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的芦苇

2024-05-13 13:08胡笑兰
躬耕 2024年4期
关键词:芦叶芦苇荡粽叶

胡笑兰

早春的二月,空气中依然有料峭的寒。草木落露为霜,偶尔有几只灰麻雀出来晒太阳。那一天,天边传来了一声炸雷。雷声清越,排闼而来。小雨,便淅沥不断,像母亲绵密紧致的针脚,经雨水的针脚一缝,大地就柔软了,渐次生出许多图景。

远看草色,近却无。近看,我面前的芦苇丛,枯黄的、发芽的都不高,高不过小腿。时令给大地修剪成板寸头,这个时髦的小伙子很精神,正是以这样的姿态迎接即将到来的芦苇浩荡。低头垂目之间,果然有惊喜发现。地皮是草木们巨大的婚床,和梦想一样长出嫩芽,长出葱郁。不用照料就兀自茂密的蒿子苗、曲曲菜、灰灰菜、苍子棵、芦苇,刚刚从土地中生发出来,才露出一点儿绿意。

朝露点燃了雾气,雾升起来了。雾气在河面薄一点儿,芦苇荡里的雾气总是重些,一团团的,一缕缕的,梦幻般蕴在那里。芦苇已经在悄悄抽芽,眼见着往高里、宽里长,嫩嫩的,是鲜嫩纯真的少年芦苇。等到端阳的脚步一到,芦苇密集、深绿,步入粗犷不羁的壮年。芦苇从堤坝的脚下延伸,一直延伸到河里。芦苇浩荡又柔和,我的眼前是盛大的场景。我理解了一个词汇“芦苇荡”。它以烟波浩渺、“芦叶含眉次第新”的浩荡征服了我。

苇丛高过人头,其间有很多隐秘。拨开隐藏在芦苇深处的鸟窝。鸟这样的建造师颇具匠心,取材柔软的苇叶,搭在苇丛中部,不亚于人家的小洋楼,安适。鸟窝里现出苇莺鹅黄的小身体。细脆的鸣声,宝蓝色的眼睛满是呆萌。鸟妈妈在一边紧着叫,声音里充满紧张的情绪。这一切直叫人心生怜爱,不忍去打扰它们。

芦花渡口黄伯靠着这处水泽摆渡,渡两岸来来往往的人,也渡自己一家老小的生活。黄伯散养的白鹅喜欢这片芦苇,鹭鸶也喜欢这片芦苇。以芦花渡口的那一艘手摇木船为背景,以枞川河为背景,以一群少女为背景,该是怎样的庄严、美妙。

一到端午,芦叶肥厚,这恰是采摘它们的最好时候。远处,街上的女孩儿们一个个约好了似的走出来。她们臂弯里挎只竹篮子说,我们去打粽叶子,让妈妈裹粽子呀。和芦苇一样的少女,给这枞川河增添了另一种气息。

单看一株芦苇,秀颀,挺拔,纤细却并不孤单。一株一株,紧紧依偎,耳鬓厮磨。风摇动它们的亭亭身姿,芦苇依依,舞动的柔软芦苇,能和这些婀娜的姑娘媲美。仿若正当妙龄的美人,优雅的美,淡定的美,不事张扬的美,无比迷人。靠近芦叶,发现那上面挂着水珠,一粒粒的,透明饱满。它们开心地迎接着姑娘们,露珠扑簌簌抖落,湿了姑娘们的衣襟,秀出玲珑的身躯。太阳升起来了,枞川河上的光最先告诉我们,除了哗哗的水声,还有光,光碎银似的抖动。光也打在粽叶上,打在姑娘们明媚的脸上。水润的脸庞,流露出没有任何杂质的兴奋与单纯,带给人真诚与感动,让人感觉世界清新如许,人心美好如许。这,恰恰是我们今天依然怀念和渴望的。粽叶清香,粽叶舞蹈,与姑娘们的纤指亲密,它们会变成端阳的粽,用它们自然的清气,熨帖我们的肚肠。

裹粽子,裹芦叶粽子,是水乡泽国的传承。芦叶在沸水里滚几个来回,捞起,浸在冷水里。芦叶依然碧绿,取一片两片做成小漏斗,装上米,按压紧实。芦叶折转过来,围着底部绕一圈,又往上走,折过来。顺着折底部加一片叶子,折上来,顺着叶尖绕一圈,重复折过去就好。要紧的是穿线,还是芦叶,不加任何附属物。芦叶顶端,穿过粽身,拉过来,一个简单又漂亮的无绳粽子就包好了。三角粽,玲珑,紧致。粽叶清灵,如白玉簪。粽子又被请进锅灶,粽子熟了,空气中弥漫着粽叶和大米杂糅的清香。白粽有米的软糯,肉粽有腊肉的醇香,蜜枣粽有枣的清甜,一切来自于芦叶的拥抱,一切都那么饱满原真。想忘记什么、记住什么,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手在召唤,芦苇的恩赐便永远留在心里。

江南的女人是水做的女人,像是白茯苓滋养出来的,没有黑色素的堆积与淡斑,肤白清秀。我想,一定是得自于河流草木的滋养,真个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河水映着姑娘葱白的小腿,女孩子青涩的脸长开来了,身段也出来了。河水照见了江南女子的清秀多情。自然的美滋养出自信美,姑娘们说到自己的新夫婿、新嫁衣,脸红了,像三月里杨家山红艳艳的杜鹃花。她们的心一如枞川河的潮汐,澎湃不已。

