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冲古寺的一个下午

2024-05-10 08:53艾玛
小说月报 2024年4期
关键词:陈老师电话母亲

整理母亲的遗物时,他在母亲的衣柜里发现了一只小纸盒子,盒子上有一朵干枯了的小花,用图钉固定住了。他打开盒子,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陈老师,愿你平安、喜乐,福慧时增。落款是母亲的名字。卡片下面是一个棉布卷,他拿起来,揭开层层棉布,发现是他亲手制作的一尊无面无相小铁佛。

这是他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

为庆贺母亲六十六岁生日,他熔掉六十六个箭镞,在自己的山中小院里忙活了好几天,才完成了这尊小铁佛。他有点诧异,不知母亲为何要将这尊铁佛转赠他人。他也不知道这陈老师是谁。过了几天,他又在书柜里发现了母亲的一本日记,记着些生活的流水账,通常只有一句话。比如有一天母亲写道:“今天的茼蒿涨到了八元五角一斤。”还有一天,母亲写到了他:“儿子来了,气色不错。”也写到了这个陈老师:“今天请陈老师吃饭,花了二百七十元。”“看中一个小包,很适合陈老师,等她生日时买来送她,那时应该有折扣了。”“在陈老师的园艺工作室认购了一盆连瓣兰,有点贵,但物超所值。”但家里却没有这盆连瓣兰,他也从未见过什么连瓣兰。他慢慢往后翻阅,发现越来越多的“陈老师”。有一天,母亲写道:“应该让儿子见见陈老师,我觉得他们很般配。”读到这里时,他终于想起来,陈老师是母亲在老年大学上园艺课的老师,母亲曾劝他和她相亲来着。母亲手里托着一小盆多肉,很笃定地说:“我看你俩再合适不过了。”关于陈老师的其他情况,他一无所知。也许母亲曾跟他说过点什么,都没想过要去见面的,谁又会往心里去呢。母亲生前没少为他的个人大事操心,她给他介绍过的姑娘不少。为哄她高兴,也为给母亲和她那些老姊妹面子,他也曾抽空去见过几个。一般都是约在下午,喝茶,或是喝咖啡。对方大约也抱着同样交差的心情赴约的,短短一面过后,无一例外地都没有了下文。

想到是母亲生前最后一次颇费心思为他安排的相亲对象,他决定还是和她见上一面为好。

事先他查看了一下天气预报,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好天气,有两天有风,但风不大,适合出行,于是他找了个合适的时间拨打了她的电话。自从母亲把她的电话号码给他,让他加她微信后,时间已过去好几个月了。除了加微信那次,后来他们一次也没聊过,所以他觉得还是打电话比较好。他在电话里重新介绍自己,为了不让她觉得突兀,他特地提到了母亲。

母亲生前喊她陈老师,他也称呼她陈老师。他问陈老师最近哪天方便,说想请她吃个饭,希望她能给他一个机会,好当面感谢她以前对他母亲的照顾。想起来他是谁之后,陈老师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他们在电话里约定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她显然知道他母亲的事,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她还是在电话里表达了她有些遗憾,也有些难过的心情。

“您节哀顺变。”临挂电话时她又说。她的声音轻柔,语速适中,听上去倒有几分像是母亲曾经夸赞的那样,是个好性情的女人。

他们约在了一家店面很小的日式料理店。这家店实行套餐制,一共只有三种价位的套餐,省了点菜的麻烦。他预订了中间价位的套餐。以前他带母亲来这儿吃过饭,不管吃哪种套餐,母亲喜欢的却都是这家店最普通的天妇罗和茶碗蒸。他的父亲不喜欢吃日式料理,可以说排斥一切外国菜。一家人来这家店吃饭时,老头儿总是把头昂得高高的,过门不入,径直去距这家店不远的一家拉面馆吃拉面。回家的路上,老头儿美滋滋地打着饱嗝,对母子俩花了那么多钱也不过就是填饱了肚子嗤之以鼻。

