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新警察

2024-05-09 07:41张国庆
啄木鸟 2024年5期
关键词:姚瑶老高

张国庆

1

“您就是局长?”女人轻声问。

“我是副局长。”警察微笑答。

“拿什么证明您是局长?”女人皱眉问。

“我不是局长,是副局长。瞧见我穿的白衬衣和肩上的麦穗了吗?这是正处级领导穿的。”警察表情庄重地拽了拽崭新的白色警服。

“肚子都快流出来了,是不是腐败了?“女人打量着说。

“腐败是不可能的,五十八岁的人啦,喝口凉水都长肉!我一直在努力减肥呢!”警察用手尽力抚平肚子,“听说您有急事要见局长,我们一把手在区里开会赶不过来,就委托我过来跟您见个面儿。”警察摸出烟和打火机说,“有什么事儿您跟我说吧!”

“知道我是谁吗?”女人问。

“您不是汪素心吗?”警察看着她。

“局长日理万机,还知道我一介草民的名字?”女人故作惊讶。

“不仅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的为很多孩子服务,很不容易啊!”警察感叹说。

警察按下打火机,女人制止道:“不好意思,这里是禁煙的!”

“对不起啊!”警察停住手,“有什么事儿说吧,遇到什么困难了?”

“您真能帮我吗?”女人轻声问。

“为群众排忧解难是民警的职责,您的情况我们还是了解的。”

“我受公安部直接领导且肩负特殊使命,身份和任务对外是绝密的,您怎么会了解呢,难道是内部有人泄露了秘密?”女人自语。

“不妨直说吧,我也是肩负特殊任务的人!”

“什么任务?”女人拧紧眉头问。

“暗中保护一位卧底的同志。”警察压低声音说。

“接头暗号呢?”

警察环视四周说:“我记得领导再三叮嘱,要我暗中保护代号叫‘素心如雪的人。”

“我的网名就是‘素心如雪啊!”女人突然激动起来。

“真是你啊!”警察突然起身。

女人制止说:“请别过来!”

警察说:“太高兴啦,总算找到您啦,有什么事儿请说吧。”

女人长出一口气:“最近世界动荡不安,几个大佬为了争夺世界老大的位置整天舞刀弄棒,就连我身边的妖孽们也开始蠢蠢欲动了。我发现有个老女人拿着手机晚上常在河边出没,迹象非常可疑。”

“佩服您的警惕性,安全这根弦一刻也不能松懈!”

“今儿上午我去遛弯儿,有个老男人扛着扫帚在楼群里一直跟踪一个小姑娘,我想喊人报警可担心他下毒手。您知道吗?这孩子跟我妹妹长得太像啦,所以我决定保护她!”说罢,女人左手用力搂紧怀中的女孩儿,右手的刀刃映着孩子惊恐的脸。

这是一幢老楼两居室的主卧。靠墙双人床旁摆着一张旧写字台,床对面是三人沙发,一张旧餐桌上摆着一盆绽放的君子兰、吃剩的煎饼和半纸杯豆浆,几本文艺书籍下面是一本写满字迹的旧信笺和一部红色手机。女人搂着小女孩儿坐在床头,一只三花猫卧在床角,目光警惕地注视着站在沙发前的陌生老男人。

正是八月,午后的阳光隔着白色的窗纱倾泻到地面和床上,墙上的空调处于静止状态,闷热裹挟着压抑在屋里蔓延着。

逆光中的女人四十多岁,瘦削的身材裹着一袭红色半袖夏装,低垂的乱发遮住半张苍白的脸,露出半张咬紧的嘴角和一道冰冷的光;女孩儿四五岁的样子,褶皱的米色连衣裙沾满了污渍,她目光无助,腮边挂泪,嘴巴微张着,如一只蜷缩于猛狮利爪下的羔羊。

“保护好孩子人人有责啊。我看孩子是安全的,大家也就放心啦。现在,我想请你看一张嫌疑人照片……”警察滑开手机说。

“照片等会儿看,您先听听我的具体要求。我请局长赶过来,就是想让你们马上发我一套警服,我要亲自调查害死我妹妹的人。这么多年了,那个凶手一直逍遥法外,请您把正义还给我们……”女人哭了。

“放心吧,公安机关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发你警服不是问题,我现在马上安排。”警察翻着手机说,“不过呢,我想请你先辨认一下,此人是不是你见过的那个男人?”

