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余晖将尽

2024-05-17 16:05崔凤敏
山东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宁宁阿姨孩子

崔凤敏,女,1988年生,文学硕士,淄博市文联文学创作室编辑、创作员。作品见于《山东文学》《时代文学》《青春》《当代小说》《都市》《胶东文学》《青岛文学》等文学期刊。

我想好了,回去的路上,就把这事告诉她。

此时,她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两只手插入并拢的双膝,垂头维持着前倾的姿势,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过了几个号后,她起身离开了椅子,最终驻足于走廊尽头的铝合金窗前,日光从灰白卷帘下射入,让她看起来像是站在光亮通透的隧道出口。接打完电话,我走到她身边,她正歪着头往外瞧,肩膀时高时低,头顶低矮的白色铝扣板,对她瘦弱的身子造成某种压迫。

她背后像是长了眼睛,问:“叫到我们了?”我说没有,我知道她一直有被叫号时我不在的惶恐。她回过身来问:“许微请下假来了吗?能去接媛媛吗?”我点点头。她又问:“宁宁在她舅家有没有哭?”我摇摇头。暗凉的晚秋时节,汗液沿着她的发根渗出一线黏稠,她扯着衣袖擦一把,又紧着缩回去。她说:“我看你单位的电话一直没断……”我打断她:“别操心了,都安排好了,先看病。”

医生是个上了年纪的专家,仔细检查了她红肿化脓的手脚、后背,散布着零星红斑的腰部和四肢,结论和上家医院的诊断一致:脓疱型银屑病。一种令人煎熬的慢性皮肤病,没有特效疗法,需长期用药物控制。

她懵懂而专注地盯着专家,当听到“皮肤癌症”这个词语时,她的脸上突然生出鲜明的忧惧,那些复杂的情绪大概已在她体内潜伏了几个月。她问:“这病没法治?”专家抬手,示意她坐下:“不用过于紧张,这是常见病。”她喘口气,问:“能治好吧?”专家不紧不慢地写着病历:“是常见病,但不好治。”她身子向前跄了下,“请一定给我治好啊。”专家抬头,迎着她切切的眼神:“不好治,但能控制住。”然后转头对我说,“药开好了,去一楼拿药吧,回来我和你说怎么用。”她继续巴巴追问:“控制住是什么意思?”我拉了她几次,示意她随我离开,而她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像是被螺丝固定过。想到药房马上关门,我抱歉地看了眼专家,只好先去拿药。

临近下班,药房无须排队,五分钟我便返了回来。她的声音从没有关紧的门缝里漏出来:“对,是程序员,请这么会假,单位的电话没停过。孩子妈教高中,早自习晚自习,周末还要加班。”专家没出声,她继续说,“孙子两岁,孙女七岁,我不管怎么行呢?”专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问:“没有孙辈前从事什么工作呢?”

“工作?”她似乎思考了一会,“我以前在乡下种地,还养了几十头猪。”不知道专家作出了什么样的回应,她似乎接受到一些正面鼓励,“养的时间最长的那头母猪叫老生,因为别的猪下十二个崽,它能下十六个。还有一头叫贝贝,听名字像条狗,它耳朵灵着呢,我还没到猪棚,它早把身子立起来了……”

“如果有自己的生活,可以考虑请保姆。”专家打断了她那来自回忆中的冗长喜悦。她说:“那怎么能行,保姆会打孩子。”专家说:“现在的家政服务产业已经完善多了。”

“保姆要是能行,当年我也不能撇家舍业,”她的声音里出现一种坚硬的质地,“这个家真的离不了我,我不能出岔子,请一定治好我的病……”