他带上了那尊铁佛,特意比他们约好的时间早到了十分钟。他提前预订的这个小隔间有一扇小窗,窗外是一个花池,花池里种着一些藤本月季,几朵黄色花朵簇拥在窗玻璃上。他检查了一下茶具是否干净,顺手整理好桌上的瓶花后,她也到了。服务生把她送过来,小小的日式推拉门拉开后,他看到的是一个满面笑容的穿运动装的女子,三十多岁,一侧肩膀上挂着一个小巧的双肩包。相比之下,他觉得自己穿得太正式了,不免有些不自在起来。他站起来跟她打招呼,她大大方方地回应。跟她的声音相比,她的模样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她中等个头,有点微胖,留着很短的头发,整个人显得很结实,和电话里轻柔的声音有些不相称。

性情好应该是没错的。她一直笑着,一侧脸颊上有个浅浅的酒窝。

服务生开始上菜。他给她倒好茶水,两人慢慢聊起来,话题依然是从他母亲开始。

“我去上课时才听说的,”她看着他,眼神里竟有一丝歉疚,仿佛这中间也有她什么错,“本想跟您联系下的,又觉得过了这些时日,帮不上什么忙了,只怕徒增您的烦恼,所以就……”

“您费心了。”他说。他给她斟上茶水。母亲是脑干出血,在医院躺了两天后去世了,没遭什么罪,就像是在睡梦中离开。

她看着他,说事情都赶巧了,有一周她感冒发烧,停了课,还有一周,是因为学校教学用的投影仪被盗,整栋教学楼被封了一周,等她再去上课时……她叹了一口气。

他调了一碟新鲜的山葵酱汁,放到她面前。跟其他日料店相比,这家店的菜品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但有一样特别难得,老板一直坚持买新鲜的山葵自己做酱来调汁。新鲜的山葵酱配金枪鱼刺身,可以让人忘却许多烦恼。

母亲出事那天,他正在旅途中。

几年前和驴友们约好去稻城的,有两次,机票、酒店都订好了,结果却都没能去成。那三年过去后,他便很少出门了,不知为何,他对外面的世界失去了兴趣,成天只待在山中小院里鼓捣自己的铁艺,打铁不止。到周末,他进城看望父母,父亲住进养老院后,他进城拉上母亲,然后一起去城郊的养老院看望父亲。除此以外的时间,他都是一个人在乡下度过,连狗都没养一条。入秋,先前约好一起去稻城的驴友在群里吆喝起来:“去稻城吧。”“此时不去,更待何时!”想到是一个先前那么想去而没去成的地方,他便动了心,感觉像是有桩心愿未了,应该去还愿。他去跟母亲辞行,母亲问他,稻城在哪儿。他说川西。母亲沉思了一阵,拿起手机发了张图片到他手机上,交代他道:“要是你在路上看到长这样的,千万记得拍照啊,而且要马上打电话给我。”他点开图片,是一片树叶,红得耀眼,像是公园里常见的鸡爪槭,但却比鸡爪槭更纤细、更美。他问这是什么植物。母亲歪着脑袋想了一阵后,叹了口气,说瞧她这记性。母亲弯下腰来,在小腿那儿比画了下,说一般长这么高。他答应了,说要是看见了,就挖一麻袋带回来。他以为是中草药,可以煲汤,或是熏蒸什么的。在母亲和她那些朋友之间,一些神秘的偏方总能占一席之地。母亲连连摇手,说可不能挖啊,比大熊猫还稀罕的。说完母亲看着他,抿紧嘴不说了。他也沉默了,不再说什么。他这辈子栽过的最大的跟头,是打麻雀时顺手打下来一只和大熊猫一样珍贵的鸟,用的是一把传统反曲弓,无羽箭,他自己做的雙翼双尾箭镞。