女人冷笑说:“实不相瞒,我在九华山修炼了二十余载,净明长老是我的恩师,黄蓉与我是同门师妹,再狡猾的妖魔鬼怪残渣余孽也难逃我的法眼!请把手机扔过来。”

警察迈出的一只脚僵在原地,随后将手机扔过去。

手机轻落在床上,女人探身快速拿起,右手的刀贴紧女孩儿的前胸,眼睛盯住对面的警察。

“长相俊朗,眼神忧郁。分明就是电影里的小鲜肉嘛!”女人扫一眼手机说。

“分辨好坏不能看脸蛋儿!在大狱里服刑的有眉清目秀的小鲜肉,也有浓眉大眼的老腊肉。根据我们掌握的线索,此人面部曾多次整容,目的就是想逃避法律的打击啊,他是不是你跟踪的那个人?”

女人扔回手机说:“实话说吧,当初在网上骗我的长得就这德性。看见这样的脸我就想杀他,什么高息理财、卖房养老,全他妈是鬼话!”女人朝地上狠狠啐一口说。

“说得好,网络陷阱绝对不能踩啊!”警察的目光扫过桌上的红色手机,“小汪啊,既然咱们都是一个战壕里的,还是加个微信吧,以后要保持热线联系。”

女人说:“不好意思,最近有骗子常在夜里窃听我脑子里的秘密,这可是涉及国家和百姓安全的。我用一招儿就让他们俯伏在地。”

“什么妙计?”警察拿起餐桌上的手机问。

“我把手机电池卸下来藏在厨房鞋盒里了。”女人轻松回答。

这时,床上的猫弓起身子伸个懒腰,随后缓缓走到女人身边,探出头来上下嗅着小女孩儿的脸。小女孩儿躲闪中紧张地轻咳一声。女人下意识地搂紧了孩子:“妹妹不要怕,这个警察是我的同事,放心吧,我不会再失去你了!”突然的用力让孩子剧烈咳嗽起来。

警察皱皱眉,背手弯下腰问:“小姑娘长得真可爱啊,不瞒您说,这孩子跟我外孙女一样漂亮,这可是咱们祖国的未来和花朵啊,孩子你渴了吧?”

小女孩儿在女人怀里怯怯地点点头。

“小汪啊,咱們给孩子喝点儿水吧,然后我落实发警服的问题。这可是大事儿啊!”警察嘴里叨咕着转身喊道,“外边的人,没听见孩子口渴了吗?赶紧上水啊,来大杯温乎的!”说完转身坐到餐桌前,“现在我马上起草一份关于发放警服的通知,明天上午九点,你拿着我的手谕到桥西派出所找孙所领套作训服!他会办理好的!”

说罢,他拿起笔在一张空白信笺上笔走龙蛇——汪素心同志,我不是什么副局长,我是新来的警察高利民。白衬衣是第一天穿,职务是假的,岁数是真的。为了孩子的安全,今天我必须得骗你一次。此致敬礼!

……

三天后的上午,几路媒体记者云集桥西派出所,组团来采访民警化解危机解救女童的经过。记者们先集中在会议室,听所长孙伟和政委马小燕介绍整个事件的经过及善后处理情况。

听完所领导的介绍,记者们大致了解到两件事:第一,五十八岁的老警察高利民是三天前刚从市局后保部轮岗到桥西派出所的正处级“新警察”;第二,女精神病患者汪素心曾是区少年宫的舞蹈老师,离异后独居多年,五年前遭遇网上诈骗后精神崩溃。此前曾多次住院治疗,三天前突然发病,持刀劫持了一家烟酒店老板的孙女。

采访了当时在现场的民警、辅警之后,最后请出了高利民。

眼前的老高,白衬耀眼,一张红润且饱满的大圆脸,双眸炯炯,鼻直口阔,寸发似针,两鬓落雪,声若洪钟,举手投足自带着气场。他左手缠着绷带,略带紧张和羞涩在记者跟前坐定。

“高警官,请您放松点儿,事件的大致经过我们已经了解了,您凭着一位老公安丰富而沉着的应变经验,不顾危险从劫持者刀下安全救出了孩子,值得我们大家钦佩和点赞!”一位短发女记者率先说道。

“第一次面对这么多记者和镜头,有点儿紧张。”老高微笑道。

“请问您从警多少年了?之前干过哪些岗位?”

