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触及

2024-05-13 07:49潘谨言
广州文艺 2024年4期
关键词:赛虎石屋脐橙

潘谨言

我来了,我来看你了。

我知道你在石屋后面的山坡上看着我,透过铺着灰瓦的屋顶,透过一丛丛绿色的竹林,看着我,一步步地走近你。这一天,你我都等了多年,我已不是当初十来岁的模样,你还认得我吗?

村口新修了水泥路,灰白坚硬的路避开了我们的老石屋,直直地插入村子深处。老路旧了,苔藓和杂草从它满是皱纹的脸上密密匝匝地钻出来。空气中满是蒿草的味道。老路睡着了,已经鲜有人打扰,就像你也睡着多年了。风很轻,它也怕吵醒你们。我轻手轻脚地踩在老路上,我多希望赛虎能从老石屋里奔出来接我。可是,我知道它不会来了。

前几天应该下过一场雨,路面的泥有些软。踩上去一步一个脚印。陈旧的时光里,这条路上印上了我们许许多多的脚印。我的小脚印,你的大脚印,赛虎的梅花脚印。

当年,我从干旱的大西北來到你身边。九、十月的天空,是漏雨的筛子。路面泡成了泥浆,踩上去很滑,比大西北冬天的冰面还滑。我能在坚硬的冰面上行走,可我却不知道怎么在南方的泥泞里保持平衡。我穿着雨靴去上学,一路摔到学校,再一路摔回来。那天我是哭着到家的,我的小胳膊小腿摔青了,头发书包上全是泥,雨靴已不见踪影。我穿着雨靴不停地摔跤,同行的小伙伴打着赤脚却像一条泥鳅一样平稳滑行。一定是鞋子的问题,于是我把它们扔进了稻田里,可光着脚的我摔得更狠了。

我哭着说这是什么烂路,为什么光摔我?你帮我清洗了身上的泥巴,眼里满是心疼。后来每到下雨天,你都背着我去上学,再背着我回家。你的背很宽,你的脚步很稳,你的身上有淡淡的苦味,像傍晚的老核桃树。我趴在你的背上,像坐在一艘历经风霜的老船里,在泥泞的雨季里缓慢地滑行。这条船在岁月里滑行了两年,直到你再也背不动我,直到我也能像本地的孩子一样在泥泞里摇摆着平衡。

一个雨天,你像往常一样背我放学。我打着伞,努力地罩着自己和弯着腰的你。外面下大雨,伞里下小雨,你灰白的头发湿成一绺一绺的。路过一户村民的院子时,村民看向你的眼神很柔,眼底有破碎的疼惜。她问我,外公对你这么好,以后怎么报答外公呀?我说,以后我工作了,要给外公买很多好吃的,我去哪里就带外公去哪里。大家都哈哈地笑着,把那些话当成孩子的戏言。最后那些话果真成了戏言,在场的人唯有我不懂“人生七十古来稀”。我那秧苗一样嫩的年纪,怎么能想到那么遥远的事。

那个泥泞的雨季,赛虎也来到了家里。它是一只黄色的小狗,脊背有一撮圆圆的黑毛,肉墩墩的,发出奶声奶气的叫声。我喜欢抱着它,就像抱着个洋娃娃,可是它总是扭着身子从我手里逃脱。吃饭时,赛虎趴在我的脚边,眼巴巴地望着我。我偷偷摸摸地把碗里的饭拨到地上,看着它摇着尾巴舔食。有时被你看到,你总是瞪我一眼说,狗吃你的饭,以后你没记性。说完你顺手把自己碗里的饭拨一些给我。

不下雨的日子里,当我背起书包,赛虎就摇着尾巴贴过来。我出门,赛虎一路跟着。快到校门口了,我转过身,挥手赶它回去,赛虎站住,目送着我踏进校门,它才一路小跑着回家。

今天,我又踏上了这条小路,却只留下我的脚印。

越往深里走,小路越模糊,它们被霸道的茅草淹没了。茅草的叶片边缘锋利如刀,小时候在野地里转一圈,胳膊腿上总会挂上几道口子。我抱怨世界上为什么要长茅草。你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说,你觉得庄稼好还是茅草好?我说庄稼好,茅草最讨厌,会割手,会割脚。你的笑容僵住了,核桃般的皱纹里灌满忧伤。你说,孩子,如果长在地里就做庄稼,如果长在路边就做茅草。我问你那我是什么,你说我是薄地里的庄稼,也许以后会成为森林里的大树,但是,如果有一天被扔在路边,那就做一棵劲道的茅草。

