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司匹林(短篇)

2024-05-12 11:34郑金师
鸭绿江 2024年4期

郑金师

1

阿司匹林肠溶片,用于抗血栓,抑制血小板聚集,可防止血栓形成,临床用于预防脑缺血发作、心肌梗死、动静脉瘘或其他术后的血栓形成,也可用于治疗不稳定型心绞痛。用量每日一片。不良副作用有恶心、呕吐等胃肠道反应。长期或大剂量服用有胃肠道出血或溃疡,肝、肾功能损害等风险。

你看着药物说明书,想起那些奇怪的梦境——你和堂妹躲在甘蔗林里,脚泡在沟渠中,泛黄的水淹至脚踝,凉丝丝的。你想象着无法生育的富人途经那片甘蔗地,把你和堂妹带回城里,领养,从此告别藏匿、恐惧和罪恶感。想象中的城市是那种地方——公交车和小汽车来来往往,房子宽敞明亮,有独立卫生间、马桶和彩色电视机。你睡到自然醒,无须扫地、喂鸡以及到地里锄草,等待你的是热乎乎的豆浆、油条、面包和鸡蛋。沉迷于虚幻的想象中,你看不到埋伏已久的水蛭,它们游荡在水中,扭动身躯向你和堂妹靠近,贪婪地吸食人类的血。直到堂妹大哭,两人的小腿盘踞着尾指大小的水蛭,汩汩外流的鲜血和腿毛相触后奇痒无比。

那个场面不止一次在你的梦里出现。奇怪的是,每当你忘掉具体的细节,它再次出现在梦里,有时是一群男人在背后追赶,想把你们捉到车顶闪着蓝灯的车里去。你回想起梦境,心难受得如同被两块巨石挤压,窒息感压迫着你的神经,你不得不停下来,努力回忆一些诙谐、轻松的时刻,好让那颗心温顺下来。

在医院里,注射区的门口像往常一样排起长龙。患者们的脸上遍布着愁绪,有的如你,用对生育的渴望努力掩盖心中的畏惧。护士在为小男孩儿打破伤风针,男孩儿疼得嗷嗷大哭,仿佛扎入身体的不是针头而是一把尖刀。旁边是急诊区,额头包扎着纱布的男人坐在等候区,手里拿着外卖盒子,嚼着早已凉透的饭菜。男人穿着塑胶鞋,棕色的手臂微微发抖,衣服被灰尘和油漆染成暗淡的色彩。

你把脸转向别处,这些天你都在做这种尝试。护士打针时,你不敢直视针管,疼痛从腹部传来,你咬咬牙,安慰自己,这点痛算不了什么。今天换了个新护士,她的手法很重,消毒棉签从你的针口上划过,暗紫色的瘀块传出刺痛感。她捋下你的上衣,说打针的人多,你得到外边的座椅上按压针口。

刚走出门口,婆婆打电话给你,问你打好针没,人多不多。你说还好,跟平时差不多。婆婆说准备去买菜,问你中午想吃什么。你说都可以,没有特别想吃的。婆婆问你是不是没胃口。你说不是,只是一时想不到吃什么。婆婆说那就买只老母鸡炖汤吧,胎儿容易吸收。你说好。

挂了电话后,你移开棉签,针口已止血,很快会结痂、长出一颗黑点,与周边的瘀块连成一片。它们像藤蔓,以惊人的速度在你的肚皮上攀爬开来,你看着腹部一日日隆起,它们也长出了根和叶,根往深处驻扎,叶子匍匐前进,覆盖掉胸部以下的整片区域。很久很久以前,当你还是个小女孩儿,你曾见过邻居家儿媳妇胀大的腹部,可它是光洁的、完整的,不像你的肚皮这般伤痕累累。