“当兵十二年,从警二十八年。在部队当过炊事员、司务长和后勤协理员,正营职转业到公安局后一直在机关餐厅负责煎炒烹炸、焖溜熬炖。”

“这么说,您从未接触过真正的基层公安业务?”

“没有,当下说来,我就是从餐厅下来的新警察。案子没破过,罪犯没抓过。正处级还是轮岗前刚批下来的,不瞒你们说,三级警监的白衬衣还是报到第一天穿!”

“请您谈谈事发当时的情况。”

老高沉吟说:“就是意想不到啊!上午刚报到仨小时,周围的同事还都不认识,群众打110说有个女精神病人把一个小女孩儿领家去了,邻居敲开门见她拿刀抱着孩子,怎么劝就是不放人……出警民警来电请求增援,我就跟着孙所去了现场。说心里话,这场面我是头回遇到:女人的情绪时好时坏,拿刀乱喊,说十分钟不见局长就刀下见红。孩子奶奶在楼下都吓瘫了。我们一边应付一边商量,直接冲进去担心伤到孩子,稳妥的办法就是有人扮成局长进屋谈判,再找机会制服她。左右一看啊,就我穿着白衬衣,年龄最大,孙所问我,高处,您能客串一把吗?我说没问题,就直接进屋了。”

“进门之前,关于劫持者的情况您了解多少?”

“在门外听说她叫汪素心,还听她叨咕卧底、抓骗子什么的。”

“现场气氛这么紧张,您是怎么让自己镇定下来的呢?”

“进门时脑子是一片空白,我就心里一直默念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是局长!看见局长她就不会伤孩子。”

“您怎么知道她的网名叫‘素心如雪呢?”

“进屋我俩眼就乱踅摸,瞥见花盆上刻着四个字儿,就顺嘴儿溜达出来了。就是瞎蒙的!”老高说。

“您是采取什么方法解救的孩子呢?”

“那孩子和我外孙女差不多大,看着我就心疼啊!我想自己先稳住了才能稳住对方的情绪,找机会转移她的注意力再去控制刀。可那女的一直提防着我,眼不离我,手不离刀。距离两米多远,两三秒控制住她的手,我真是没把握。只能抓现挂(相声术语)套近乎,天地各一脚地神聊。让她看手机照片、加微信什么的也不灵。”

“请问您给她看的是谁的照片?”

“在网上随手扒拉一张,回家听我女儿说是一位韩国男演员。”

“为什么给她看小鲜肉的照片呢?”

“听邻居说,她因为感情被骗才受了刺激,我想这样的女人看看小鲜肉或许能暂时安抚她的情绪。结果没想到她遭遇的网络骗子就是一个小鲜肉,见着这样的就想拿刀杀人,吓得我后背都湿透了!”

“您是怎么找到最佳解救机会的?”

“要感谢那只小猫,它溜达过来闻孩子的脸,小孩儿紧张咳嗽一声,我感觉机会来了,于是先要水后写字条。门外的民警们配合得很好,从邻居家端来一舀子自来水,我把写好的字条递给她,字条没法儿扔啊!我就攥个纸团扔过去,趁她双手展开字条的空当儿,就把水泼到她的脸上了!”

“您的手是怎么受伤的?”

“抢刀的时候一只手抓在刀刃上了。”

“伤情严重吗?”

“没什么,手心缝了六针。”

“您五十八岁来派出所工作,下一步的目标是什么?”

“只要不管后勤和食堂,干什么都行!”

“我们都很佩服您的沉着和机智,第一天上岗就化解了这么危险的警情。现在回头再看,您觉得化险为夷的关键因素是什么?”