你在那边有鞋穿吗?这些茅草会不会割你的脚?记忆里你只有两双鞋,一双解放牌胶鞋,一双薄棉鞋。这两双鞋很耐穿,从我六岁见到你时你穿着它们,等我十四岁你离开时还穿着它们。只是它们已经褪了颜色破了洞,早没了最初的模样。最后那两年,你的脚一直浮肿着,像两个硕大的玉米面馒头。那个时候,两双鞋你都穿不进了,脚尖塞进鞋里,脚后跟露出来。其他三季还好,冬季时你的脚后跟成了旱灾时的水稻田,布满裂痕,裂痕里露出红色的肉,鲜艳艳的。

你还记得吗?十二岁那年冬天,我的头发已经垂到腰下了,握起来像一把柳条。那天,我去理发店把头发剪了,卖了十二块钱,跟我的年龄一样。我捏着那些钱,还捏着一根绳子,猛跑到集市上。我在那些鞋摊上来来回回地扒拉,拿着绳子在鞋底上焦急地比画。我把所有的鞋都比了一遍,它们都比那根绳子短。老板拿过那根绳,拉直看了看,说,谁的脚这么大,这得四十二码,你去城里看看有没有卖的。

可是,我没有多余的钱付车费,我那十二块钱只够买一双价位最低的鞋。回到家,你盯着我贴着后脑勺的怪异短发问我,头发呢?我说卖了。你操起一根竹竿在我腿上拍了一下。我哭着把那根绳拉直摆在你的鞋旁边,把捏出汗的钱塞在你手里。你也哭了,无声的泪沿着脸上的沟壑蜿蜒着往下流淌。

我去找大姨,求她给你做一双鞋。她说她很忙,不耐烦地把我打发走了。两年后,你走的那天,我握着你的手,你的身体一点点变凉。你曾说过脚暖身就暖,我把你的脚塞进我的怀里,可是它们还是一点点地变凉,农历八月的艳阳天,你的脚冰得像两块冬天的铁。大姨匆匆忙忙地赶来,提着一双还没完工的棉鞋,套在了你的脚上。可你冰冷的身体再也感受不到这迟来的温暖了。

我终于走到了你的跟前。细纹爬上了我的眼角,世事沧桑落进了我的眼底。而你,是否还是以前的模样?

我差点儿找不到你了。当年离开时,你的坟像座新修的屋子,灰白色的石块垒得整整齐齐,坟顶的泥土成色也很新,这比你晚年住的漏风又漏雨的屋子好许多。你的坟紧挨着外婆的,外婆的坟上长满青苔,那时我总是从两座紧挨着却成色不同的坟来快速找到你。可是,如今你们的坟却是一个模样,一样铺满青苔,一样长满杂草,一样苍老。你们终于又在一起了,你曾经也期盼过吧?

那年,外婆病危,母亲带着我们从几千里外赶回来。那时候的外婆,被岁月和生活挤压成薄薄的一片枯叶,躺在打着补丁的被子里。从门口看过去,被子是平的,只能从枕头上那颗花白的脑袋判断出床上躺着一个人。

那时的我,不懂生老病死,不懂你们的眼泪和哀伤。某一天,外婆终是躺进了一口薄薄的棺木里。家里聚集了很多人,村里的人都来了,我不认识的亲戚也来了,他们平静地忙碌着,就像平静地赶集。你的女儿们在哭,我有些好奇,她们为什么那么悲伤,而悲伤与悲伤又是不一样的。哭得最厉害的是我的母亲,她腿软得站不起来了,第二是三姨,她哭得满脸通红,哭得最平静的是大姨。