你是母亲的第二个孩子,小时候你就像一株惮于见光的绿植。茂密的甘蔗林和玉米地是你的藏身之处,偶尔在废弃的猪栏里度过大半夜。你羡慕哥哥能在村里自由地晃荡,也羡慕他有新衣服和新鞋子穿。有人告诉你,你和他不一样,因为你是收养的孩子。你问母亲,她的答案含糊不定,有时说你是在菜市场里捡来的,有时说邻居在胡说八道,还拿出怀你时的照片,你认出旁边那口水井是老家院子里的。

现在你趋于相信邻居的话。母亲曾说过,她怀孕时连镇上的卫生院都没去过,稳稳妥妥把孩子生下来,自己剪脐带、消毒,给孩子洗身子。你不由得怀疑,母亲强健的体质为何没有遗传给你。而这一身病,它的根源从何而来,使得你频繁走在通往医院的那条幽暗的路上。

乘电梯上到二楼,你再次站在B超室门口。熟悉的消毒水味在你的鼻腔里搅拌,你感到恶心,想吐,胃里如同涌进了海浪,反复翻滚。刚止血的针口被衣物摩擦到,又痒又疼。你咽下漫上喉咙的胃液,心想总比没有任何反应好吧。强烈的孕反,意味着生命的茁壮。你想起之前失败的孕育,探头在你体内游移,冰凉的触感使你头皮发麻。你听医生说出几个字,每个字都像一把斧头。现在你仍是一个人,和他们仅有一墙之隔,隐约听到仪器移动的声音。你身后站着几对夫妇,他们低声交谈,有人不小心撞了你一下,你差点摔倒。

还有几分钟就该你进去了。明明只有几分钟,你感觉等了很久。手机里静悄悄的,婆婆的信息没再发来。你想象她在菜市场里,在肉档前来回踱步,对一只老母鸡吹毛求疵,反复砍价。你其实不爱吃她做的菜,肉类过于油腻,青菜炒得老,汤熬得久,喝多容易痛风。可你没有理由怪她做得不够好。丈夫出差在外地,只有她照顾你。你们之间的融洽、和睦,有时会让你感到不真实。中秋节那天,你想回娘家,她阻拦了你。路程才20公里,她坚持己见,认为你必须卧床休息。最终你妥协了。你说服自己,娘家什么时候都可以回去,不一定要赶节日的趟儿。

不过此刻,你的确想家了。医院的氛围催生了某种渴求——回到出生的地方,甚至回到母亲的肚子里,假如那真是你待过的地方,你想从头来过,或许会比现在好一些。

“下一个,进来吧。”医生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你走进去,脱鞋,解下裤子,默默爬上检查台。空调里的风正对着你吹,呼呼的风声里扬起缕缕白雾。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忽而又想到,同事们会不会猜出你请病假的缘由,会不会对你的健康状况加以讨论?医生转过身,给探头套上塑胶膜,问你的生理周期和时间。你含糊地答着,眼神不经意瞟向电子屏幕。鸡蛋大的阴影在屏幕上浮动,有颗细小的核被包在里头,医生不断地放大、放大,你看到红色的点和蓝色的点在屏幕上交替闪动,你的眼泪掉了下来。

拿到报告后,你没有急着排队问诊,而是到医院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钻进后座,司机问你目的地,你茫然地说出一个村庄的名字。

2

暴雨过后的路面被泥印覆盖着,折断的树枝横跨在马路上。地里的花生、水稻和番薯,全都病恹恹,趴在地面喘着最后那口气。不过是刮了一天一夜的风,台风带来的雨量却让整个村庄成了汪洋大海。如今洪水退去,只剩满地的泥泞在呜咽。而你正踩在这些泥泞上,一条腿贴着另一条腿走进来。你的裤脚打湿了。我从没见你穿过这样的裤子,宽大的裤脚像两个喇叭,你提在手中,却还是剐到泥印。从你的步态来看,你怀孕了。这是你的第二次还是第三次怀孕,我记不清了。关于你的怀孕史,你极少提及。这是你的性格,从小你喜欢把情绪埋在心底。近年來,你不再和我谈论婚姻和婆家,有时吞吞吐吐,仿佛娘家不再是你停靠的岸。