一路上他沒接到母亲的电话,倒是接过父亲一个电话,是在诺绒牛场,用的是母亲的手机。他接通后,父亲却在电话里问道:“你是哪个?喂、喂!你哪个嘛!”说的竟然是他的家乡方言,语气焦躁,给人一种速速报上姓名,否则有你好果子吃的感觉。他没想到父亲会给他打电话,他更没想到父亲会和他说家乡话。父亲几乎没给他打过电话,倘若父亲有什么事想跟他说,或是想见他,都是让母亲打电话给他。父亲在家里也很少说家乡话,长期念报告的缘故,他的普通话说得非常标准。他只有在父亲和老家的亲戚朋友讲电话时听过父亲说家乡话。接父亲电话时,他看见脚边的一丛枯黄草丛里,卧着一颗圆溜溜的白石子,乍一看有点像鸟蛋。他慢慢蹲下去,把这颗小石子捡了起来。他蹲着,耐心地跟父亲解释他是谁,不过,他还没说上几句,父亲却又“啪”地一下把电话挂断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父亲在养老院,怎么会拿着母亲的手机呢?母亲去看望他了吗?他赶紧回拨过去,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了。他连忙拨打养老院联系人小何的电话。正好小何当值,她很惊讶地问道:“您不知道吗?叔叔这两天状态不错,闹着要回家,阿姨就来把叔叔接走了。”他很恼火,问为何不联系他。小何说:“联系过,您的电话打不通啊,阿姨作为监护人之一,也是可以办理出院手续的。”他竟然说不出什么话来。他挂了电话,再次拨打母亲的电话,却关机了。他又拨打家里的电话,没人接听。他有点不安,感觉有点不妙,但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妙。父亲有些糊涂了,母亲也偶尔会忘记给手机充电,但在他们这个年龄,他们的身体都还算是不错的,手脚都还麻利。

接了父亲的电话后,他便不打算再往山上去了。

导游说,再往上走两三个小时,就能看到那个圣洁的湖——牛奶湖了,在牛奶湖边看到的雪山,更近,也更美。

他知道导游说的不会有错,自从飞机降落到稻城机场后,他看到的一切都很不错,都很美。尤其是亚丁。置身牛场金黄的草场上,抬头便是洁白的雪山、绚丽的丛林,或粉或紫的杂草和灌木匍匐在丛林脚下。雪山融水汇成小河,从山顶一路潺潺而下……一种陶醉、满足感涌上他心头,仿佛来到了仙境,尘世的烦恼、疾苦都远了。差不多在一百年前,一位来过此地的外国冒险家说,此地的雪山,是他见过的世界上最美的雪山。站在诺绒牛场上,遥望雪山,他也这么觉得。如果人生必得有一个终点,还能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停下脚步呢?不应奢求更多了。同行的朋友却都不想他错过,纷纷劝他:“来都来了呀。”他们在一起爬山十多年了,但彼此之间却并不太了解,有些甚至连真实的姓名都叫不出来。他们是网上认识的驴友,起初只是周末约在一起爬山,后来慢慢也相约外出旅行,像这次这样。不过这样的时候并不太多,大家都各有各忙。他在里面那半年,没人问他去哪儿了。一个人有六个月没在群里说一句话,没有参加一次活动,竟然也没人在意。他喜欢这样的状态,于是就一直待在群里。这是一群对他人没有好奇心的朋友,大家只在某一点上有交集,其他时间互不打扰,各自安好。他对朋友们说:“我去山下等你们。”说着他从包里掏出一罐氧气来吸。朋友们见状只得作罢,他们笑着摇摇头,挥挥手走了。他们顺着流水淙淙的河谷,走上了一条布满落叶的小径,很快就消失在树林深处。

他一个人掉头往山下走去。

一路上,他又拨打了几次家里的电话,都没打通。他不时停下来吸氧,也不停翻看手机里的联系人,竟然不知该打给谁好。同父异母的姐姐在另一个城市,坐飞机需要两个半小时。不过,即便她离得近,他也只能请她去看看父亲。作为淑玉的女儿,姐姐延续了淑玉对他母亲的憎恨。

再次看到那座寺庙时,他停下了脚步。

那座寺庙就在不远处的一块高地上,背靠一座雪山,金色的屋顶、红色的围檐和雪白的墙,在一片黄绿交错的树林后面若隐若现。阳光落在那黄、那白和那红上,使它们变得十分生动,像是被唤醒了一般,仿佛一阵风来,那黄、那白和那红就会满世界奔跑起来。他看得呆住了。上山时,他也看到过这座寺庙的,也许是当时雾气尚未散尽的缘故,他并未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到稻城后,这一路上他已经见过不少佛寺,时常在汽车转过一个弯,或是翻越一道山梁时,对面山坡上便会有一片金色的屋顶撞入眼帘来。那个下午,隔着一条并不宽阔的河谷,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在看着这座寺庙的同时,觉得这座寺庙也在看着他,在以一种神秘的方式召唤他。