看她们哭泣很无聊,母亲呵斥我让我跪下,我很不情愿地跪下了。可我没有眼泪,我哭不出来,我只有被我爸打才会哭。我偷偷地抬头看道士们作法,他们穿着奇怪的衣服,敲着锣、念着我听不懂的话,在院子里一圈圈地转着。院子里摆放着纸屋、纸马、纸床、纸被、纸衣服,还有纸人,似乎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人已家财万贯。我不知道那会儿你在哪里,也许是新奇的事物太多,我没关注到你。也许你躲起来了,正在某个角落里陪伴外婆最后一程。

宴席擺了三天,热热闹闹的。我最喜欢的是红糖糯米饭,那碗糖饭带来的喜悦是整个葬礼最值得期待的事。最后一顿宴席,我和同桌的一个小孩抢那碗糖饭,我用筷子敲了他的头,他在我的手上咬了一口。我哇哇大哭着,手上却还在抢那只碗。母亲气冲冲地跑过来,用力掰开我的手,把碗给了那个小孩。我哭得更大声了,为了那碗糖饭,更为了母亲对他人的偏袒。她眼里流着泪,脸上却充满了怒气,她抓着我的衣领,把我往屋里推搡,说要把我关起来。这时你出来了,手里端着半碗糖饭,你的眼睛红肿着,你拦住母亲,牵着我的手到一张空桌子跟前,把碗端到我面前,说,快吃吧。我吃完后问你还有没有,你说没有了,我说我还想吃,你愣了一下说,傻娃娃,这饭白事上才能吃。后来母亲说,你已经几天没吃饭了,那是给你留的饭。

那是一场悲伤又热闹的葬礼,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平平无奇。每一个老人,不管生前过得富足也好,贫苦也好,那样的一场葬礼是他的亲人们为他做的告别,是最后表达亲密与怀念的方式。可是,最后你连这样的一场葬礼也没有。这样的结局,也许你也曾预料过。

那天,我放学回来,外婆斜靠在床头,脖颈无力,小小的脑袋像个面口袋一样地垂在肩上。你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宽大的背影浸出浓浓的悲伤。我背着书包静静地站在门口,听着你们的抽泣声。

外婆说,我要走了,我这一生过得好可怜。

你说,你走在前头,你还有我,你不可怜,走在后头的人才可怜。

那天院子里很静,聒噪的蝉忘了鸣叫,在那平静无波的安静里,你的话砸进来,溅起片片水花。

那场热闹的葬礼之后,大家的生活慢慢恢复如常,难以恢复的只有你。每天傍晚,你坐在屋檐下默默抽旱烟的时间变长了。夕阳的余晖下,屋前那棵满身裂痕的老核桃树散发着微微的苦味。你在核桃树下坐着,默默地裹烟卷,轻轻地点燃,慢慢地吸,蓝色的烟圈也配合着你的节奏,缓缓地喷出,沉默地弥漫。天色完全暗下来了,旱烟卷在夜色中忽明忽暗地闪着,你的身上也散发着微微的苦味。抽过四五卷之后,你收起烟杆,在树干上轻轻地磕一磕,驼着背一步步缓缓地往小屋里走去。

外婆刚离开的那两年,每次做了荤菜,你都郑重地盛一小碗,坐在以前外婆常坐的那张小板凳上,向着外婆的坟的方向,目光凝视一会儿,往上抬一抬碗,就像敬酒的人抬一抬酒杯,再轻声说,老张,回家吃饭了。每次说完,你的嘴唇都是颤抖的,眼眶湿漉漉的。有时被我撞见,你就立马埋头喝一口汤,汤喝得呼噜呼噜响,比你唤外婆回家吃饭的声音还大。

核桃树照样生长,日子照样流淌。这个世界不会因某些人的离去或某些人的悲伤而大变模样。

一天早晨,我睡到太阳升到老高才起来,没人来催我,家里静悄悄的。我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你一脸歉疚地对我说,你爸妈带着你弟回去了。我听到有个东西从高处掉下来,砸得心很疼,可我依然挣扎着问,为什么不叫我?

你的嘴唇颤抖了,你总是这样,一激动嘴唇就颤抖,你说,他们说让你在这里读书。

那他们什么时候来接我?