我走到走廊尽头她刚才站立的地方,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抬眼看到墙上的禁烟标识,又把烟塞回去。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她说这样多的话,刚进城时她也话密,不过很快她发现了许微喜静,发生一些龃龉后,除了和父亲打电话或偶尔与我独处,她变成了一个话语谨慎的人。我压低身子把目光探向窗外,这片新建的西院区地处空旷郊区,此时,深秋的夕阳像是厚重的烙铁,把成片的晚霞烙印成滚烫的金属样,有些乡村暮晚时分日头烧红半边天的气势。我猜想,她整个人刚才被这样的景象碾压着,会瞬间怀念起生活过五十多年的地方。在那里,庄稼的秸秆覆盖大地,在乡野之上无远弗届。除却农忙时节,她总在天光未亮时,赶向村边的猪棚,在草木与粪便混合的味道里消耗掉整个清晨,喜欢像逗孩子那样拍拍猪的头,一打眼就能精准说出它们的体重,得意于它们在肥料饲养下的喜人长势,又会在卖掉一茬后的夜里辗转反侧。

许微刚怀孕时,我告诉她,要安排安排家里进城看孩子,一开始她提出诸如孩子姥姥什么情况、有没有合适亲戚之类的考虑。被否定后,她开始说她的猪她的地,以及不能独自生活的父親。最后那次,听完她棉絮般的诉说,我低低喊了一声妈,我说:“农村孩子在城里其实挺难的,有了小的,我这没你不行。”后来她就不吱声了。我无法探明她的想法,心里总是悬着,再追问,她说到时候就有办法了。许微的整个孕期,她都在家安然度日,还张罗着新开了一个小卖部。听父亲说,许微住进医院的那日,她一天没着家,从邻村找了个下家把猪全卖了,包括那头老母猪刚生的十六个小猪崽,庄稼也都包了出去。猪被运走时,邻居们为她感到可惜,她倒还笑得爽朗:“咱过日子不都是为了孩子嘛,猪还能有孩子重要?”据父亲说,他们收拾清扫完,在昏暗阴冷的猪棚里,她从东头走到西头,再从西头走回东头,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一直待到半夜才肯回家。

后来,我知道了小卖部的作用,父亲三高加腰间盘突出,人不能受累,脑子却好使,购物的人进来自取,进货工直接把箱子摞上货架。父亲往柜台前一坐,用微信二维码收款之际,和乡亲们谈天说地。那时我才想明白,母亲一早就打算好了一切。而进城后的她,没有朋友,不喜欢出门,对任何十字路口的指示灯感到迷茫,不去跳广场舞,不去公园看群演,每天除了去幼儿园接送孩子,就是去小区后面的菜市场买菜,至今拒绝手机支付。她并没有和我说过不适应城里生活的话,一味忙忙碌碌地照顾孩子,洗衣做饭,会花费一个上午做媛媛爱吃的板栗红烧肉,把油烟机擦得和窗玻璃一样散射光亮,急于恢复家里每一处因吃穿用住行混乱掉的秩序。

半年前,她的脚发痒起白泡,自己去门口宏仁堂药店拿了治脚气的药,用了之后面积扩大,后来背部出现异样,又自己去小区后的社区医院,开了过敏性皮炎的药。等到两个月前和我开口时,她的双脚密布着豆状脓疱,有的已破裂结痂,后背则是巴掌大附着鳞屑状干皮的创面。我带她就医后效果了了,瘙痒蔓延到手上,她开始戴厨房一次性手套,许微发现后,给她买了纯棉透气的,我承认在这种事上女人总是仔细些。她手洗自己的全部衣物,翻出箱子里媛媛幼时曾用过的儿童防走失牵引绳,减少和两个孩子的直接接触。她还说:“手机里说的那个分餐制,我觉得挺合理的。”正纠结于此的许微,紧急为每个人重新购置了餐具。她在厨房和卫生间放了酒精,家里的水龙头、砧板、刀具,甚至门把手,每天都会被消毒,一副应对大疫流行的战备状态。在照顾宁宁上,她更是足够小心。