那座寺庙叫冲古寺。

每次出门旅行前,他都要做一番攻略,这次也不例外。这座叫冲古寺的寺庙建筑年代不详,先前被毁坏过。寺庙的位置非常不错,是观赏雪山的必经之地,也是当地藏民转山的出发点。他也买了本那位外国冒险家的传记来看。“我的孤独如鲠在喉。”读到这句话后他再也忘不了这位冒险家了。有一个专为冒险家建的小纪念馆就位于寺庙中。

阳光静静地照在远处高耸的雪山上,也照在冲古寺金色的屋顶上,山风吹来,人声悠远,他也慢慢平静下来。

他不知不觉中向那座寺庙走去。路过一个玛尼石堆时,他停下脚步,把那颗在牛场捡到的小石头放在了一个高高的玛尼石堆边上——他本想放到上面去,但这堆玛尼石实在是堆得太高了,他够不着。

他穿过河谷,慢慢向寺庙走去。天蓝得不像是天,像宝石。路边的树木茂密,杨树的叶子黄,枫树的叶子红,高山杜鹃和青杠树的叶子却都还是绿的。

“我妈一直都是跟您学的园艺吗?”想到青杠树和高山杜鹃,他找了个话题来说。

母亲生前戏谑地说老年大学的学生永不毕业,至死方休。他依稀记得母亲在老年大学上过好几个班,学过唱歌,学过写毛笔字,但都是学了一阵子,就不学了,学园艺的时间比较长。

她放下刚拿起的筷子,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道:“应该是二〇一九年秋,先前那位老师不知为何不去上了,老年大学临时找到了我。”

“这样啊。”

“阿姨他们班是老生班,这个班开了好几年了。有的学生很厉害的,有个叔叔在网上做短视频教人养花,有几十万粉丝,所以我很紧张,实际上我养花不大行呢。”她笑起来,看着他,“第一堂课下课后,阿姨就走过来对我说,姑娘,你讲得太好了!”她的脸红起来,“哎呀我可不好意思了。”

这听上去像是母亲会做的事。他的脸上也不由露出笑容。

“那堂课您讲的什么?”

“就简单介绍了几个植物园,以及这些植物园里的代表性的珍稀植物。英国的、美国的、澳洲的、日本的,也有我们自己的,西双版纳那个,还有我们市植物园,他们都去过,也都熟。”她掩口而笑,“可能是我的课件做得不错吧,我在里面放了很多珍稀植物的彩色图片。”她腕上戴着一块表,这表让他觉得有些眼熟。

母亲上了年纪后喜欢颜色鲜艳的衣服,也喜欢花花草草,虽说家里只养了两盆长寿花。他犹豫着,除了她送的那盆多肉,家里只有两盆长寿花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她。一个在老年大学园艺班学了好几年的人,其实并不多么喜欢园艺,只是想有个地方可去。还有,母亲日记里那些“物超所值”的盆栽,都在哪里呢?

“我曾在市植物园工作过一段时间。”她小口喝着味噌汤。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抬头,看着他说:“只在那儿待了三年,三年零两个月……”

“哦。”他说。

关于她,印象里好像母亲说过一些别的什么,工作往往是不可忽略的一部分。母亲一定跟他说过的。可能还有家庭情况,但他都想不起来了。母亲也可能跟她说过他的情况,母亲是怎么说的呢?“我们有自己的生意。”——母亲一般不说“手艺”,说“生意”。或者,“钱倒不用担心”。这些话母亲没当他面说过,但他知道她会说,每一次相亲,经济状况都是要匹配的关键因素。他的箭术,母亲还提吗?“三十米八十全环靶,拿过全国第一。”这句话,母亲总也记不牢,有时她会说成“八十米三十全环靶”。“真的,你俩再合适不过了。”母亲还说了什么,他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母亲让他答应从稻城回来,一定要见见她。他答应了。他跟母亲开玩笑,说:“一盆多肉就让你恨不得把我打发了。”

现在他见到她了。

“我是被单位开除的。”她放下手里的汤匙,“特别感谢阿姨的是,她没嫌弃过我,您知道,老年大学的叔叔阿姨……”