渡船滑过浪尖,浪花拍打着船舷,细碎的声音犹如姑娘在耳旁窃窃私语。人在里面打着晃,悠来悠去,也晃动了人的心思。风吹着面颊,那些渡河的年轻人,里面有梅要等的人,还有莲要等的人。直到再晚几年,还有我要等的人……

一挨秋天,芦苇开花了。芦叶青,芦花白。一望无际的荒野深处,以辽阔呈现大地之美。雪,芦苇编织的雪。芦苇的影,是可以预约的雪。鹭鸶在背风的浅滩结了队,也像二月天漫天飘舞的轻盈的雪。

雁宿芦苇。大雁在芦苇荡里栖息,它们着迷于芦苇。清清河水,饵料丰足,河岸有爬虫,芦苇丛里有小鱼小虾。还因为安宁,因为浩荡中藏有无边的自在。这些南飞的候鸟,喜欢在芦苇荡里安营扎寨,安心地过冬。头枕蓝天,傍盈盈水泽,生机蓬勃,自己生自己长,好自在。我问芦叶为谁青,芦花为谁白。芦苇同我说,都是不沾尘俗的本真,都是生命的奔袭,极致的绽放,都是为了爱。

大雁与芦苇一起成为诗人画家们悲秋隐逸的寄托。大雁衔芦。李白的《鸣雁行》曰:“衔芦枝,南飞散落天地间,连行接翼往复还。”李贺《野歌》有词“衔芦鸿”,说的是,大雁飞翔时要口衔芦苇。这一衔,各种说道。北归的大雁在南方被养得身健体肥,不能高飞。一说大雁衔芦是为了躲避猎人追杀。二说是为了筑巢,雁喜欢芦苇的味道。尽是大雁和芦苇割舍不下的情。扶摇直上九万里。成千上萬只大雁从藏身的芦苇荡中飞起。即便北归,它们在芦苇上空久久盘旋。雁过留声,丢下一串串依恋的鸟鸣。

芦花盛开,极致的绽放之后是拼尽了的洪荒之力。随着节气叩响冬天的门帘,寒凛之气逼近,冷冽的风一点点抽走水分,芦苇日渐干枯。灿烂的颜色褪去,芦苇黄,芦花白。芦花渡口的那片水泽一片苍茫。芦苇的点睛之笔,还没有完结,下一场,编苇席。

堂屋里堆满了三姐割回的芦苇。也摆着母亲为编席置办的小工具,篾片刀、棒锤子、板刀子。破篾,轻锤,砸软,刮净,轻洒水。一片片芦篾平展,充满弹性。三片三片从角起,经和纬,互相交织、覆压,循环。芦篾在母亲指尖舞蹈,苇席在一寸寸生长。席片越来越大。母亲做什么事情都讲究。篾,必定要片得平展细匀。编,要紧实,牢靠。一个人做事情的态度决定了品质,母亲编的苇席,也是她指尖开出的花。踩角、席心、收边。苇席收了精致的边,没有哪一处不平展,哪一处不熨帖。席纹,是富于美感的斜纹。立体、鲜明,跳跃于席面之上。苇席摆在场院里,晒秋,铺在地上,当席。母亲的苇席耐用,也总会让人多看一眼。

芦花起了波澜,一浪浪翻涌,涌向看不见的天际。又一重重涌向我。向左向右向前,风带动芦花的方向,也带来芦花的絮语。它们在相互诉说亲昵,诉说悄悄话,亦情亦恨,亦喜亦痛。流动与静默,投奔与拥抱,都是芦苇与自然的交响,都是芦苇献给土地的深情,都显出一种撼人心灵的力量。

蒹葭苍苍,芦苇浩荡。芦叶荻花秋瑟瑟。它们在风中摇摆着倔强,摇曳着妩媚。太阳光下,它们闪闪发亮,发出自然的银光。迷醉的光和雾掀动《诗经》中的“蒹葭”,有一位美丽动人的女子在水一方。那位佳人仿佛就在水中央;仿佛就在水之湄;仿佛就在水中坻。谁又能说得清呢。烟雾蒙蒙之处,不由令人心生万千猜度,万千想象。

《诗经》之美在于静。徐徐清风,潺潺流水,芳草萋萋,暖暖斜阳,袅袅炊烟。恍然间,在你的心田缓缓开出一朵“岁月静好”的花。《诗经》之美在于情。“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少年惊鸿一瞥后,道出的青涩爱恋。“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是芦苇荡里始终飘摇的瑰丽。“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携手一生的誓约,是在最美的时光里,遇到对的人,对的爱情。“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执着追求,终于抱得美人归。眼前人是心上人,身披嫁衣的新娘真是美丽无双。如此爱情令多少人沉醉,羡慕不已。我想,大抵只有《诗经》才能描绘出这般缱绻的情愫了。

人间食事和芦苇,少女和芦苇,爱情和芦苇,《诗经》和芦苇都结了对。一如我们的初遇,单纯而美好,饱满而灵动。这时光的笺清新如许,温暖如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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