我朝你喊了一声,提醒你走另一条路进来。你像没听到似的,固执地迈开步子。我停下手中的活儿。你的头发乱糟糟的,碎发从两颊掉落下来。脸上没有血色,嘴唇暗沉。

怎么过来不提前说一下,家里乱糟糟的。待你走近,我把满地的菜心和香葱挪到一边,给你腾出了位置。这些庄稼在洪水的浸泡中提前结束它们短暂的生命,尽管大部分还没长到巴掌高。为了减少损失,我冒雨把它们全都连根拔起。如今雨停了,洪水退去,光秃秃的土地昭示着我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天气预报说大雨会持续两到三天,等它们全都被水淹没、腐蚀,烂掉根部和叶子,损失的是整个季度的收入。实际上,在我结束劳作后,雨就停了。

你听着我的抱怨,拿起一根青菜闻了闻。我说这些菜正是最嫩的时候,用猪油炒来吃爽口,你回城里记得带些走。你摇摇头,把青菜放了下来。坐在椅子上,你的小腹隆起得格外明显,衣服显得窄了。我想问你第几个月,我得准备母鸡和鸽子给你。村里和你同龄的丫头,早早结婚生子,家养的老母鸡换了一批又一批,它们啄菜地的青菜,跳入院子与家里的鸡抢食。我常拿起棍子驱赶,但想到它们会落入产妇的口中,变成一滴滴乳汁哺育新生儿,我的棍子不忍落下来。你结婚多年,我盼着能养一窝敦实的老母鸡。先前养的十来只,最后卖给了隔壁村的妇人,她的儿媳妇生了一对龙凤胎。我肠子都悔青了,倒不是嫉妒她的好运气,你的脸上没血色,手术消耗了太多精气神,我该给你补补身子的。早该想到你婆婆不够周到。当然这些话我没有说出口。

我问你吃过饭没,家里还有一只蛋鸡,好久没下蛋了,宰了做午饭给你吃。你说不饿。问我要来一杯水后,你抿了一口就放了下来。我问是不是太烫。你说水有一股味道。我说怎么会有味道,家里的水一直这样。你说现在的水跟以前不一样了。我有点儿不开心,乡下的水不都这样,你是喝惯城里的水,嘴巴养刁了。

你掏出手机,没接我的话。我把白菜分堆,用草绳捆成一扎扎,稍短的那些从绳子下溜出来。你弯下腰帮我捡。我拦住你,怀孕是不能弯腰的,你忘了吗?你被我的话吓到,愣了一会儿,脸色潮红。之后是片刻的沉默。再开口时,你问了一个我们从没讨论过的问题。你问我以前怀孕时有没有“胎停”过。“胎停”是什么意思?我反问你。胚胎停止发育,就是自然流产。你没有直视我,两只手随意地垂落在膝盖上,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辨。

没有。我的答案从舌尖弹出来,几乎不经过思考。见你低着头,我又说道,这种事很少见,即使有,也是出生后的事,我们称那为“夭折”。你抬起头,脸色恢复了正常——正如你刚回来时的苍白无色。我的心揪成一团,捆成扎的菜被我扔在旁边,不在乎它会被压坏。

我想起十几年前的那次台风天,连绵不断的雨把田野和鱼塘连成一片。那时你父亲还没去世,他和你哥拿着渔网到地里捕鱼。我和你在家等他们,你靠在我怀里,让我给你抓头发里的虱子,你说读完初中不想到珠三角打工,想继续考高中、上大学。我说村里没有一个女孩儿上过大学,你如果想考,得加倍用功念书才行。你说你一定会的。那样亲密的时刻怎么不复存在了呢,我纳闷极了,我们母女俩不该如此见外。

