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15 04:21叶圣陶
作文新天地(初中版) 2024年4期
关键词:姓张棺木字条

叶圣陶

一条不很整洁的里弄,一幢一楼一底的屋内,桌上的煤油灯放着黄晕的光,照得所有的器物模糊、惨淡。桌旁坐着个老妇人,手里抱一个大约不过两周岁的孩子。那老妇人深陷的眼眶里,红筋牵牵地,发亮;放大的瞳子注视孩子的脸,定定地,凄然失神。

近来,那孩子特别会哭,叫开了头便难得停,好比大暑天的蝉儿。老妇人百般抚慰,可是不大见效,直到他自己没了力,一壁呜咽,一壁让眼皮一会开一会闭而终于阖拢,才算收场。

今晚老妇人感到特别安慰:到这时候了,孩子的哭还不见开场,假若就这样倦下来睡着,岂不是难得的安静的一晚?然而她又感到特别不安:不晓得就将回来的阿弟怎么说法,不晓得几天来醒里梦里系念着的可怜宝贝到底有没有着落。这时候,她注视着孩子,她衰弱而创伤的脑里,涌现着雾海般迷茫的未來。她不敢再想,无聊地问孩子:“大男乖的,你姓什么?”“张。”大男随口回答。“不!不!”老妇人轻轻呵斥,“不要瞎说,哪个姓张!我教你,大男姓孙。记着,孙……”“孙。”大男并不坚持,仰起脸来看老妇人的脸,就这样学着说。

老妇人的眼睛重重地闭了两闭,她的泪泉差不多枯竭了。“不管哪个问你,你说姓孙,你说姓孙……”声音渐渐凄咽了。“哇——”大男突然哭起来了。小身躯死命地挣扎,泪水淌得满脸。

老妇人知道每晚的常课又要开头,便以柔和的声音来呜他。大男照例不理睬,喉咙却张得更大了,“哇……妈妈呀……”这样的哭最使老妇人伤心又害怕。那一声就如一针,针针刺着自己的心。她于是站起来走,把大男横在臂弯里。从她那动作的滞钝以及步履的沉重,可见她确实有点衰老了。

嗒,嗒,外面有叩门声,同时,躺在跨街楼底下的那条癞黄狗汪汪地叫起来。她吓得一跳,但随即省悟这声音极熟,一定是阿弟回来了,便匆遽地走去开门。

门才开一道缝,外面的人便闪了进来;连忙,轻轻地,回身把门关上,好像提防别的什么东西也乘势掩了进来。

“怎样?”老妇人悄然而焦急地问。

“唉!总算看见了。”阿弟摸着额角,颓然,像完全消失了气力。

“看见了?”老妇人的眼睛张得可怕地大,心头是一种悲痛而超乎悲痛的麻麻辣辣的况味。

“阿姊,我今天遇见的那个弟兄,是一个好人。我找着了他,求他的恩典,指点我去认一认他们的棺木。我告诉他这两个人怎样地可怜,是夫妻两个,女的有年老的娘,他们的孩子天天在外婆手里啼哭,叫着妈妈,妈妈……请他看老的小的面上发点慈悲心。”

“他约我六点钟在某路转角等他。我自然千恩万谢,提早等着。他引着我向野地里走,一路同我谈。啊——那弟兄嘴唇粘着支纸烟,一壁吸烟一壁幽幽地说:‘那一天,我们那个弟兄,上头的命令呀,缩了好几回,才皱着眉头,呯地一响开出去。又是三响,才算结果了,两个染了满身红。

“他说棺木都写着号码,他记得清楚,十七十八两号是他们俩。我们逐一认去,认到了,一横一竖放着,上面外国号码十七十八我识得。”

“十七,十八!”老妇人忘其所以地喊出来,脸色凄惨,眼眶里明莹着仅有的泪。一阵忿恨的烈焰在她空虚的心里直冒起来,泪膜底下的眼珠闪着猛兽似的光芒,“那辈该死的东西!”

阿弟看阿姊这样,没精没采回转头,叹着说:“我看棺木还好的,板不算薄。”

“我告诉你,”老妇人咬着牙,身体索索地震动,继续说,“我不想什么了,明天死好,立刻死也好。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命!——怕什么呢!我是姓张的丈母,映川的娘,我要到街上去喊,看有谁把我怎样!”忿恨的火差不多燃烧着她的全体,语声毫无顾忌地哀厉而响亮。她拍着孩子的背又说:“说什么姓孙,我们大男姓张,姓张!啊!我只恨没有本领处置那辈该死的东西,给年青的女儿女婿报仇!”

阿弟听呆了,怀着莫名的恐惧,伸手掏衣袋。“他们留着字条呢!”他说着。“啊!字条!”老妇人身体一挺,周身的神经都拉得十分紧张。字条拿出来了,是撕破了的一个联珠牌卷烟匣子,反面写着八分潦草的一行铅笔字。阿弟凝着细眼凑近煤油灯念那字条。“‘儿等今死,无所恨,请勿念。嗤!这个话才叫怪。没了性命,倒说没有什么恨。‘恳求善视大男,大男即儿等也。他们的意思,没有别的,求你好好看养着大男;说大男就是他们,大男好,就如他们没有死。只这‘无所恨真是怪,真是怪!”

“拿来我看,”老妇人伸手攫取那字条,定睛直望,像嗜书者想把书完全吞下去那样地专凝。但她并不识字。

“大男,我的心肝,楼上去睡吧。”她立起来走向楼梯,嘴唇贴着孩子的头顶,字条按在孩子的胸口,憔悴的眼放着母性的热光,脚步比先前轻快。她已决定勇敢地再担负一回母亲的责任了。

“哇……”孩子给颠醒了,并不张眼,皱着小眉心直叫,“妈妈呀……”

(原载于1927年11月《小说月报》第18卷第10号,有删改)

点读

小说着力描写老妇人在静夜守候阿弟回来说明情况,最终决定承担抚养孩子的责任。其中的原因则是暗线所交代的:老妇人的女儿女婿进行革命斗争,被捕后惨遭杀害,死前遗书寄情。两条线索借助于深夜阿弟的叙说得以交织。老妇人的形象也由悲痛到愤怒、胆怯到无畏,内心变得坚定而充实,毅然决然担负起抚育遗孤的重任。明暗线巧妙编织,情节更为集中紧凑,老妇人的形象也从单一走向立体,更为丰富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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