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
总工会二次下令罢工的时候,机器旋盘工人张德亿起“二月七日”的事来:那天当他拿着锤子,从工厂里随群众走出来,大家唱着雄壮的国际歌。歌声才止,他便猛力的呼喊:“无产阶级胜利万岁!”群众也随而高呼:“无产阶级胜利万岁!”呼声未住,枪声便起了。
一排卫兵,帽章闪耀着美丽的光辉,雄赳赳的,齐向工人开枪。如是几十个工人,使随枪声而倒下,血肉模糊,惨声四起了!
纷乱的二月过去,安静的三月来了。自此以后,再没有人唱歌,也没有人呼:“无产阶级胜利万岁“了。张德终日在这昏暗的机器房里,各件机器,呼呼轧轧的响,连玻璃窗也微微的颤动。无穷的皮带,像鬼怪一样上上下下的爬,马达的输像迅风一般的飞转,屋子里几乎一切都在回旋,辗转;沈重而单调的声音,仿佛一刻的一刻的强烈起来。
尘封的窗口下,在用了强直的,敏捷走动的杠杆,圆输,以及干棒的背影上,一个铁做的小小的精巧的稀奇东西,用了冲击的急速的旋动,挨着一个黄铜盘子,极猛烈的旋转着,从他锋利的牙齿里,落下金闪闪的细屑来。
在那东西上面,摇动着一个弯曲的脊背,苍白的脸,长着死尸一般的眼睛,这说是工人张德。
晚上张德回到市外王八街一间臭气逼人的小屋里,屋里又充满炉子的烟气,臭鱼气,汗气,和脏衣服气。他自己操作一切,没有女人,他挣到几个钱,有时到王八街头小铺里,买一壶烧酒,一口吸干之后,就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去睡觉。
他每次看见厂主人的艳装少爷,同他娇滴滴的女人,出入戏场,花园,他便气愤的了不得。因为从前“二七”的惨杀,便是这一对狗男女,向他的父亲建议的。所以张德最不喜欢看那些娇滴滴的女人,同时那些娇滴滴的女人,见了这肮脏的张德,也都远远的躲开他。
现在他已三十三岁了。他一天从王八街上的一间小屋里,到隔壁一间小居里去,便酝酿出了他终身的艳史。原来在隔壁的小屋里,住了一个年轻的女短工,晚上张德在门口遇见她,因为他没有了火油,就跟她去借一点;可是一进去就直等到第二天早上方出来。当日下午那个女短工便拿了一个破篮子,穿着一件布衫,几根针,和一点线,去到张德的屋子里,于是就成他的女人了。一年以后,他们中间又添了一个小宾客。这位小宾客,他母亲便给他起了个乳名叫做:“小黑驴子”
这回总工会复兴,又下令罢工,张德便感到“二七”时没有枪的失败。五月五日那天,大家未发动以前,他便先解除了一个工头的武装;夺取了一只手枪,并几十粒子弹。当他们又唱起雄壮的国际歌时,二十几个武装的工头,也出动来向他们开枪。如是张德立刻拿出手枪,向那些资本家的走狗还击。那些未狗立时颠仆溃散,工人们
便又鼓起勇气,高呼:“无产阶级胜利万岁!”
七天以后,厂主提出复工条件,请求妥协。于是张德出被推为领袖,到做主楼上去商议。但张德一进去,永久没有出来。第二天他的小屋子,也被查抄了。
那时小黑驴子已五岁了,他已竟一天没吃东西!他不作声的,好像小乌鸦似的张着小口,等待着他父亲回来带一点什么。但他父亲永久不回来了,他的母亲大约已知到事情不好,只战栗的哭泣。
十几个武装工头,查抄了一回,什么也没有查抄出来。只有一柄小木头刀,是小孩子的玩具。
“拿回去,这也算是凶器。”一个工头说。
小黑驴子不懂事情,看见他们拿他的木刀,立刻爬起来说:
“那是我的刀”我爹爹叫我长大去杀有钱的人”。
“这小坏种,你从那里来的”。又一个工头问。
小黑驴子微笑着回答说:“我是个小共产党”。
工头们都想用刺刀刺死他,但一个工头说:“把他们统统绑起来,送到大老爷那里,听发落吧”。
如是小孩驴子同他母亲,就被带到工厂里边一角栅栏里了。小黑驴子不知危险,背着手,傲然的在栏里走着;他不知道他母亲为什么哭到这样伤心。但因为从王八街
到工厂的路,又远又难走,所以他疲乏了,不久就倒在地上睡了。
当他睡的时候,场主的少爷,和少爷的娇滴滴的女人,坐着一辆马车,跟随了一个武装的听差,走向他的工厂来赏识这位小共产党。女人倚傍着少爷身上,仿佛沈醉在自然的爱海里边,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美丽,他那细嫩卵形的美容,令人看了,立刻联想到美术家画的美女像,她穿着紫蝴蝶的上衣,镶着玉白色的玲珑花边,下边飘扬着蓝花青底的裙子,她实在是艳丽超伦的美人,她自己也知道这个,于是她就婉然的微笑着。
马车走在宽大马路的中央,两边都是高大壮丽的楼房,又穿过一所大花园,枫树!并肩坐着几对艳装的小夫妇,注视着喷泉上的水珠,被五月温和的目光,影射出赤蓝的光彩,他们个个都微笑着。这时场主少爷的女人,心怀里充满着无限的柔情,就紧紧的握行她的爱人的手,柔声细语说:
“世界上多么快活呵!……”
他们到工厂里棚栏外,便吓醒了小黑驴子。他醒了,就哭起来,两手揉他的小眼睛说:“爹爹,我饿了”。
“谁是你的爹爹,你睁眼看看!”秃头的听差说。
小黑驴子睁眼看天周围三个人,没有一个是他的爹爹。便起来仍傲然的走着。
“你是共产党吗?”女人微笑着说。
“我是小共产党”。小黑驴子也微笑着答。
“你有刀吗?”
“我有刀,我长大杀有钱的人”。“这小东西生来就预备杀人,现在应当把他们一齐杀绝了种”。女人得意的说。但少爷立刻反驳说:“把他杀了,将来世界上谁去作工呢?”“那末留这个母猪,好教她再养个好工人”。女人笑着说:“来,这小狗不是饿了吗?我给他一个卫生丸吃吧”。她便拿过听差的手枪,并又继续说:“我也学学放枪”。
少爷笑了笑,没说什么。
小黑驴子的母亲,听了立刻止住了哭泣,伏在她孩子身上。少爷的女人性急了就招呼道:
“躲闪!老母猪,开枪了!”
小黑驴子的母亲,到底没有移动一点,这样女人就开枪了。
“好,打死了一对!”少爷兴奋着说。
女人也没有回答,一种殷赤色的液质,流淌地上。母亲的腿,还在颤动,末后只惨痛的叫了两声。五岁的小黑驴子也永久不曾傲然的走着了。
少爷和他的女人,默默的上了马车,坐在吱发响响的皮垫上,马夫也跳上了踏台。
深黄色的大马,只一窜便走动了。明晃晃的鬃色,发着闪光,胶皮输旋了一个软软的半圆,于是马就轻轻的出了工厂的大门。那车还在亮光下闪烁一回,便不见了。
这是一件实事,我因而常常纪念着,我们工人应当:
夺取武装!
毫不妥协!
资本家的话,是虚伪的,资本家的手段,是严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