他点了点头。老年大学的学生大多是从体制内单位退休,没有稳定工作的人很难进入他们的婚配市场,何况还是被单位开除的呢。母亲的老年大学同学开始给他介绍对象,是在知道他曾经有件作品卖出了百万元高价,打铁的上升到了艺术家之后的事了。过了一阵,知道他进去过,他这厢便彻底安静了。“影响子女前途。”——这条最是要命。母亲受到打击,他从她日渐缺少笑容的表情也能看出来。所以,当她跟他提到陈老师时,他便应承下来。和陈老师不一样的是,以前和他相亲的姑娘,说自己的比较少,问他问题的比较多。

她把俩手放到桌子下面,接着说道:“有一年夏天,六月里……”说到这,她的电话响起来,她看了一眼手机,很不好意思地对他说道:“抱歉,我得出去接个电话。”他连忙起身,说:“您就在这儿接,我正好要出去一下。”他关上推拉门的一瞬,听到她声音低柔地对电话里的人说道:“王叔,您找我啊……”他去卫生间洗了手,又走到前台去跟老板闲聊了几句。闲聊时,他满脑子都在想,她认识多少母亲这样的阿姨,认识多少个王叔呢?

他回到隔间时,她已经接完电话了。他坐下来后,她接着先前的话题讲起来:“那年六月,我休年假,去了大凉山,我寻思着,去玩玩,顺便找找一种极危植物,如果找到了的话,”她看着他,“要是找到了,那我这辈子就不用愁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走啊走的……后来就停不下来了。”

他想起了母亲给他看的那张像鸡爪槭的树叶照片,比大熊猫还珍贵的植物。

他忍不住问:“刚才,是家里的老人有事找您吗?”

“哦,”她愣了下,眉头微微皱起来,“一个学生,没什么特别的事。”

“要是找您有急事的话……”

“没什么要紧的事,我跟他约了明天上午去工作室见。”她接着先前的话题说道,“那阵子很奇怪,跟着了魔一样,总觉得再往前走几步,再翻过一座山,就能找到了。”她笑着摇头。

“找到了吗?”他还是希望她找到了。

“要是找到了,我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了。您知道,老年大学的课时费……”她笑着,拿起一根牙签比画了下。

他给她添了些茶水。

“后来有个研究员走了和我一样的路线,但他就找到了,一下找到一群,有二十多棵。严格说来,也不是他亲自找到的,他是在一个村民的背篓里发现的。那个村民去深山砍柴,砍到了几根树枝,后来他就让那个村民带他去砍柴的地方……”她笑着摇头,“现在他成了知名植物学家,可惜啊,我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服务生送上来一盘金枪鱼刺身。他订餐的时候,老板说刚去远洋捕捞的船上拍回来一条野生西班牙蓝鳍金枪鱼,绝对没被核废水污染过,请他过来放心食用。“是西班牙蓝鳍!”挂电话前老板又说。

她蘸着新鲜的山葵酱吃了两块金枪鱼刺身,跟母亲一样,她也是什么都没说,仿佛刚刚送进口中的不过是寻常食物。

傍晚他回到了父母空荡荡的家,给母亲上过香后,他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墙上的母亲,他在心里对母亲说:“我去见过她了。”

房子里很安静。

母亲的后事办完后,他搬回来和父亲同住过几日。白天还好,父亲非常听话,也不怎么闹脾气,让他喝水,他便喝水;让他吃饭,他便吃飯。看电视时,他坐在沙发上,父亲像母亲生前那样,远远坐在餐桌边。父亲看电视,很少跟他说话,偶尔偷偷地瞟他一眼。有天傍晚,父亲站在距他几步远的地方,怯怯地问道:“下班了呢,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家?”他说的是“您”。他这才意识到,父亲完全不知道他是谁,这几天他活在和一个陌生人相处的恐惧里。有个晚上,他起来小解,灯一开,发现父亲站在母亲的房门口哭泣,涕泪纵横,哭得像个孩子。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过了没两天,他便把父亲再次送到城郊那家养老院去了。这一次,他没跟姐姐商量,只是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父亲又到那儿去了,如果她以后想看看父亲,可以直接去那儿。他第一次决定送父亲去那家养老院时,他是给姐姐打过一个很长的电话的,在电话里,他耐心地说话。他说,姐姐听。等他说完,姐姐在电话里抱怨道:“你妈比咱爸年轻十多岁吧?当年她要死要活的,那么爱,怎么现在就不能照顾了呢?”从他记事起,爷爷、奶奶、姐姐,可能还有父亲,他们都无条件地接纳了他,而生下他的母亲,在他们心里却是个罪人。他打断姐姐的话,说目前看来,不能。