你今天怎么想到回来的,雨天,路又滑,多不安全啊。我试着和你说心里话。你说就是想回来看看,太久没回来了。我说不管怎样,怀孕了还是得多休息。你打断我,让我忙我的事,你想到床上歇一歇。

房间里灰尘多,我得打扫一下,说完走进你的房间。一股霉味儿扑面而来,平日我少开窗通风,担心忘了关窗,打扫卫生也总忽略这个房间。毕竟一个人生活不比两个人,心里惦记的还是那一亩三分地。清理掉蚊帐上方的蜘蛛网,我洗了拖把,发黑的水面浮着一只死蟑螂。

经过客厅时,你没在椅子上了。我以为你进了洗手间,也没在意。房间里味道重,我担心你闻不惯,又重新洗抹布抹桌子和床沿。不小心被玻璃割伤手,我准备回房间拿止血贴,却看到你从我卧室里走出来。四目相对时,你有些慌张,说我这么快搞好卫生了。你的右手紧握着拳头。我没问你进去干什么,心里多了几分疑虑。

等你在房间躺下来后,我走入房间,扫视一周,到处都有翻过的痕迹。衣柜、桌子、抽屉,但不至于混乱不堪。我知道钥匙原先的位置在哪里,知道抽屉本来是不上锁的,还有衣服的口袋没有外翻。

你到底在找什么?

3

从家里出来,你僵立在村口的那块石碑旁。旁边是一条河,浑黄的水面漂着水浮莲,水往下游涌动。风从脸上掠过,坚硬的触感刮痛了你的脸。回过头,院子的铁门已闩上。你说回城里时,母亲没有挽留,她正在打电话,有人订了她的菜,但要价很低。你听出她哀求的口吻,匆匆收拾东西离开。离别是伤感的,你想起过往的日子。周五的傍晚,你和哥哥一块儿回学校,母亲会站在院子门口,眼神里满是不舍,反复叮嘱你们坐车小心。有时她会消失一阵,然后冲出来,手里拿着水杯或学习资料,朝你们喊着,说遗落东西了。

现在你知道,母亲偏爱哥哥是有原因的,而你必须去求证这个真相。你摊开那张发皱的红纸,上面写着一个婴儿的生辰八字,出生年月日和你的完全吻合。你没有理由不相信这张纸就是重要线索。关于你的身世,关于疾病的来源。红纸背面有一段模糊的字,大部分被墨汁覆盖掉了,你琢磨许久,才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地址来。

那个村庄离你现在的位置两公里远。你盼着有一辆的士从眼前开过,可这种概率极低,除非在过年或年例等传统节日里。最近的公交站也有1.2公里,而且没有经过那个村庄。你眺望远处的农田,它们被洪水冲刷成一片滩涂,农作物像寿命将尽的老狗,软塌塌地趴在地面。你曾在那片土地上埋下花生种子,也在秋季踩着金黄的稻浪收割。现在它们属于另一户人家,他们将你的记忆变成了一栋房子——母亲把地卖了。

沿着熟悉的路走去,你的脚步愈加沉重,前方不远处的晒场变成了垃圾场,黑色的塑胶袋暴露在空气中,露出变形的厕纸和卫生巾。猝不及防,鱼腥味儿和隔夜潲水涌入你的鼻腔,你条件反射干呕一声,接着胃里发生了激烈的争斗,你蹲下来,潮湿的异物从胃里苏醒,涌上喉头,从口腔中喷射出来。你闻到地面泛酸的胃液,早餐的粥变成一摊稀薄的水状物,夹着你吃進去的阿司匹林药片。你持续吐出嘴里的苦水,所有污秽物变成了药片的苦味。

