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银行家与他的“地球档案馆”计划

博物馆的创始人、富有的法国银行家和慈善家阿尔贝·卡恩，曾在这里创造了一个体现他对和谐世界理想的花园。他的大型纪录项目“地球档案馆”则通过珍贵的照片和电影收藏向观众呈现了一个和平、和谐的世界愿景。

专栏作者Columnist

张莉华 摄影媒体人

具有 25 年从业经验，曾任《摄影之友》总编辑。中国摄影家协会新闻委员会委员、中国新闻摄影学会理事、新媒体视觉联盟秘书长。2002 年，编著出版《第三只眼——中国当代摄影师访谈》，曾担任露西基金会IPA国际摄影奖、2020 年度 SONY 世界摄影大赛等摄影比赛评委。

阿尔伯特·卡恩（Albert Kahn）在巴黎的办公室，1914年。

2013 年，日本著名建筑师隈研吾赢得了新的阿尔伯特·卡恩博物馆的竞标，提出了一个永久性游客体验的构想。经过5 年的翻新改造，阿尔贝·卡恩省立博物館在巴黎郊外重新对公众开放。由浅色橡木条组成的镂空板过滤着光线和花园的景色，而面向街道的一侧则通过钢制屏风保护博物馆免受城市和文明的噪声。

这座雄伟的、折纸般造型、被称为“自然的天堂”的阿尔贝·卡恩博物馆出现在巴黎西南边缘的布洛涅圣克劳德地铁站出口处。它通过其景观花园以及珍贵的照片和电影收藏，向观众呈现了一个和平、和谐的世界愿景。博物馆源于一位名叫阿尔贝·卡恩（ Albert Kahn）的富有的法国银行家和慈善家，这里曾是他在 20 世纪初的居住地，他在布洛涅-比扬库尔的这个绿树成荫的住宅区创造了体现他对和谐世界理想的花园。那些照片与电影收藏则来自由他发起的一个大型纪录项目——“地球档案馆”。

“地球档案馆”的启动

1908 年 11 月，阿尔贝·卡恩开始了一次环球之旅。就像《80 天环游地球》（Around the World in 80 Days）中讲述英国绅士菲利亚斯·福格（ Phileas Fogg）和他忠实的仆人让·帕斯帕图（JeanPassepartout）的冒险一样，阿尔贝·卡恩与他的司机兼机械师阿尔贝·杜特尔特（ Albert Dutertre）及他的业务经理莫里斯·莱维（Maurice Lévy）一起环游了世界。但这并不是一次普通的商务旅行，而是一个重大项目的前奏。在卡恩的授意下，杜特尔特在启程前的几个月里接受了专业的摄影和照片冲印技术的培训。卡恩还送他去百代电影（PathéStudios）学习移动影像的拍摄。三人从法国出发，途经美国、日本和中国，然后经由马来西亚、斯里兰卡、苏伊士运河和地中海返回，全程带回了 3500 张照片和 1.5 小时的电影。

次年回到巴黎，卡恩参加了一个幻灯片放映会。他展示了阿尔及尔和北非其他地区的场景，呈现出的异域色彩令人眼花缭乱。他们使用了卢米埃尔兄弟发明的Autochrome 彩色片，这项技术在当时非常昂贵。1903 年， 卢米埃尔兄弟申请专利，直到 1907 年才开始在市场上销售。当时，不少富有的商人被这项新技术所迷惑。除卡恩外，莱昂内尔·德·罗斯柴尔德（Lionelde Rothschild ）的家族档案中留有 733块其在 1908 年使用 Autochrome 彩色片拍摄的玻璃板。与众不同的是，在卡恩眼里， Autochrome 不仅仅是一种摄影媒材，更是他梦想的载体——一种他可以用来启动“地球档案馆”大型项目的载体。他想借此来记录 20 世纪快速变化的世界。他写道：“我想大规模地使用这些技术捕捉并永久性地保留所有的人类实践。”除了记录即将消失的世界片段的愿望外，他还有一个更高的目标——作为一个和平主义者、人道主义者和世界主义者，卡恩相信，通过这个项目，鼓励他能接触到的精英阶层了解其他文化，将会促进社会进步和世界和平。在 1909 年至 1931 年间的 22 年里，卡恩派往全球 50 个国家的摄影师拍摄了大约 7.2 万张 Autochrome 照片以及4000 张黑白照片和 100 小时的电影镜头。这些精美的玻璃板保存在阿尔贝·卡恩博物馆中。这应该是世界上最大的早期彩色摄影的收藏了。然而令人讶异的是，卡恩及其收藏在巴黎人中却相对不知名。

