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有不平事?中国武侠小说中的侠义精神

2024-05-15 12:12柳三更
东方企业家 2024年5期
关键词:聂政赵襄子侠义

柳三更

2024年3月10日,湖北省襄阳市,“侠之大者”纪念金庸先生诞辰100周年展览活动在管家巷举行,吸引了许多市民和游客参观    图/视觉中国

“赵客缦胡缨”

中国的侠客文化早在战国时期就十分流行,司马迁的《游侠列傳》写尽早期侠客令人神往的风采,朱家、田仲、剧孟都是人们所熟知的早期侠客,为帮助朋友,他们不惧权贵、仗义疏财,也不凭借武力恃强凌弱,无愧侠名。春秋战国以来,这些侠客往往为朝堂所不喜,韩非从法家的立场对儒与侠都给予了否定的评语,“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韩非将侠客看成一群以武力违背禁令之人,认为他们破坏了社会规则。秦汉以来,他们的仗义相助往往私藏的都是当朝要犯,这些侠客也往往兼具地方豪强的身份,无怪乎朝廷将之视为影响社会安定的不稳定因素。

陕西韩城司马迁祠    图/视觉中国

司马迁并不强调侠客的武艺,而更偏重其人的侠义精神,这点在《刺客列传》中更加明显。曹沫不满齐国倚强凌弱欺压鲁国,挟持齐桓公迫使他退还侵占的土地。豫让为报智伯知遇之恩而行刺赵襄子,行刺不成反而赢得了赵襄子的尊重,赵襄子放他一条生路,他又再行刺赵襄子,赵襄子虽有感于他的忠义却不能再放他,豫让请求刺破赵襄子的衣物以报智伯之恩,伏剑自杀以全己身之义。

豫让刺杀赵襄子的事迹发生在三家分晋之时,智伯是晋国的正卿,其时周天子的权威早就大不如前,礼崩乐坏的时代即将来临,宗法制所建立的等级尊卑正在逐渐崩坏,赵、韩、魏三卿以卿大夫之位瓜分了晋国,昭示战国时代的来临。智氏与三卿之间不过是权力之间的倾轧,是春秋战国时期剧烈变动的一个缩影。豫让为智伯的复仇无法阻挡历史车轮的前进,但是他“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的忠义,“士为知己者死”的选择,令他的义举在赵国赢得了一片赞誉。

聂氏姐弟的故事更是动人,严仲子为报仇寻得以屠宰为业的聂政,聂政因为母亲尚在,而姐姐尚未成家而拒绝了对他折节下交的严仲子。数年后,聂政的母亲去世,姐姐也已经成家,他主动寻得严仲子为他刺杀仇家,刺杀失败后为了不连累亲人自毁面目。当他的尸体被暴露在大街上寻找认识他的人的时候,他的姐姐聂荣不惧杀身之祸站出来澄明弟弟的身份与事迹,自绝相从。固然严仲子是聂政的知己,而聂政的姐姐更是一位不惧生死的侠士。《刺客列传》最后以家喻户晓的荆轲刺秦收尾,“风萧萧兮易水寒”已然道尽这段故事的悲勇。

电影《刺客聂隐娘》剧照

司马迁作为史官,为人传诵千古,除了在史学著述上的成就外,其笔下曲折动人的侠义故事也在千年中撼动每一位读者的心灵,他不惧武帝的威名为李陵伸冤从而遭受的非人虐待,正因为他也是一位极具侠气之士,才能从史书中钩沉出这些令人撼神的情谊。笔刀不逊剑刀,司马迁的侠气的底色是一个义字,我们已然能从中窥见不少后代武侠故事的母题。

唐代的传奇故事在司马迁的基础上更进一步。《虬髯客传》《聂隐娘》《谢小娥传》《柳毅传》都是其中的名篇,故事记载的人物上有公卿贵族,下有底层百姓,叙述宛转,文辞华艳。《虬髯客传》是晚唐的传奇,描绘了一个唐初李靖、红拂、虬髯客一见如故,得遇英主李世民,助他平定乱世,建立大唐盛世的故事。晚唐的动乱让人们更怀念唐初的安定与繁华,虚构出这么一段风尘三侠帮助李世民建立大唐的故事显然给了人们不少慰藉。《聂隐娘》的故事背景则是唐代藩镇割据时期,其中对聂隐娘的描写已经开始突出她的武功招式,其间写到她学艺时“尼与我药一粒,兼令执宝剑一口,长一二尺许,锋利吹毛可断。遂令二女教某攀缘,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猱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描述中似乎已能看见今人熟悉的轻功体系的身影。