你的心加速跳起来,有种不好的预感在脑海中闪过。你想补吃一片阿司匹林,但你人在郊外,药片在家里。你想起诊断上“易栓症”三个字,接下来都得跟这种药物打交道。每天含水吞服,你的喉咙感到不适,药片易溶于水,苦味在舌尖荡漾开来,那滋味并不好受。你不明白为何你的血液比别人更易凝固,这种病症给你的孕期带来风险,胚胎的成活不确定性强,无论如何你无法接受再次中止怀孕。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婆婆问你检查完了没有,怎么那么久还没回来。你控制着语速,说今天排队的人很多,还要一点儿时间。婆婆问你是不是在B超室。你说在洗手间里。那你检查完尽快回来,老乡介绍了一个算命佬,我带你去算一算。婆婆说。你突然很想笑,可你忍住了,你说好。

半小时后你到了村庄的入口,发黄的石牌上刻着“上野村”几个字。平淡无奇的乡村,密密麻麻的屋子蚕食着农田的边缘,是那种公交车路过你都不会多看两眼的布局。而这张红纸使你跟它产生了交集。村民们进进出出,好奇地望着你。你意识到,空有一个地址还不足以找到原本属于你的家。27年前的某个清晨,谁家有女婴出生,十几天后包在一张毯子里,用纸皮箱装着,丢弃在几公里外的农贸市场里。你想打听这件事,无疑是大海捞针。或许这件事本来就是秘密进行的。你的生父和生母担心没有人收养你,不得已留下你的生辰八字和地址,但他们害怕你被遣送回来,不敢留下具体的联系方式。

你把所有可能性都想了一遍。逐户打听,总会得到想要的答案。但你没有精力这么做,步行两公里后,你的肚子有点发硬,耻骨在拉扯,子宫像气球一样一点点地胀大。与此同时,嘴唇如同干涸的河道。你闭上眼睛,吞咽涌上喉头的液体,你的腿不由自主地抬起来。啊,是这样的感觉,沉重的身子变得轻盈,你像是飞了起来。

刺耳的喇叭声从身后响起,睁开眼睛,一个男人骑着摩托车从你身旁路过,靠近你时,速度减慢下来。他穿着一条及膝短裤,大腿以下都是潮湿的,水从裤腿往下滴,小腿上有新鲜血迹,像被水蛭咬过一样。男人和你父亲年纪相仿,胡子和眉毛过早地发了白,黝黑的脸上充满疑惑。你向他抛出一个久违的微笑,仿佛他是你认识的旧人。

摩托车离开后,你没有继续往村里走。田埂上有一条巴掌大的罗非鱼,泛白的鱼鳞上裹满污泥,鱼鳃在缓慢蠕动,久久扑腾一下。你蹲下来,灰白的鱼眼向你发出求救信号,准是大水把它带到这里来。要是童年时期,你会为好运气激动半天,洪水过后遍地是鱼,人人都有权利不劳而获。今天这鱼跟你同病相怜,你找到一根棍子,把它推入旁边的水沟里。

男人第二次出现时,你正从田野里走出来。你认出他那条沾血的小腿,此时被止血贴包住了。男人问你,你是不是张村的“妹头”。你心里一惊,摇了摇头。“妹头”这个绰号许多年不曾出现过,只有家里人才这么唤你。小时候你格外抗拒这个绰号,就跟你的同学抗拒“带娣”一样,后来她弟弟出生后,家人才拿户口簿去申请改名。你想不明白明明是老幺,为何不是“幺妹”“小妹”诸如此类的昵称。男人看着你,又问你来这里找谁。你不好意思说寻亲,便说碰巧路过这里。男人自言自语,说几年没见,你都这么大了。你听出话里的遗憾和愧疚,如同一个缺席的父亲,岁月飞逝,却错过了女儿的成长。你端详起男人来,仔细查找五官里与你的相似之处。他的眼睛眯着,没有直视你,嘴唇有点干裂,胡茬密集,鼻梁高耸而硬朗——没有一处和你一样。或许你遗传的是母亲的特征。男人说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要不要去他家歇一歇。