第一次送父亲去养老院之前,他带父亲和母亲先去进行过一番考察。对母亲接下来的生活,他也做出了相应的安排,请了一个小时工阿姨每天来做饭打扫,所以父亲和母亲似乎是很乐意地就接受了。毕竟,那时母亲也年事已高,照顾身形高大渐渐失智的父亲对她来说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而且,也有点危险了。

他们挑了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把父亲送了过去。

他开车,父亲安静地坐在他旁边,母亲坐在后座上,也很安静。他原本想让父亲和母亲坐在一起的,想想吧,一对结婚四十年的夫妻,马上就要分开了。可母亲似乎没这么想。自从那次父亲把买菜回来的母亲当作陌生人推出家门,导致母亲的肩胛骨受伤后,母亲好像就有些害怕父亲了。他不知那样的事发生过多少回,但他知道的,就那一回。那次是他带母亲去医院看的医生。父亲“没有暴力倾向,很好相处”——他跟养老院的人是这么说的。平日里,他会不定期去父母那儿看看,他看到的情况,没什么特别的,一对彻底堕入晚年的夫妻而已。父亲虽说不怎么认得家人了,有时候会因为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而有些焦躁,但大多数时候,父亲是安静的。父亲喜欢看动画片,母亲总是给父亲看同一部动画片——《黑猫警长》,还是他小时候看过的。有时候,父亲像是回到孩提时代,会把母亲认作自己的母亲,喊她“娘”,有时还会跟在她后面追着问:“娘、娘,淑玉呢?淑玉干啥去了?”他和母亲都装作没听到。他还假装不知道“淑玉”是谁。

这两次他给父亲定的都是单间。

印象中好像是同一間,不过他不确定。他不记得先前那间房的房号了。那家养老院的单间布置得都差不多,看上去都很温馨,都有独立的卫浴,都有一个向阳的全封闭小阳台,阳台上都有一把摇椅,摇椅边上都有一盆差不多大小的龟背竹。第一次入住时,负责照料父亲的护工小何说,这盆龟背竹将由她和父亲一起来照顾,房间的卫生也是,她将和父亲一起来做。“让他分担一些家务,对他的健康有好处。”小何说。小何的话让母亲有些难为情起来,母亲从未让父亲分担过家务。母亲低了头,一只手摸起另一只手的手背来,看上去有些不自在。这情形也有点像是要把自己的丈夫甩给另一个女人了,母亲大约也有些愧疚。他和母亲在父亲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后,便起身离开,把父亲一个人留在了那儿。

回城的路上,母亲一直看着窗外。他开着车,偶尔瞄一眼后视镜里的母亲。母亲看着窗外,神情轻松平静。以前,姥姥说母亲小时候特别爱哭。姥姥总是说:“你妈的眼泪呀,不值钱。”好在,不值钱的眼泪会早早流完。

母亲在墙上笑着看着他,这笑里也透着一点卑微。母亲在生下他后就开始了一场看不见对手的竞争,他做错了事,或是不肯好好吃饭,她对他的规训就是:“你要争口气啊。”或是:“要是让你爸知道了……”

他觉得自己必须得跟母亲说点什么。“是的,这姑娘……不错。”但他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不了解她,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他只是默默地坐着,眼看着天一点点黑下来。

母亲是怎么断定他和她“再合适不过的”?