可能要等你初中毕业。

那东西彻底碎了,像玻璃一样破碎了,扎得我浑身是孔。明明我刚过了一个欢乐的七岁生日,怎么第二天就被抛弃了。他们回到了以前的生活轨道,而我的生活变了模样。我没有悲伤,只有一些失落,这失落很深,深到年近不惑也难以填平。如今,我有一个和我当年一样大的孩子,他那么聪明伶俐、乖巧可爱,他也那么脆弱胆小,晚上他要拉着我的手才肯睡觉。当年的我,应该也一样吧。我的父母,天真愚昧的父母,他们是怎么忍心抛下我的呢?

自此以后,我们开始了相依为命的生活。我不知道我带给你的是欢乐多一些还是苦难多一些。

长大之后,我才知道你的痛楚。你那个儿子,唯一的儿子,曾经你拿出全部积蓄耗尽心血培养成手艺人却嗜赌成性的儿子,在你的晚年,开始想着法子折磨你。而折磨你光明正大的理由,就是你养着我这个野孩子。他收走了你的田地,说你老了,种不动了,把地给他,他每年给你一担粮食。可是每年一担的粮食,逐渐变成了大半担、半担、小半担、掺着泥沙的小半担。他说,要想恢复成一担,就得把我送走。从我到你家开始,他就说从此以后,粮食不够的部分,该由我母亲承担。你没说什么,我母亲确实会寄钱来,但他们收入不稳定,有时半年也没寄来,你得想办法维持我们的生活。

你有一小片菜园,你带着我在菜园种菜。菜园的右边种了黄瓜、豆角、苦瓜。那个年代,大家都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况且每家每户都种一些菜,只有他们种不了的菜在集市上才能卖掉。给我们挣来零花钱的,是不好种的苦瓜。你种的苦瓜又长又大,在架子上吊着,像一根根棒槌。同村的人以为是你的瓜种子好,问你要了种子去种,结出来的瓜却不是短的就是弯的。问你何故,你笑着说那是需要秘诀的,对方磨缠一阵,你便告诉他们,需要上鸡粪,需要打叉,还需要每天浇水。对方嘀咕着谁有那闲心,然后怏怏地走了。

现在我才明白,你的秘诀是勤劳。四川盆地的夏季,人站在太阳下能晒出油。每到下午,大地被炙烤了一整天,光脚踩上去能烫出泡来,菜园的菜渴得奄奄一息。你已经七十几岁了,背已佝偻,但你却坚持每天挑水浇菜。我跟着你在地里蹦蹦跳跳,抓蝴蝶,捉蜻蜓,抓拇指大的小癞蛤蟆,有时跟在你后面拔几根杂草,有时又蹿到树上去了。你一般不说话,默默地干活儿,干完了,唤我回家,再在灶前烧火做饭。你的衣衫总是湿透的,可你从来不喊累。我以为你的勤劳是天性,可当我经历了许多世事之后,才明白哪有人天生愿意劳碌,不过是面对生活时不得已的坚持。

菜园的左边靠着山坡,光照不足,不适合种菜,于是你种了几棵果树,有蜜橘、李子,还有脐橙。那个小山村,遍地都是蜜橘和李子,却没有脐橙。你对那两棵脐橙的期望和苦瓜一样,希望它们能带来微薄的经济收入。

那年,两棵脐橙结了不少果子,一盏盏小灯笼似的挂在树上。你说等卖了脐橙,带我去买一套新冬衣,再给自己买一双新棉鞋。我期待着,每天放学都去菜园里看一下。脐橙的香气越来越浓烈,离老远就能闻到。那段时间,我的梦里都是脐橙的香气。你把赛虎拴在树下,告诉它要为我们守好果树。它听懂了你的话,轻轻地叫唤两声,就缓缓地趴在树下了。树上的果,一天天地黄了,你的棉鞋我的新衣也渐渐近了。你打算头一天摘下来,第二天背到集市上去卖。可是,那天早晨,你端着饭去喂赛虎时,它没有像往常一样,听到你的脚步声就坐起来。你唤了几声,它也没答应。你快步走过去,抬起赛虎的头,它的身体已经僵硬了,嘴边是一圈带血的白沫。脐橙树下,绕着几圈陌生的脚印,树上的果子,消失得干干净净。