卡恩与他的世界和平理想

1860 年 3 月 3 日，卡恩出生于阿尔萨斯的犹太家庭，他是六个孩子中年龄最大的，两个妹妹在幼年时去世。父亲是一个牲畜商人，母亲是一名家庭主妇。他 10 岁时，母亲去世。几个月之后，德国吞并阿尔萨斯-摩泽尔地区的战争开始。16 岁时他决定前往巴黎，在那里他恢复了法国国籍，并改变了名字，从那时起被称为阿尔贝·卡恩。到30 多岁时他已经积累了一笔财富，主要来自在南非的金矿和钻石矿上的投机活动。在谋生的同时，他想要重新开始自己的学业，并寻找导师来帮助他。1879 年，他成为亨利·伯格森（Henri Bergson）的第一位学生，伯格森当时刚刚入读巴黎高等师范学校。两位年轻人成为朋友，并去掉在余生保持联系。卡恩向他倾诉，在商业上取得成功并不是他的理想。

积累了财富后他便着手创建自己的慈善项目。他对贯穿他时代的政治和社会问题感兴趣，并试图建立思考和辩论的场所，希望给人们提供更好的了解彼此的渠道与方式。阿尔贝·卡恩主张通过将国际精神融入知识精英网络，促进人类之间的和解。在 1898 年至 1932 年之间他创建了十几个不同的基金会，召集生物学、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地理学等人士，打破学科之间的壁垒，理解人类的复杂性。

1898 年，在他在 Richelieu 大街开设自己的银行的同一年，他在巴黎大学设立了“环游世界（Autour du Monde）”奖学金，通过竞争性考试，向年轻的学术专家提供相当于 6 万欧元旅行津贴，资助他们能够在国外旅行 15 个月，并“真正接触生活”。受伯格森的思想及自己商业旅行经历的启发，卡恩解釋说：“他们（年轻的老师）获得越多的智慧经验来支持他们所教的课程，这些课程就会对听课的人产生更大的影响。旅行能够以强烈的方式提供这种经验。”

这个奖学金计划持续了 30 多年。自1905 年起，阿尔贝·卡恩将这些奖学金向年轻女性专家开放，并以此势头，在1906 年创建了“环游世界协会”，这是一个旨在鼓励前奖学金获得者和国际精英之间交流的社会团体。后来又向其他国家的学生开放——包括日本。对于奖学金获得者，卡恩没有任何附加条件。“我只向你们提出一个要求，”卡恩说，“那就是你们要睁大眼睛。”

在 19 世纪 90 年代购买了一间靠近河边的简朴私人酒店后，卡恩逐渐收购了布洛涅-比扬库尔（Boulogne-sur-Seine）的土地，最终拥有了四公顷的土地。与阿尔贝·卡恩同时代的大亨们，都将目光投向了欧洲。他们被欧洲的建筑、美学和皇室家庭的生活方式所吸引。然而，卡恩对异国情调的热爱与对外国人的生活的强烈好奇，令他具有了国际化的视野，成为一个全球性的人物。