吃完饭,两个人要起身告别的时候,他想起来她手腕上的那块表,那是有一年他去京都看铁艺匠人成田理俊的展,路过东京时他买给母亲的礼物,就是一块和这一模一样的表——运动手表,可以打电话,可以测心率、心氧,到点也会提醒你该运动了。于是他说:“我母亲有记日记的习惯,我看她在您那里买了不少花花草草……”收拾母亲的遗物时,除了表,他还发现母亲的一些首饰也不见了。不过,他不觉得自己有权利问她这些事,他只能问问花草。

她的脸一下红起来。她把刚挂到肩上的背包取下来,又慢慢坐了下来。她看着他,说:“是的,阿姨认养了一些盆栽,我的工作室里有这一项业务。”

“这样啊。”他说。既然是“认养”,那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母亲说是“认购”,也许是母亲用错了词语吧。

“老人虽说和小孩没什么分别……但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看着他,说起了她与母亲交往的几件旧事。原来她每次上完课,母亲都会陪她走一段路,然后才在一个不得不分别的路口说再见。第一次课后,母亲就倒了几趟车,跟去了她工作的花卉市场(那盆叫白牡丹的多肉大约就是这次她送给母亲的吧)。到后来,有一阵,她们每天晚上会互道“晚安”。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这样跟他聊到母亲。他在心里推算了一下,母亲如此努力亲近她的这段时间,他应该正好是在里面。他心里涌上一股苦涩的滋味。

“有些事,她不方便跟您说……”她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您父亲犯糊涂时,会打您母亲,不让她在家睡觉。她不想让您知道,也不想让邻居知道。有几个晚上,她穿着睡衣,在街边给我打电话,我只好带上身份证,赶过去陪她去住宾馆。”

他听着,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心里又诧异又难过。她没就此打住:“最近这一年,她尿床、尿裤子,您知道吗?”

去稻城前,他去看过父亲后,来看母亲。母亲坐在床沿上跟他说话,却一直不肯起身。他猜她可能尿裤子了,但在母亲面前,他必须装作不知道,母亲手脚还麻利,母亲好好的。母亲也坚称自己一个人“再好不过了”,她辞退了他给她请的阿姨,理由是“什么都往外说的”。她也不肯去看医生,她说:“我好好的,好好的看什么医生?”

“当然,也不能说只是阿姨需要我……”她低了头,说那年之所以一直在大凉山里转来转去,除了想找到那种极危植物,还有就是“先是一个月,后来是两个月、三个月,竟没人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连我爸我妈也没有”。她笑着,目光低垂。他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拨动了一下。

他在冲古寺的那个下午,他也没再拨打母亲的电话,没再尝试联系父亲。整整一个下午。

房子里安静极了。卫生间的水管突然发出一声闷响,把他吓得一激灵。在山里,半夜猫头鹰怪叫,他也不曾如此,想来是因为屋子里有铁。是的,铁。

他拿出装着那尊铁佛的纸袋,冲墙上的母亲抬了抬手。和陈老师道别的时候,他终究是没能把这尊铁佛拿出来送给她。

那个下午,他是走进了冲古寺的,也去过冒险家的小屋。但是后来,他想不起来在寺里的太多细节。那天傍晚,他回到山下的酒店,躺到酒店舒适、温暖的床上后,他才再次想起父亲和母亲来。想起来时,一股愧疚、悲伤的情绪涌上他心头。在这之前,他没能想起他们来。在这之前,他也没想到要报警。

留在他脑海里的关于那个下午、关于那座寺庙最清晰的记忆,就是阳光下那一块块的黄、一块块的白和一块块的红,一阵风吹过,它们像条河一样奔跑起来,那绚丽的色彩,被风的手涂抹得满世界都是。

临说再见时她提到了那件事:“一只鸟,半年?”

他点头:“一只鸟。”

“现在您还打麻雀吗?”

他摇头。谁说泽梁无禁?事后他才知道,此地全域都是禁猎区,连麻雀也不允许打的。为记住这半年,他出来后的这几年,有限的几件作品,都是熔掉箭镞后做的。

她说他母亲曾想请她吃饭,还说到时会叫上自己的儿子,问她介不介意。她跟他母亲开玩笑,说:“您要是想把儿子介绍给我的话,您老人家就不必请我吃饭了,让您的儿子请吧。”说着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现在您已经请过了。”

“对不起。”他对墙上的母亲说。

他拿着那个装着铁佛的纸袋,起身跟母亲道别。他打算下楼去快递点,如果可以的话,他会以母亲的名义,发个同城快递给她。

原刊责编    赵    依

【作者简介】艾玛,女,本名杨群芳,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湖南澧县人。法学博士。曾做过高校教师、兼职律师。2007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四季录》、小说集《白日梦》《浮生记》等。曾获泰山文艺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等奖项。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选本及年度排行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现居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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