那年冬天,我没有盼来新衣服,你也没有买新棉鞋。你沉默地磨着斧子,一遍遍地用拇指肚刮着刀刃,刀刃雪白锋利,你提着它走进了菜园。一斧又一斧,树在颤抖,你也在颤抖。从那以后,菜园里不再有脐橙的香气,只留下两块贴地的树桩,那是菜园的两块伤疤。

刚才,我从菜园旁走过,那里现在已经无人打理,一片杂草。园子里那几棵蜜橘树居然还在,它们真能活啊,像茅草一样顽强。我进去慢慢地走了一圈,脚步惊起了一些小昆虫,它们有的跳向远处,有的飞起来,有的慌忙爬向附近的草丛。不知道这些昆虫里,有没有当年陪我在菜园里玩耍的虫子的后代。我在菜园中间寻找,找那两块贴地的树桩,可怎么也找不到了。菜园最痛苦的印记,终究被岁月抹去了。在菜园最隐蔽的一个角,码放着一些石块,虽然一些石块已经风化了,但我能认出来,那是赛虎长眠的地方。这些年,园子几易其主,但赛虎一直替你看守着菜园,哪怕如今已是一片荒原。

你长眠的地方,覆盖着杂草,也快要变成荒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们每个人最后都会回归大地的怀抱,重新长成一株草木,在这世上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离开这世界并不是消失,遗忘才是。你那些孩子最初的几年每年都会来上坟,后来就慢慢懈怠了。我也记得你,可是多数时候我只能在千里之外默默地思念,如今连这思念也渐渐变得稀疏。那么,我那未曾和你见面的孩儿,以及孩儿未来的孩儿,他们还会知道你吗?每个人,最后都会被遗忘,到那时候,我们就真的消失了。

你那些年老的儿女,他们忙着带孙子,忙着应付老年病,曾经呵斥儿女的大嗓门慢慢小了,终于过成了谨小慎微的样子。在光阴的冲刷下,他们也老了,老让他们胆小而疲惫。在这份疲惫里,他们是否懂得了你当年的恐慌与无助?是否会有些许的愧疚?你从不曾抱怨过你的儿女不孝,你也从不曾对他们提过任何要求,你晚年的凄苦无处诉说。而如今,他们也到了你的年纪。这种疲惫让他们无暇思念你,于是你长眠在这里越来越寂寞。这些寂寞变成了草,变成了低矮的灌木,从你坟墓的石块缝里,从坟顶的泥土里默默地钻出来。

我輕轻地清理着杂草,我怕太重的力气带出来太多的泥土,会弄疼你。我折一截树枝,在坟前的地上画一个半圆,半圆的两端连着你坟墓的两端。很多年前,你带着我给外婆上坟,你也这样画个半圆。你蹲在半圆里点香,点蜡。香点三根,一对蜡分居香的两侧。你把它们插在坟前的泥土里,退后一步,拿出火纸,一张一张地揭开,放在地上。待地上的火纸堆成一小堆,你捡起两张,点燃,轻轻地放置在纸堆的底部。我学着你当年的样子,就像小时候一样。

你看,火燃得好高,你外婆好高兴,那会儿你总这样对我说。今天,你也很高兴吧,火苗点燃了坟上的杂草,蹿起来两米高。我一张接一张地往火堆里添纸,黄色的纸瞬间被火焰吞噬,化作新的火焰和黑灰,在空中升起又落下。这些火焰是你的情绪吗?我终于回来看你了,对不起啊,让你等太久了。

小时候,很多个夜晚,我都会进入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的人长得奇形怪状,面目模糊。他们伸出通红的手脚来跟我玩耍,我不停地跑啊跑,躲啊躲。每次醒来,汗如雨下。长大一些后,我不再做那些奇怪的梦,可从来不敢独自去有坟墓的地方。有一次,我需要独自去三姨家,途经的那座山有一半是坟地。为了避开那个地方,我选择走一条只走过一次的新路。那次,我迷路了,在野地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个小时。夜幕四合时,你打着电筒,找到了正在哭泣的我。你问我,为什么不走熟悉的老路,我说我怕鬼。你说鬼不可怕,人才可怕。你可知道,你走之后,我宁愿相信这世上有鬼魂存在。这样,也许我就能见到你了。