这样的邀约听起来很荒唐,你根本不认识他。你拿出手机,想打电话给母亲,但母亲的话在你心中长出了刺,你把手机放回包里。男人望着你,眼神半是担忧,半是一些你读不懂的感情。你扶着他的肩膀,慢慢爬到摩托车上。要说非去不可的理由,那就是你对身世的求知欲,对掌握命运的渴望,它们甚至超过你对原生家庭成员和生活状况的关心。

4

你出门后,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台风天,雨下得猛,整夜都没睡好,我以为是疲劳所致。直到接到阿华的电话,那时我正把门口的烂菜叶子清理干净。

现在我相信,你在那里已了解到想知道的一切,我再向你赘述是否会让你厌烦。当你问我有没有“胎停”过,我本该向你坦白。那段记忆是我不愿回顾的伤心事,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向你们兄妹俩提起过。

没错,你本来还有一个哥哥或姐姐的,做手术时月份小,医生也不知道是男还是女。意外怀上他后,我和你父亲心里装了石头,每天担惊受怕。为了保住你父亲的工作,也为了顺利生下他,我主动辞掉工作。要知道,在20世纪90年代,乡村教师的工资虽低,却是一份谁都想要的肥差。我的文凭不高,能当上小学教师是托父亲的福,当我把继承来的衣钵丢掉后,我与他们彻底决裂了。你寄养在外婆家的哥哥也被他们送了回来。人人都骂我傻。

孩子不知是受了娘家的诅咒还是怎样,最终没留住。我和你父亲抱头痛哭,为我当初的冲动后悔。工作时我俩的户口就迁到城镇去了,老家的地一亩都没分到。我和你父亲过了几年艰苦的生活,每年养几十只鸡,鸡蛋都舍不得吃一个,终于攒够买地的钱。你父亲说,土地是我们在农村安身立命的根基,一个家庭绝不能没有土地。他在兄弟那里买回一点农田,我才有地可耕。

后来怀上你,我变得敏感又謹慎,一点点声音都能把我惊醒。那十个月,我没有睡过一天好觉,不敢出门,又担心有人到家里来。地里的草长到脚踝高,每次都是你父亲下班回来才有空去锄掉。

熬过漫长的十个月,一天早晨,我在屋里给你哥洗裤子,肚子发出阵阵刺痛,宫缩开始了。我很镇定,忍着痛楚到灶上烧开水。你父亲提前买好的剪刀和镊子被我扔进锅里,我不断添柴木,火苗越来越旺,我的裤子也彻底湿了,地上的火柴泡在羊水里。我顾不得捡它,等水声咕噜响起,就倒进脸盆了。你父亲曾说过,生孩子一定不能声张,痛的话忍忍就过去了。我把门和窗都反锁上,生怕左邻右舍听到我的叫声。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你哥,他当时快三岁了,我担心他见到生产的场面,会带来不好的影响,只能留他在阁楼里。那天你哥哭得很厉害,他是被我的呻吟声吓哭的,我痛得受不了,眼泪都快出来了。幸运的是,你没有为难我,出来得很快,我来不及铺上旧衣服和刀纸,你就钻了出来。血块浸湿了你的头发,我剪脐带时手直发抖,剪刀也拿不稳,那时已没有多少力气,导致你的肚子上至今留着一个丑陋的肚脐。不过你很健康,哭声响亮,甚至比你哥的哭声还要尖锐。

你的到来没有给这个家带来多少欢喜,相反,你父亲眉头紧锁,连抱都不愿意抱你。我很失望,以为他介意你是个女婴,可我们已经有儿子了。过后几天,你父亲才告诉我,不能把你留在家,必须尽快送出去。我们都明白你在这个节骨眼儿出生,确实很棘手。娘家是不会帮这个忙的,我的心乱成一团。由于没人照顾,奶水也不见涨,你饿得哇哇大哭,你哥也着了凉,发烧将近40度。我绝望得甚至想过带你们去跳河。