日本著名建筑师隈研吾设计的阿尔伯特·卡恩博物馆

日本著名建筑师隈研吾设计的阿尔伯特·卡恩博物馆

日本著名建筑师隈研吾设计的阿尔伯特·卡恩博物馆

他与当时最优秀的建筑师合作，打造了一个主题多样的景观花园，游览这个花园只需要几个小时，就能环游世界各地。这个收藏家的花园拥有六个连续的生态系统，包括一个法式花园的果园和玫瑰园，来自伏日山脉森林的冷杉树和花岗岩巨石，来自英式花园的人工河流和小屋，以及阿特拉斯雪松和科罗拉多云杉组成的蓝色森林。其中最壮丽的亮点是一个日式庭园，种植了枫树和垂枝山毛榉，还有一条小河和一座红色桥梁——这座红色桥梁是日光市著名的神桥的缩小复制品，都是从日本运来，并由日本工匠重新组装。卡恩首次访问日本是在 1897 年，之后对日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在法国发行了日本债券，以支持日本对俄罗斯的战争。卡恩的“世界花园”，既注重植物学又注重美感，是一个充满了各种氛围、色彩和香味的万花筒，充满了“和平的魔力”。

从 1909 年起，“环游世界”的会议即在这样的环境中举行，他们在这里放映来自“地球档案馆”的照片和电影。这份视觉清单是地理学的也是民族学的，同时也包含旅行的异国情调或当时的时事事件。该项目的科学主管、地理学家让·布吕内斯（Jean Brunhes）说，这个无与伦比的图像收藏展示了大约50个国家的日常生活、宗教和文化实践以及政治事件，包括西班牙、埃及、巴尔干、蒙古和日本，还有巴黎和布列塔尼地区！越来越多有影响力的成员和客人被吸引而来，包括罗丹（Rodin）、柯莱特（Colette）、奥古斯特·雷诺阿（Auguste Renoir）、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和印度诺贝尔奖得主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RabindranathTagore）等嘉宾。“空气中有一种独特的东西，”伯格森在 20 世纪 30 年代写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杰出人士，尤其是那些拥抱更美好、更有组织的人类梦想的人。”

令人唏嘘的是，1936 年卡恩破产了。他的财富被华尔街的崩盘所摧毁，他在布洛涅的财产被上塞纳省政府收购，卡恩被允许继续在那里居住，目睹了另一场世界大战的到来，度过了他的最后岁月，直到他于 1940 年 11 月 14 日去世。由于被纳粹占领者登记为犹太人，他被草草地埋葬在了一处集体坟墓里，编号为 59582。尽管他庞大的摄影项目可能没有达到他的预期，但它仍然是一份非凡的人类遗产。最终，有一座配得上它的博物馆出现了。

卡恩收藏在当代彰显其价值

不知何故，即使庄园被纳粹占领过，这些收藏品却在战争期间得以幸存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地球档案馆”的重要性不可避免地彰显出来。1980 年代末，卡恩的花园和所有收藏受到了法国的重视，四年后第一个展览馆也开放了，但空间很小，当时主要是一个画廊来展示其中一部分藏品，大部分人都忽视了这些展品。后由上塞纳省政府投资了 6000 万欧元建造了一个新的博物馆。这座建筑像一个金属巨无霸，它不会再被轻易忽视。

自 2019 年以来担任博物馆馆长的纳塔莉·杜尔里（Nathalie Doury）介绍说，“隈研吾在 2012 年的提议非常令人信服，因为它巧妙地利用了土地面积，并将原来的博物馆融入其中。还因为他对图像收藏和花园之间的联系有着深刻理解。”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两个元素确实有着直接的自然联系。在卡恩的 7.2 万多张 Autochrome作品中，大约有 2500 张是他在布洛涅的公园里拍摄的，而且大多数只有花园本身是主题，这些图像在过去几十年里对花园必要的修复和重新种植都是非常重要的参照。如果“地球档案馆”项目旨在通过了解其他文化来促进世界和平，那么他的花园就是这个想法的延伸。花园和收藏品呈现为同一硬币的两面。当客人到达后，他总是带领他们参观花园，然后放映“地球档案馆”的影像作品，加上鸡尾酒会、晚餐和谈话。这就是他建立影响力和推广理想的方式。