那天,是农历八月十六。

头一天,你带着我,拄着棍子,爬上了屋后的山坡。你在外婆的坟前点燃了香蜡纸钱。每年的中秋团圆日,你都会来看看外婆,那年也不例外。纸钱的火焰映着你蜡黄的脸庞。你说,老张,我快熬不过去了。明天我去医院看看,能看好我就再活几年,看不好我就来陪你了。

那天早晨,我背起早就准备好的背包,准备扶着你去乡上搭车。你把手伸进枕头套里摸索着。摸索第一遍,你的脸色紧了紧,紧接着快速地摸索第二遍。你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你把枕头拽出来,从头到尾仔细地捏了一遍。你边咳嗽边对我说,快找找床底下。我也慌了,床下、被褥下来回翻找,但那个装着我们希望的小布袋子还是没有找到。

我问你是不是放其他地方了,你咳得更剧烈了,你断断续续地说,昨天去上坟前还在。你拄着棍子,拖着浮肿的脚急急地走出来。你喘着粗气走到隔壁问你的儿子,有没有见人进过我们的屋。他斜睨你一眼,说,我才没闲心管你的事。

此时,院子外面一个人喊着,陈老大,今天晚上继续来啊,三缺一。你的手抖动着,唇也颤动着,你努力地伸出一根食指,指着那个叫陈老大的人,问,我的钱,你又拿去赌了?对方手一挥,打落了你抖动的手,扬长而去。

半小时后,你满头大汗,满脸通红,你说心好慌。几分钟后,你说不出话了,你两手在胸前一把一把地抓着,似乎想把胸膛撕开。你的嘴里喊着什么,却一点声音也没有。我蹲在你的脚边哭着喊着,我的哭喊声很大,年幼的我以为只要我的声音足够大,阎王派来接你的人就不敢靠近。

最后两分钟里,你低头看着我,眼里还是往常一样柔,你张嘴叫着我的名字,没有声音,可我知道你在叫我,一遍又一遍。那天,是我最后一次大哭。那以后,不管遇到多悲伤多痛苦的事,我再也没有哭出声。

那天,你躺进了薄薄的棺木里。我捏捏你的手,依然是柔软的,抬抬你的胳膊,依然能弯曲,一点儿也不僵硬。我怀疑你并没有离开,你只是昏迷。他们呵斥我,叫我别乱说。他们没有给你举行葬礼,没有纸花,没有道场,没有寻常人都有的最终的仪式,他们匆匆忙忙地葬了你。

现在,我一点儿也不怕鬼,我怕的是这个世界。

刚才,我去石屋看了看。隔老远,我就看见了那棵老核桃树。它更粗更老了,枝干向着天空的更深处伸展着,满身的裂痕散发着更浓郁的苦味。它一直站在时光里守护着我们的老石屋。我至今还保留着石屋的钥匙,可是,现在的石屋连门都没有了。石屋比记忆里小了很多。是我长大了吗?

石屋门口,残存着灶台的残垣断壁。那张曾经外婆常坐、后来你常坐的小板凳,早已不知去向,但这个熏黑的角落清晰地记着无数个清晨和黄昏,你坐在这里烧火做饭的身影。

我们的饭食很简单,早晨和中午吃稀饭,晚上吃面条。在菜地里蔬菜丰收的夏季,我们用很少的油炒蔬菜。到了冬季,菜园里一片光秃秃的,我们就只好喝白粥,吃白面条。我总是跟你抱怨这样的饭不好吃。老家大多是沙地,红薯吃起来像板栗,又甜又沙。你知道我喜欢吃红薯,可你没有土地了。

