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还是别告诉你妈

2024-05-10 09:27刮刮油
读者·原创版 2024年4期
关键词:游艺带你去糖葫芦

刮刮油

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有一天我爸对我说:“我带你去洗澡吧!就去我们单位的大澡堂子,整个單位上百人都去那儿洗,又宽敞,又暖和。”

我思考了一下拒绝了:“在家也能洗。”

但这不是真正的原因。那个时候没有一个孩子是喜欢洗澡的。当时洗澡不方便,一周能洗一次就不错了,所以父母在给孩子搓澡时下手没轻没重,孩子本身细皮嫩肉的,搞得挺疼的。

我爸又说:“澡堂子可好玩了,能玩水还能撩水,怎么撩都没人说你。你想想,在家洗澡你妈让你撩水吗?”

我想了想,甭说撩水,在家就算玩水也是不被允许的。我爸击中了我心里的那个点,于是我点头应允了。

可进入澡堂子那一刻我有一点儿后悔,因为那里面实在太闷了,我透不过气,而且灯光暗淡、雾气缭绕,很影响视线,这让我产生了极大的不安全感。

这个澡堂子并不是一个大开间,而是用隔墙分隔成一块块区域,墙上都是粗糙的布满黑锈的水管,洗澡时要自己寻一根。

在高峰期寻一根闲置的水管子是一门技术活儿,在别人旁边站着死等不是办法,有点儿像别人吃着饭你在他桌前站着,不但没礼貌,还可能被甩一身肥皂沫子。所以,你需要在不断行进中搜寻机会,见缝插针。

我父亲刚一进去就很欢脱而娴熟地找水管子去了。

当年我是一个腼腆又胆怯的孩子,只敢在儿童的世界里驰骋,面对成年人就很容易慌张。

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我再一抬头,我爸没影了。我一下蒙了,整个人迷失在水雾中,赶紧喊“爸爸”。

澡堂子里回声激荡,可大幅提高演唱效果,所以很多人酷爱在澡堂子里吊嗓子。你能在里面听到流行、美声和民族唱法,京剧也不鲜见—如果我运营一个音乐平台,一定会增设澡堂子音效,专攻老年人市场。

但直到我走到最里面也没看见我爸,内心愈发慌张,转头向隔墙的另外一面走去。我不知道这“寻亲路”还有多长,便有点儿想哭。

突然,我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你干啥呢?等你半天了,快上这儿来洗!”我循声望去,我爸正在远处墙角一根管子旁冲我招手。

就在我以为马上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澡堂地面流淌着的别人身上冲下来的肥皂水让我脚下一滑,双脚腾空,在雾气缭绕中飞了起来,不到一秒,我整个人平躺于湿滑的地面上。但我没有停下来,惯性让我贴地高速滑行,直到滑到我爸面前,被他一脚踩住。他淡定、冷静且干脆。

在更衣室,他看着我破了皮的后背,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疼吧?”他问我,语气温柔。

我想他也许是真心疼了,于是坚强地说:“还成!”

“那要是还成的话,回家就别告诉你妈了,反正这礼拜也不用再洗澡了。等下礼拜后背好了,我再带你来。”

这一次,我拒绝得斩钉截铁。

有一年我在奶奶家过春节,天气不太好,便窝在被窝里看电视。我爸走过来跟我说:“我带你去逛庙会吧!”

那一年格外冷,我看了看外面,听到西北风嗖嗖的。除了下雪,我对冬天向来没有太多向往,所以我拒绝道:“我想在家看会儿电视。”

可能因为我是天热时出生的孩子,从小就怕冷,天一冷就只愿在生了炉子的屋子里待着。而且那一年我奶奶家率先买了一台彩电—我家没有的彩电可真好看。

我爸又说:“庙会可好玩了,有吃的,有喝的,还有好多游艺项目。咱们玩一会儿就回来了。你想想,你妈能让你一直看电视吗?”

我想了想,我妈应该过不了一会儿就会走过来对我说:“别看了,费多少电呢,关了吧,大过年的。”我爸又击中了我心里的那个点,我决定跟他去庙会。他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奔向庙会。

庙会里果然什么都有,一进去他就先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吃,酸酸甜甜的,这个冬日似乎没那么冷了。

庙会最中心是一圈游艺项目,套圈儿、钩小鱼、沙包砸罐子、打靶子等。我爸问我:“怎么样,好玩吧,你想要哪个奖品?”