后来你父亲想到一个办法。他联系到远房亲戚阿华,托他将你带走。于是就有了你手上的那张红纸。你在阿华家那几天,我的奶水才涨起来,乳房比石头还硬,每天上衣都湿成一片。我盼着你被送去菜市场,又担心真有人把你抱走。就这样艰难地挨着,终于等到阿华把你送到菜市场那天。你父亲特地请了假,他把我和你哥留在家,自己去接你回来。我在家等了很久,上衣换了一件又一件,也没见你父亲回来。我担心出了岔子,家里没有电话,想问句话也问不到。我烧了香求神保佑,香都燃尽了,还是没见你们父女俩的影子。

接近正午时分,你父亲才抱着你回来,原来你在阿华家的那几天,脸和身上都长了成片的疹子,菜市场里的人说你长的是毒疹,怕是会传染,劝你父亲带你到镇上卫生院看医生。你父亲明白怎么回事,他不怕被传染,但拗不过旁人,担心他们起疑,才耽误那么长时间。

我们以为这个法子能让一家人平安无事,没想到还是有人告发了你父亲,没多久他也失去了教职,变成小学里的门卫。你父亲为此愤愤不平,去世前常跟我说,要是我和他当年没丢掉工作,我们这个家不至于过成今天这样。

我们那一代,生活条件恶劣,人人家里都穷困潦倒,生孩子是致富的方式。民间有句话,生十个,总有一个有出息,就像买彩票,投的注多了,中奖的概率就会提高。你父亲一共五个兄弟姐妹,我也有四个妹妹一个小弟。我们在大家庭里长大,父母的思想延续到我们身上,谁不想生多几个,热热闹闹,老来也能善终。但你父亲去世后,我渐渐明白,想依靠下一代过上好日子,或依靠他们改变命运,都是徒劳的。你哥毕业后留在广州,买不起房,我又怎能盼他给我养老呢。

这些话,我积压在心底太久了,我和你阿姨们关系不好,这些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至于你伯母她们,我更不愿去讨话柄。多少年了,我找不到机会跟你聊这些,我以为你会理解的。你成为母亲后,就会明白做母亲的难处。

当我听到阿华说你错将他们当作亲生父母时,我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为自己辩解。我们母女俩的疏离既成事实,如果有机会,我想与你好好谈一谈。你什么时候有空呢,回来记得提前和我说,我好准备孩子的衣服和包被给你带回去。

5

回城的路上,你盯着燕姐的侧脸出了神,她的皮肤很白,鼻子和下巴外翘的弧度勾勒出立体的脸,耳朵上戴着珍珠耳环。她是男人的长女,得知你独自打车回乡下,提出送你回家。你坐在后座里,试着平复激动的心情。半小时前,在男人家见到她,你误将她当成大姐。如果你有姐姐,姐姐就该像她那样知性、有分寸。不管怎样,那半小时发生的事,你是不愿再经历了。

真相比谎言更让人难以接受。男人告诉你当年的来龙去脉,承认那张红纸上的字迹是他所写,而且是父亲授意这么做的。你怀疑这仅仅是他逃避责任的托词。但你不得不承认,他家的那张大合照里,每个子女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他们的眉骨都往同一个方向扩散,唯独你排除在外。你身上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在男人坦言之前,你就像祥林嫂,哭哭啼啼,疾病、不良孕史、对生活的不满在你的眼泪中成了控诉。你没想到会情绪失控。你向来是不露声色的人,多年的委屈在心中得到妥善的安置,吐露出这一切,你没有想象中那般轻松。

这是第几次怀孕了?车子进入油城大道时,燕姐问你。

第二,哦不,第三次了。你犹豫了一下,跟她说出实话。

一个也没生下来吗?