当她的双手和脚一样化脓撕裂,再转化成随时剥落的鳞屑,不可控制地出现在家里的角落时,许微提出了她的想法,她认为母亲不适合再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理由是宁宁是早产儿,自小比别的孩子体弱,先前感染支原体肺炎反复住院三个月。正对母亲的病情感到愁闷的我,嫌她无中生有,斩钉截铁地告诉她,当年死乞白赖请她来,现在病了就撵走,我做不出来。许微说,把药寄回家,到时定期来复查,妈还巴不得回乡享受晚年生活呢。几番争论下来,我说她伪善,她骂我自私。相比没有孩子前,我们之间的较量要成熟一些,几次吵闹后她剪坏了我两件大衣,我摔烂了电视机的遥控器。我们始终遵守着家庭协议,发泄情绪不能对重要物件伤筋动骨,不给孩子带来心理伤害,所以连同之后的冷战,也只在私下进行。我带母亲看了几个医院,开的药物类似,关于病情却各有说法。许微通过她的朋友去请教医学人士,一位从事儿科研究的女博士印证了她的担心,因为这个病病因不明,关于界定也尚无定论,临床数据有限,对于各方面发育不完善的早产儿而言,存在即是风险。

在我们僵持不下时,媛媛告诉许微,宁宁把地上的烟蒂含进嘴巴,无论如何不肯吐出,母亲情急之下把手伸进两岁孩子的口中,强制抠了出来。这样的心头之患,使许微此后的很多個日夜都在密切关注宁宁皮肤上的风吹草动,家中充满了令人难以对抗的不安。直至上个周,宁宁的脚上冒出两串白色水泡,悬浮的忧虑以千钧之力落在实处,连我也慌了神。我们带宁宁做了病理检测,结果要两天后出。那日除了门诊楼,许微抱着睡着的宁宁坐在石凳上,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前方空地上有个年轻女人,一直跟在蹒跚走路的孩子身后,嘴里不停紧张念叨着“宝儿,慢点,要摔倒了”“哎呀,不能坐在地上,屁股会着凉”“哎呀,那个不能吃,有细菌”一类的话。想起宁宁早产住保温箱时,月子里的许微时常流泪,年纪轻轻落下复发性青光眼的病根。我坐在不远的石阶上,吸掉半盒烟,看到许微一直垂着头,她没有对以往反感的二手烟气作出任何反应。宁宁因检测留下的泪痕,此刻被风干,成为一线若有若无的光影,却在无形之中消磨着我们的所有气力。那一刻我知道,无论检测结果如何,都不会有别的选择。我对许微说,给我一点时间。

椅子突然被拖动摩擦地板的刺耳声,打断了我的思绪。赶过去时,我看到母亲抿着嘴唇,脸颊发红,眼色较真,一副要与人争个高低对错的执拗模样。专家的眼里,则流露出一种类似面对绝症患者的悲悯,我下意识地开口,“专家,这病……”专家说:“放心吧,不传染,也不影响寿命。”他伸手示意我把药拿过来,仔细在药盒上标注了用法用量。离开前,我再三向专家表达了歉意。

回去的路上,我问她为何与人起争执,她低着头半天不作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车到中途,她的声音轻飘传来:“就是这个病总看不好,我有点犯急了。”夕阳已尽,剩一点黯淡的暮色流动在车玻璃上,在许多亮起的尾灯中悄然逝去,在汽笛声、叫卖声、建筑机械的撞击声中,我回想着她和医生的对话内容,以期能窥探她现在所思所想,试图推测出我说出那句话后,她可能的反应。也许无论我如何解释,她必然认为我在她最脆弱的时候抛弃了她,然而,这又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我说:“妈。”她下意识嗳了一声。我从后视镜中看到,她把似是从余烬中捡回的一双手摊在腿上,失神地望着张开的十指,像个茫然无措的孩子,那时,我们同时被一种杂芜而巨大的神秘之力紧紧围困。半天后她才回过神来:“喊我了?什么事?”我说:“没事,你听错了。”

晚上,她按时吃药抹药,严格按照医生的嘱咐泡中药,戴上手套打扫卫生,拿着消毒液走遍整个屋子。完事后她喊我进屋,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告诉我,许微有些不对劲,是不是她哪里做错了什么。我说是学校有些麻烦事,嘱她不要乱想,早些休息。两天后的检测结果让许微有短暂的欢喜和松弛,她开始理智地对日后做出安排,把宁宁送托儿所,下学期她会辞掉班主任自己接送媛媛,这学期先请家政应付下,就好像母亲已经不存在于这个家。