实际上绕了一圈后我已经看出来了,这些奖品主要是走个形式,大多数是打着民俗手工艺品旗号的伪劣产品,其品质相当粗糙,我并不感兴趣。

所以我说:“我哪个也不想要,咱们上别处看看吧。”

我爸一本正经地说:“你怎么能不要呢?过年就要有过年的样子,小孩子哪儿有不爱玩的!”说完就拉着我玩起来了。

我很委屈,他平日数落我“哪个小孩儿像你一样玩起来没完没了”的时候,明明不是这副模样。

因为不是真心想玩儿,我简单玩了几次就丧失了兴趣。但是我爸对这些游戏表现出了极强的胜负心,他的男子汉尊严在那一刻爆棚:成绩不好坚决不行,所有的游艺项目都要玩到极致。

这种面向公众的游艺项目,它们的成果需要一些概率堆出来,我爸就兢兢业业地开始“堆概率”。

我有点儿饿,还有点儿冷,就对我爸说:“爸,我饿了,咱们回家吃饭吧。”我爸一边调整气枪,一边递给我一块钱,说:“你去买串糖葫芦吃。”

我就又去买了串糖葫芦,糖葫芦吃起来还是不错的,酸酸甜甜的。我吃着糖葫芦看着我爸,他的热情丝毫没有衰减,有时候他距离“登顶”只有半个圈位,有时候则止步于最后两个易拉罐,有时候就差仨气球,但他锲而不舍。

又看了半天,我说:“爸,咱们走吧,我也不想要那些玩意儿。”

我爸说:“别啊,你看那个小猪存钱罐,平时把钱塞进去,用钱的时候就砸开,好玩着呢。”

那个小猪存钱罐的两个眼珠子都点劈叉了,双目呈扩散状,看着就不聚财,估计不到用钱的时候我就得砸了它。

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觉得很饿,人饿起来就更容易冷。我把手缩进袖子里,说:“爸,我真饿了,咱们还是回家吧。”

我爸朝前方努着嘴,说:“你去买串糖葫芦!我这马上就能弄到那个最大的奖品了。糖葫芦上面有糖,饿的时候吃糖最管用,我能骗你吗?这都是报纸上说的。咱一会儿就回家。”

我爸说这番话的时候特别诚恳,我相信了,又去买了串糖葫芦。

我爸确实没骗我,糖是可以充饥的,但他没有告诉我,山楂这玩意儿是助消化的,越吃越饿。

我当天哆哆嗦嗦地吃了五六串糖葫芦,也看到了不一样的我爸。他神情专注,像一只捕猎的豹子,盯住那些粗制滥造的猎物,势在必得。在那一刻,我理解了什么叫坚韧不拔,什么叫永不放弃。我感慨万千,思绪翻涌。

返程路上,我坐在自行车上已经开始流鼻涕了,但没办法擦,因为腾不出手。我手里捧着各种“破烂儿”,唯一能看的是一把翠绿色的水枪。

“对了,”我爸突然说,“回家你别跟你妈说这都是我玩游戏得来的,你就说这都是你要的。听见没有,糖葫芦不能白吃。”

“我再也不想吃糖葫蘆了。”我心想。

我爸说:“要不然明天带你去龙潭湖庙会玩会儿?”

这一次,我拒绝得毅然决然,摇头的幅度大到差点儿从车上掉下去。

第二天,我爸确实没带我去龙潭湖庙会,而是直接把因吹了一天冷风而发烧的我送去协和医院急诊室了。这是我过的最“温暖”的一个春节—40℃。

从此,我爸每次以“你想想……”的句式和我说话的时候,我一般都不会想太多,而是选择直接拒绝。以往的经验告诉我,答应“你想想”的结果大概率是掉坑里,而拒绝永远吃不了亏。

我成年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在跟我儿子念叨这些旧事,企图抹黑他爷爷的时候,声情并茂,感情真挚,旨在表达我成长之不易。

我爸会说:“你别在这儿胡说八道,我根本没干过。”我儿子眼中则露出复杂的神色,似乎也有话要说。我想他理解了我,理解了他的父亲。

我问:“你有什么感想?”

他说:“爸,昨晚你拉着我跟你一起玩游戏,过不了那关你就不让我睡,我都要困死了,你还记得吗?”

…………

人终究敌不过基因的力量,每个人都对自己父亲的力量一无所知。

父亲是个怎样的存在呢?相较母亲,更难描述一些。

他们有时候很伟大,经常会给你一种“你以为你是捡来的,其实你是亲生的”那种高尚的、深厚的无疆大爱。他们有时候也是高大的,像一座巨大的山峰,给你一种在危难时刻可以突然站出来拯救你的踏实,虽然不少“危难”时刻是他们亲手制造的。

父亲给你的是一种隐忍的、含蓄的、不张扬的爱,他们追求默默无闻的付出,做了很多事但毫不声张,甚至不想让你妈知道。等孩子长大了,他们也死活不承认自己做过某些事,境界之高令人动容。

奇怪的是,父亲这种“瞎养着玩儿”的教育方式却让很多人受到了巨大影响,变得更加豁达。如今,“看得开”可是一种极大的智慧。很多人直到若干年后,甚至是在自己当了父母之后才意识到这些影响。这些影响如此深厚,让我们在成年后的某一刻突然回想起当年你爸不让你告诉你妈的那些事时,会生出一种想提着二斤酱牛肉上门找他“算账”的情绪。

如果这情绪来了,别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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