没有。

可怜的孩子。你听到她低声说。不必有负疚感,或羞耻感,怀孕是两个人的事。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愤然。

我没有,只是想有个孩子。你矢口否认。你迫切地需要一个孩子,第一次怀孕时,你早早买好孩子的衣服、帽子、奶粉和纸尿裤。如今,奶粉和纸尿裤已过期,衣服、帽子也落满了灰尘。无数个日夜,你摆弄着它们,想象那个胚胎没有离去,替你消耗掉这些婴儿用品。

谁不是这样想呢。几年前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中医、西医,也去问过算命的。我的衣服里永远有一股中草药味儿,每天起床,头发大把大把地掉。那时朋友请我去吃满月酒,吃完回来,几个月都睡不好……

至少你熬过来了,人生也圆满了吧。你想起男人家的照片里,她牵着两个小孩儿,眉眼和她十分相似,便附和道。

不,不对。你有没有看过动物表演,老虎和狮子,一个森林之王,一个草原野兽,它们怎么会轻易听从人类的指令,谁都知道这是驯化的结果。女人也一样,她首先是女人,其次才是母亲,有没有孩子,不影响女人自有的属性,我不认为生完孩子人生就圆满了。

要是没有孩子,人们总会把责任怪在女人头上。你苦笑道。

那是别人的想法。子宫是我们身上的部件,我们可以使它运转,也有权利让它赋闲,谁都不该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我们身上。除非你想成为一个母亲。

你呆呆地听着,想起婆婆说的话:一个女人最重要的工作是维持家庭的和睦有序,生儿育女是重要的一环,此外还包括养育和教育子女,为男人腾出精力创造事业。她正是如此践行自己的言论的。作为全职主妇,她大半辈子的心血都投在独生子身上。如今你也在她的掌控之中。

可周围的压力更多来自女人,而不是男人,不是吗?你看着窗外的车流从高架桥一路向下,汽车轧过的马路,扬起阵阵尾烟。

那你可知道,历史上曾出现过母系社会,女人承担着生育和养育子女的责任。她们有种天然的使命感,比男人更渴望延续自己的血脉。当然时代变了,有人彻底丢弃这部分思想,有的人还保留着……

燕姐的手机铃声响起,她戴上蓝牙耳机,你们的对话由此中止。

客户向她咨询业务,她的语速很快,是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你仔细听着,想从她的话里获取她的职业、职位等信息。很快你的情绪坠落下去。

这时你的手机也震动了一下。解锁屏幕后,是母亲发来的语音信息,长达60秒,可見她想说的话还没完。你犹豫着,没有勇气点开语音。

燕姐放下手机后,扫了一眼导航,然后通过后视镜迎上你的目光。你迅速转过头。

你这个情况,医生是怎么诊断的?她松开一只手,从纸盒里抽出纸巾,擦了擦嘴角的口红。

没……没说什么,就开了阿司匹林和一些针水。你被她的问题呛到,脸发起烫来。

不要焦虑,一定要听医生的话,按时打针吃药,休息好。

你点点头。

其实,你比我幸运多了。我走了五年的弯路,才明白问题出在丈夫身上。可那时已经没有退路,唯一的办法是通过试管受孕。老天一点也不照顾我,取卵出现腹水,痛到昏厥,住了大半个月的院,后来移植还失败了两次,连丈夫和公婆都打退堂鼓,劝我放弃。

只要结果如愿,我倒宁愿多受点儿苦。你摸着僵硬的肚皮,轻声说道。

是的,在这点上我和你想法一致。所以别灰心,配合医生治疗,你也会如愿的。

但愿如此。你心想。

又到了红绿灯前,车子停下来后,你调整了坐姿,以更舒服的姿势倚靠在座椅上。如此,你的腹部不受障碍,轻盈地跃动起来。你摸着它,听到了生命的吟唱。等绿灯亮起,马路的四面八方会跳出密密麻麻的甲虫,它们迫不及待地冲向目的地。一切照旧,而你又开始了对新的一天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