那天清晨,母亲看起来状态不错,我把她拉到沙发上,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告诉她,要给宁宁找个托儿所上,她惶惑了半天,质疑道:“两岁不会太小了吗?”许微适时地把托育机构宣传单上数据指给她看:“妈,你看,从两岁就开始上托儿所的孩子,各方面的发育都要优秀。”她沉默一会,说:“媛媛没有两岁上学,不也聪明伶俐吗?”妻子说,“男孩和女孩不一样,早历练好。”又说因为上面政策的原因,这两年托育产业发展得特别好,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不光锻炼孩子,还能解放老人。许微离开后,她似懂非懂地看着我:“那要很多的钱吧?”未等我反应,她说:“是不是因为前几天那个事,嗳,人上年纪了脑子不中用,一着急我就忘了这个茬……”我拦住她,说和这个没关系。我告诉她,最近许微深受国外文化影响,认为老人不应该把自己的晚年自由牺牲在下一代身上。她皱眉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关于外国人的生活方式插了几次嘴,看得出对我的解释她半信半疑,许久后看回自己的手,不再开口。我说:“这两天天好,你去公园遛遛弯。”又说,“等天暖和了,我给你报个老年旅游团,也去远处看看。”我感受到了她落在我脸上的目光,我没有抬头。

她没有去公园遛弯,天天向北走过两个十字路口,斜穿一个文化广场,再往东走两个十字路口,最终徘徊在世纪社区的托儿所门口。从她进城起,还没有自己走过这样远的路。我从保安那里得知,她不停地向里张望,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没有,问她找谁她也不说,有次她问一个上了年纪的保安:“孩子要是太闹了或者老师心情不好了,会不会凶孩子?”老保安说:“这里的老师都被培训过,是微笑式服务,连大声说话都听不到。”

晚上我告诉她,托儿所是省级示范园,老师的素质都很好,手机和托儿所的监控连着,不会有任何问题。她从监控中看到,宁宁在一群孩子中跑跳,咯咯的笑声频频传出,老师教孩子们读闪卡、认数字,宁宁自己用叉勺吃饭。她让我把饭菜的照片放大,看了许久后,她满脸的疑虑逐渐消散,终于出现了欣慰的样子,然而那欣慰很快湮没在一种巨大的落寞之中,最终在我的注视下转为一种克制的不动声色。她轻叹着“老了老了”,此后,她没有再去托育园。

从家政请的张阿姨干活麻利,讲究卫生,饭菜做得可口,女儿喜欢她,连带着许微也中意她。张阿姨的到来,令母亲有着难掩的惊异和无措。许微认为我提的这个国外文化的思路很恰当,不时向母亲渗透,说人的天性都向往自由,人应该追求自我。我知道她完全可以用足够有力的过往事实来揭露我们,然而她没有,她似有所悟地望着我们,像是在听,又像没在听,更像是看向一种空茫。几天后她对我说:“下次去医院,能不能还挂那个老大夫的号?”我说:“不是谈得不愉快,想要换个人吗?”她说:“我现在又想和他聊聊。”我问他说了什么,她歪头努力想了想,说,“他从临床退下时,一直觉得病房离不了他,结果,发现一切都挺好。”她停顿一下,“他说我想的事根本就不对,说我是自我感动,还说:‘你要相信,地球离了谁都能转。”一种无法言说的负罪感涌上我的心头。她问:“你想什么呢,也不说话。”我盯着她因为膝盖不好而稍微变形的腿脚,低声说:“没想什么。”很久以后,她说:“你呀,从小就笨嘴拙腮的。”

一周后,张阿姨和我们说不干了。许微追问了半天,张阿姨说孩子奶奶总盯着她,许微解释说,她受过苦累,对人和事都有份警惕,没别的意思。张阿姨说:“我知道,一看就是个热心肠的老大姐,就是,她还不是那种不信任我干活,哎呀,我说不出来,怎么说呢,她看得我发毛。”许微说:“您再坚持几天,奶奶很快就回老家了。”

