少东家成天身边转，贼鼻子狗眼心不善。灰老鼠见猫洞洞里窜，一听到他来、我腿打战。

“青扬柳树风摆浪，少东家长内去扫炕，他拉住手儿又扯衣，吓得我叫着跑出去。张生万反骂我“胡骚情”，黑地里罚跪到天明。

老天老天你不长眼！

“满天云彩月不明，老财把人不当人！进到张家两年多，活人泡在滚水锅。背起磨杆打磨磨，这号日月咋价（注一二）活？”

露水打湿崖畔草，四条眼泪哭开了。庄稼里最数高粱长。人世上咱俩顶凄惶！五谷里最数豌豆圆，人世上咱俩顶可怜！

我脚顿土地手指天，“老天老天你不长眼！为什穷人这样难？为甚老财这样尖？受苦的世世都翻不转？老狗他发财万万年？”

骂着骂着气上心，张家的牲畜我眼不顺，羊儿吃草遍野串。拦头劈去一铁锨。——我失手打死了羊羔羔，这一场大祸呀咋价了！

我失手打死了羊羔羔！！

（注一）地主张生万借着阎锡山统治下旧村政权的势力，逼迫不吞儿的母亲改嫁，他们瓜分了出卖人口的钱财。接着又要来收回土地，故云“唱一台武戏又出文戏”。

（注二）抽地，收回土地的使用权。

（注三）阳婆，即太阳。婆，读坡儿音。

（注四）背兴，倒霉的意思。

（注五）牲灵，即牲口。

（注六）亲家——亲戚家。

（注七）日鬼，即捣鬼，背地秘密干坏事。

（注八）皮斗，即耳光。晋西一带把打耳光叫拍皮斗。二字系记音，斗，又有读头字音。

（注九）郝三，地主张生万的狗腿，管账的，外号“活判官”。

（注一○）地主的女儿通称“姑娘”，亦有叫小姐的。

（注一一）爹，土音读为大。

（注一二）咋价，即怎样。咋音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