有一年,你兴高采烈地买回了一担红薯,我也兴高采烈的。那些红薯胖胖的,表皮泛着新鲜的光泽。我们兴冲冲地淘米下锅,你把洗净的红薯摊在左手心,右手握着菜刀轻轻地砍在红薯身上,刀刃往旁边一使劲,红薯发出清脆的开裂声,紧接着滾进饭锅里。那顿饭,时隔这么多年,我依然记得。后来,饭熟了,那红薯吃起来却又硬又淡,难以下咽。你买到的是水淹过的红薯。我们的心情一落千丈。我在心里骂卖红薯的坏人,骗老人的钱。那些难吃的红薯我们最终吃完了,你说不要浪费。

几年以后,我回到母亲身边。集市上的米贩子卖了一袋米给我们,到家拆开后,才发现那些米发黄甚至发红了,吃起来有一股难以言说的苦味。母亲依然坚持把它吃完了。穷人的悲哀,总是那么相似。

石屋的墙壁上,残留着几块彩色的纸片,纸片的边缘是虫噬的痕迹。那是我小时候的奖状,曾经你引以为傲的是我贴了满墙的奖状。每次我领着奖状回去,你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那时候,你以为我将来会有大出息,会成为金凤凰飞出去,会成为金贵的庄稼,甚至长成郁郁葱葱的大树。

可是,我最终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你离开之后,我的成绩一落千丈,此后的很多很多年,我的心都是空的。一个空了心的人,活着都缺乏力气,那些闪亮的前程,我扛不动了。原谅我的平庸,好吗?

我们的石屋,房顶上的瓦已消失了踪迹。它们就像你的气息,慢慢地,一点一点儿地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这些瓦在最后的那两年里,老了旧了漏了,每逢下雨天,我们得拿出所有的盆甚至锅和碗去接屋顶落下的雨,才能让屋里多一块干燥的立足之地。

这十平方米的地方,你的棺木曾经也顺墙摆在这里。我现在看见棺木并不害怕,甚至还有一丝奇怪的亲切。我渐渐地长大了,虽然你依然是你,但我想拥有自己的空间,拥有自己的床。可是,你的屋子没有地方再摆下一张哪怕是最窄的床。我想了许多办法,最初试了一下躺椅,但我实在不习惯半躺着睡觉,于是抱着被子睡在柜子盖上,可每天要掀开柜子取米取面,很不方便。后来你儿子说还有棺木可以睡啊。我心里惊了一下,不知所措地望着你。你灰蒙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悲伤,你说那我去睡棺木,反正早晚都要睡的。说完,你就要去试,我拦住了你,我怕你真的永远睡进去了。后来,我睡在了棺木盖上。穷人的棺木盖不是拱形的厚木头,而是平平的一块薄板,一头宽一头窄。再后来,那个农历八月十六,你睡了进去。

很久以后,若不刻意提及,我已忘了幼时的这段经历。那天,我看了一部电影,影片里有一户四处漂泊的人家,那家的孩子没有床睡,一直睡在棺木里。直到那一刻,我才泪如雨下。

你走之后,我独自在石屋里生活了一年。我没有把你离开的消息告诉母亲,我不想给她写信,不想跟她联系。八年了,我已经忘记了她的长相,忘记了她的声音,忘记了她的气味。我宁愿在石屋里待着,守着我们共同的岁月,守着你,哪怕你已经离开,但你的气味还在。无数个夜晚,我写着作业,就开始望着煤油灯发呆。夜风送来老核桃树的苦味,灯火摇曳中,你坐在不远处陪着我。

我的身体出现了问题,长久的耳鸣和神经衰弱折磨着我,久到如今还纠缠着我。工作后,我看了很多医生,喝了很多药,可是,依然看不好。他们都摇摇头说,太久了。现在,我已经学会了跟它共存。为什么要舍弃呢?它是我们那段相依为命的岁月留下的纪念呀。

我带来的火纸快燃尽了,我也该跟你道别了,下一次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原谅我,迫于生活,我不能时常回来看你。原谅我,我很想你,却极少梦到你。如果你能一夜穿行万重山,你来看看我,好吗?到我梦里来。在梦里,我给你买很多好吃的,我去哪里都带着你,好吗?

责任编辑: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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