唐代尚武,文人墨客写侠的诗句更是别具磅礴意气,无论是李白的留下了名篇《侠客行》,“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贾岛留下了“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唐代的侠既有民间义举,更有风尘三侠这种为民为国的大侠,更细致地描绘了侠客们的武功体系。

横刀向天笑

明清时期最为出名的侠义小说莫过于《三侠五义》,人们所熟知的展昭、白锦堂等人物就出自于此。自此,在此类故事中,与朝廷一向相对的绿林侠客和朝廷中的清流形成了一种较为和谐的关系,他们在必要的情况下互相联合来清除朝堂的奸邪之士。比起前代的短篇小说,明清时期的侠义小说已经有了长篇的规模。

金庸书小说首字楹联    图/金庸书院

近代以来中国历经百年风雨,人们对侠客自然有了另一番期待。金庸的小说里总能看到国家动荡之下,绿林侠客共赴国运的情节。《射雕英雄传》中南宋与金的冲突,《天龙八部》以宋辽西夏政权分立的背景展开,《倚天屠龙记》中元末明初蒙古与汉人政权的交替,《鹿鼎记》中则以清代统治者和反清复明势力间的纠葛为主线……金庸的故事里往往离不开这些宏大的背景,他笔下的主角们在动荡的局势中不局限于武艺之争,而是为国民百姓的安定而奔走,“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成为了金庸武侠故事中的最佳写照,民族大义也经常是小说中的主题。武功在金庸笔下不局限于逞勇斗狠的工具,更是家国情怀民族精神的寄托,为家国不顾生死的豪迈,让人想起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胆魄。

1983版《射雕英雄传》

2003版《天龍八部》

2008版《鹿鼎记》

中国人心中所追求的价值最后往往凝结成一个“道”字,而金庸笔下的故事正是一种以武入道的体现。即使武功体系变得更加繁复精妙,但其中的精神内核依然能在司马迁的笔下找到其中的渊源。《游侠列传》中司马迁曾言:“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司马迁所崇尚的侠义在金庸的笔下亦不乏描绘,金庸的侠不失为一种儒道之侠。

金庸的民族大义不局限于历史上曾经的政权冲突,在他笔下也能看见不断弥合冲突的努力。最典型的莫过于乔峰,他纠结于自身汉人还是契丹人的身份认同,但无论他身在汉人还是契丹人的阵营都力图维护双方的和平。而《鹿鼎记》中韦小宝则更以一种更戏谑的方式体现了这一点,韦小宝实际上作为一个底层出生的人,红花会的奋斗目标实在是与他的内心追求有一定的距离,他更关心的是个人的前途命运,这使得他在红花会与清廷中显得相当圆滑,最终他疑似混血的血统也暗暗回应了这一主题——人们在不断的交往中逐渐交融。

金庸的笔下既有冲突亦暗含对冲突的弥合,这使得他的作品更加富有复杂的魅力,人们将他的经典作品凝聚在“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这副对联中,他对武侠小说由俗而登大雅之堂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2008年9月17日,浙江嘉兴,金庸再回家乡    图/视觉中国

自古而今,中国的侠义有鸣不平之侠,为义舍身,仗义执言是其写照,更有为国之侠,杀身成仁,为国死命,他们共同交织成了中国人民对侠义之道的向往。陈平原曾评论道:“一个民族过于沉溺于侠客梦,不是什么好兆头,要不就是时代过于混乱,秩序没有真正建立;要不就是个人愿望无法得到实现,只能靠心理补偿;要不就是公众的独立人格没有很好健全,存在着过多的依赖心理。”时事变迁,如今的社会还需要侠客吗?这个问题或许是人们心中的一点疑惑,但不可否认,千百年来人们所称颂的儒侠道义已然是中国人精神中不可或缺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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