新博物馆的目标是恢复卡恩时代庄园的氛围和功能。它以档案为核心，从一楼的入口大厅到永久展览空间，观众首先遇到的是博物馆的“清单墙”：2680 张数字扫描的 Autochrome 的透明照片，每张都按原始尺寸（9 厘米 x 12 厘米）复制，并从背后照亮。“展示 Autochrome 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杜尔里说，“因为我们不能展示原始玻璃板，我们也不想制作印刷品；我们想展示它们原本的样子，基本上是通过光——投影到屏幕上、灯箱上或背光，就像这里一样。”这些照片是按时间顺序编号的，人们可随着它们一起穿越时光。

该博物馆拥有大规模的一战彩色照片收藏，主题涵盖人与建筑、战场与日常生活，例如一名士兵坐在一座空无一人的城镇广场的鹅卵石地面上吃午餐；塞内加尔新兵在石槽中洗衣服。1914 年 8 月，卡恩成立了一个紧急救援委员会，集中管理政府福利组织，并筹集资金为最需要的人提供衣物和食物。他希望记录生活的每一个方面——无论是在战争中还是在和平中——因此他鼓励摄影师们拍摄“战争前线的景象”。尽管他是和平主义者，但他并没有排斥爱国主义，他支持法国政府的宣传部门制作前线的图像。

还有一类图像是卡恩的视觉访客簿——各个年龄、风格和国籍的人物，站在绿色天鹅绒幕布前摆姿势。人们从中可以看到访客的多样性与水准。这个名人堂上有不少于 20 位诺贝尔奖得主以及其他杰出人物，包括安娜·德·诺亚（Anna de Noailles）、藤田嗣治（FujitaTsuguharu）、保罗· 哈祖梅（PaulHazoumé）、路易斯·卢米埃尔（LouisLumière） 和托马斯· 曼（ThomasMann）等人。在 1921 年 6 月拍摄的一张照片特别引人注目——孟加拉诗人和博学家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站在枝条上方的粉色玫瑰花中，花瓣沿着小路弯曲的枝干飘落。在这一片色彩斑斓的背景下，泰戈尔的白发、胡须和长袍以及他坚定的目光朝着摄像机，看起来超凡脱俗。

玛德琳·米尼翁和玛格丽特·梅斯普莱特拍摄，爱尔兰，1913 年，彩色照片

卡恩以前的放映室位于玫瑰园的后面，是几座已经恢复并被征用为博物馆路线的附属建筑之一。现在更名为“图像工厂”，专门展示“地球档案馆”的摄影师们——他们的远征、过程和设备。而这些设备可谓是庞大而脆弱：笨重的相机、支架、一箱箱的 Autochrome，有时甚至还有便携式的实验室，用于在野外显影。其中有一款路易·威登的行李箱， 这是卡恩向路易·威登定制的专用行李箱，于 1896 年至 1910年间生产。行李箱内部衬有亚麻布，设有放置摄影化学品和其他工具的隔间，外面包裹着醒目的红色帆布，配有黑色装饰铰链和绳索制成的手柄。行李箱两端各有三个白色的“X”，外界可以识别出这些行李箱属于卡恩先生。这是路易·威登公司的第一个定制行李箱。2014 年，尼古拉斯·盖斯奎尔（Nicolas Ghesquière） 担任路易·威登的创意总监后，推出了一款名为Petite Malle 的迷你手拿包，就是对这款经典行李箱的现代诠释。

这些档案都被以明晰的目录严格分类管理。1912 年，卡恩邀请地理学家让·布吕内斯（Jean Brunhes）为他做这份工作。布吕内斯与摄影师们密切合作，偶爾也与他们一同出行。在档案项目运作的 22年中，大约有十几名摄影师参与了其中。其中包括一名女性——玛格丽特·梅斯普莱（Marguerite Mespoulet），她是该项目唯一一次前往爱尔兰的远征队成员，时间在 1913 年 5 月，恰逢爱尔兰的关键时期。在索邦大学学习凯尔特历史的梅斯普莱是一名前“环游世界”奖学金获得者，她拍摄了一系列濒临灭绝的盖尔族生活方式的图像，其中一张穿红披风的加尔韦女子的照片就在清单墙上，她拍摄的这 73张 Autochrome 照片是已知的爱尔兰最早的彩色照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