我们从家中监控看到,张阿姨领着媛媛进门,母亲在后面紧紧跟随,她看着张阿姨把媛媛的书包解下,把外套脱下,嘱咐孩子先去洗手。然后透过厨房的玻璃门,看着张阿姨系上围裙、洗菜切葱,打开油烟机,看着她把饭菜端上桌,用保温盖盖好,然后清理厨房;看着张阿姨把宁宁的工程车、火火兔、拼图收进玩具箱,把许微扔在沙发上的大衣挂到衣物架上;看着张阿姨弯腰拖完客厅、卧室、卫生间的地。中间除了媛媛占用过她的一点视线,她全程都在目视张阿姨。许微感同身受地理解了张阿姨的那种不自在,连呼难怪。我把视频放大,游魂般的一张脸清晰起来,脸上的内容明白无误:她每天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请一个家政的事。

我拿捏着用词,委婉提醒她,不要总对张阿姨盯梢,之后,她收敛了许多。许微冷眼旁观我的优柔寡断,认为这只会使事情更糟。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想的,或许她不相信家庭秩序会如此轻易重建,很快她还会被需要,或许她不放心,还要观察一段时日,或许她明白一切但在怄气。邻居和我说,她在小区内的长凳上一坐一个上午,别人和她打招呼她也听不见。我试着说服自己,她回到熟悉的地方,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这天下午,我下班回家后,她还没有回来,我给她打了三遍手机,没人接。我转遍了小区内、小区附近、邻近公园,在打算报警的时候,她给我回了电话,按照我指引的操作步骤在微信上把位置发了过来。那是另一个社区托育园门口,孩子们早已被接走,空荡的门口只有她一个瘦弱的身影在张望,我隔着一段路喊她:“跑这么远干什么呢?跑丢了怎么办?”她在路灯下回过头来,脸上倏忽间漾出的光亮,像是迷路的孩子终于见到家人。我还未走到她身前,许微的电话突然打过来,她带着哭音说:“宁宁后背也起了脓疱……你赶紧回来,带他去医院。”我举着手机失神片刻,转身就走,我听见她小跑着跟了上来,但那时我顾不得她。我开车的时候刹车和油门都有些猛,她大概吓到了,怯懦地嘱咐我要注意安全。她以为自己犯了錯,开始解释:“我夜里梦到宁宁掉到厕所里,他喊老师,老师都在管别的孩子,又喊奶奶……老人们说,这种梦对孩子不好……我不放心,就想着今天到托儿所看看,结果这段时间没去,我记不清路了……”

因为心神不安,我只听清了“对孩子不好”一类的字眼,直到下车,她还在说个不停,我无助地喊了一声“妈”,在车库暧昧的光线中,那句话脱口而出:“不行先回老家吧。”在持久的静默中,她没有什么反应,我忍不住看向她,她的身体仿佛小了许多,衰颓地轻轻抖动着,脸上是荒芜的平静,目光塞满绝望的悲伤,我的心猛地抽动,那一刻我意识到,她明白一切,然而我还是残忍地说了出来。我转身逃开,走出车库,风迎面割在脸上,令我惊觉,刚才的语气和当年哀求她进城时如此相似。

我们再次带宁宁看了急诊,医生说看起来像过敏,病理第二天就出了,依然没有问题,然而许微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每天都要把孩子从头到脚检查几遍。除了孩子的声音,家里进入一种失声的状态。她的两鬓突然就添了许多白发,整个人看起来倒还平和,还过问了宁宁的状况。她越是如此,我心头的不安便愈加沉重。小时我经常犯错,她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地骂两句,从来没打过我,我想,这次不一样,勉力维持的自尊不允许她立刻离开。但在某个毫无预兆的黄昏,她会突然不再掩藏她的悲伤和愤怒,狠狠给我几个耳光,然后摔门而去,或者在某个即将到来的清晨,带着她早已收拾好的行李,悄无声息地赶往火车站,不和我打一声招呼。我唯一确定的是,她很快会离开,也许是以一种我根本无法预料的方式。

我密切留意她的一举一动,从家中监控能看到,她基本整日在家,有时候在收拾她的行李箱,有时候在和父亲通电话,有时候捧着两个孩子的照片看,有时候在抓挠中徒劳地较劲,试图清除她身上的脓疱与鳞屑,大部分时间她静静地坐着,像在想什么永远也想不明白的事情。到了晚上家里人多了,她就会出门。因为上次迷路的事,我研究开启了手机上的远程定位功能,她的踪迹始终在附近的公园,有时候八点多就回到家,有时候过了九点,我就去公园寻她,看见我,她就起身跟我回家,一路上不怎么说话。而我,已经偷偷储备好了她两个月的药物。

三天后的下午,我从定位上发现她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是一处郊外的空旷之地,没有什么可观的风景,我思来想去,觉得不对劲儿,提前离开单位。在一个等红绿灯的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护城河的一个支流斜穿此地,我切换到她的最新位置,看到在河界直线上的那一点时,我被可怕的念想击溃,刹那间失去了对所有声音的感知,左右行车毫无声息地向前驶去,整个世界都在流动,只有我是静止的。当数声鸣笛尖锐响起,我蓦然惊醒,加速离开,我想起她那可怕的平静,悔恨自己没有真正关心过她的精神状态,我想起那日话出口时的她的表情,想起她摩挲孩子们照片时可悲的样子,想起她年轻的时候身体强壮、性子要强,我想起幼年时在一次午睡的噩梦后,因寻不到她的影子而嚎啕大哭,那种绝望的恐惧此刻如此真实。

我把车停在路边,甚至能听见河水流动的声音,只是没有她的影子。我的身体滞重,喉咙中不剩一丝可感的缝隙,当我把抖动的视线重新落在手机定位上,踩踏着荒草,一步步去接近在河界静止不动的点,感觉一切将会轰然倒塌时,她的身子从河坡下缓缓立起,我是一个不信鬼神的人,那一刻却清晰感到了神祇的降临,拯救了我濒临破碎的神志。她回过身来,脚下却立得稳稳的,手里还拎着一把带着新泥的铲子,脸上有一种被打扰的警惕和困惑,我看着她,她看着我,谁也没说话。我走上前伸出手,她不慌不忙地回身拎菜篮去了。拉她上来后,我侧身揉了揉眼睛,往回走,她像每次跟我回家一样跟上来,只是理直气壮地问起我话来,“你怎么提前下班了?”我反问她:“你为什么又一个人跑这么远?”还跑到河边。她说:“你薛阿姨和我说,这条河边有一种小野菊的叶子能包治百病。”她说的是我们小区一个懂中医的孤寡老妇,儿子去世后精神出了点问题。我说:“包治百病?”她心虚地舒一口气:“宁可信其有嘛。”我摇摇头,她的语气里突然出现了一丝莫名的轻松和愉快,“你怎么了?从刚才眼就红得像猴屁股。”我不理她,低头往前赶路。她反倒在后面哼起了歌,从稀稀拉拉的音节里我听出,是她早年喜欢的《牧羊曲》,我已经很多年没听过她唱歌。

她上了车后住了嘴,她坐在后面容易晕车,坐在前面又嫌安全带碍事,等她负气地咕哝几句,我才绕过她的身子把安全带给系牢。在我启动车子前,她舒一口气说:“这些年,我每天都在想家。”停顿一会,又说,“你爸一个人在家根本不行,他离不开我。”说完这句重新陷入沉默。我没有启动车子,我们在这个狭小而封闭的空间里安静地坐着,我甚至能听见她呼吸的声音。她看向窗外,我沿着她的视线看去,火红日头的顶端正于地平线处挣扎,流落于四方的浩荡光线在折断、回拢、聚合,融为天边一线,随着太阳缓慢滞重的沉没而隐入辽远的苍穹,她说:“老家的傍晚,可比这里的美。”天光一点点黯下来,在余晖将尽的灰茫中,我伸出手,抓住了她布满伤痕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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