“应该是我的造型很像局长。”高利民认真地说。

2

一名正处级警官,主动下沉到远离市区的基层派出所不算什么新闻,可报到仅三个小时后就化解险情刀下救人却是一条不折不扣的热点新闻。经各路媒体平台疾风暴雨似的宣传之后,高利民的高光时刻悄然降临了。

市区各级领导先后批示,号召全体民警学习这位老警察危难之际舍身救人的担当与奉献精神。正赶上全市评选最美社区民警,老高虽是“老警新兵”,却是机关第一批下沉基层的民警代表,还是网络好评如潮的热点人物,所里便将老高的事迹报到分局,分局权衡后报市局。经广泛民主评议及网上打分评比,老高最终当选为全市最美社区民警。

全市二十名最美社区民警披红戴花依次走上讲台,向台下数百民警、辅警讲述自己扎根基层的感受和体会,而事迹精彩且掌声最热烈的是这位高级警官讲述的:《我就是新警察》。事迹虽简单,但情节却紧张惊险,加上老高诙谐风趣的讲述,让现场观众如身临其境,笑声掌声高潮迭起。

在讲述会现场,女警吴晶晶是台下鼓掌最卖力气的人。原因有三,一是吴晶晶与老高都是从市局机关前后脚下沉到桥西所的,二是老高的讲述稿是她撰写的,三是老高真切的讲述同样让她震撼和感动。

吴晶晶是劫持事件发生后第三天来桥西所报到的。此前,她是市局融媒体宣传中心的民警。中文系研究生毕业入警四年,专攻新闻采写和视频后期编辑。三十一岁的吴晶晶老家在山西阳泉,大龄待嫁,租房独居,上班半小时车程。本来波澜不惊的生活,却被一纸调令改变了心情和节奏。

桥西派出所远离市中心,位置偏远且与地铁终点站还有一公里的路程,出地铁得扫码骑十几分钟单车,光单程通勤就得一个半小时。

第一天上班,她几乎是晕乎乎地回家的,人和环境都是陌生的,疲惫加上心情紧张让她连食欲都没了。她连着打电话给父母和男朋友,让他们帮自己分析一下——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领导了?本来在机关干得好好的,怎么一觉醒来突然被沉到派出所去了!

她认为,下沉基层如同击鼓传花,为何她接到花儿之后领导就不敲鼓了呢?简直就是欺负没根没叶的老实人啊!吴晶晶嘴里不停抱怨,眼前和心里的世界如窗外夜色一样漆黑。

对她来说,高利民的名字是完全陌生的。几天后,当刀下救人的高警官手缠绷带出现在眼前时,她除了惊讶还有伤感。为啥?站在她眼前的白衬警官,分明就是市局餐厅那个眼睛总在菜盆儿里转的红脸胖子嘛!原来他也是民警啊!随即她不禁感叹,都这把岁数了,怎么也被沉下来了呢?

分到市局机关工作后,为了节省生活开支,吴晶晶一日三餐几乎都拜托给了餐厅。餐厅的菜品丰盛,花样繁多,连她最爱吃的山西刀削面都能随时品尝,关键是一天三餐仅有四块钱的开销,这对于机关大部分单身或离异的人来说,分明就是妥妥地给你涨薪水啊!所以,在每天庞大的就餐者眼里,除去一排排自助饭菜汤粥之外,最熟悉的莫过于那个整天背手巡视的红脸胖子。

“原来是您啊!高叔……”口齿伶俐的吴晶晶竟语塞了。

高利民看着这个长相俊秀的姑娘觉得有些眼熟。每天来机关餐厅就餐的民警、辅警、职工有两千多人,他的注意力全在巡视主食汤粥的消耗及就餐者对菜肴的反馈,随时随地招呼服务员添汤补菜。除去机关的几位大领导和老熟人之外,他眼里几乎都是匆匆过客。

毕竟都是从市局大院儿里出来的,一种特殊的亲近感瞬间消除了彼此的陌生和拘束。老高笑着说:“哎呀,还是咱们爷儿俩有缘啊!从大院儿直接沉到这儿了,以后请晶晶同志多关照啊!”

“瞧您说的,您得多指点我啊,有事您随时吩咐!”望着高叔那张红润的大脸,吴晶晶暗喜:太好啦,吃刀削面不用愁了!

按照马政委的指示,吴晶晶暂时配合老高的事迹宣传和推介。这个新闻热点对吴晶晶来说同样很新奇。讲好警察故事、发好公安声音本来就是她的岗位职责,入警后,她采写过的公安英模人物和集体已不计其数,而采写高叔这样的身边人还是第一次。

于是,她重回先前的状态,实地采访相关民警、辅警和现场群众,《我就是新警察》很快成稿且一炮打响。

出席表彰会的市局领导非常满意,尤其对老高这个刚轮岗的“新警察”做了精彩的点评,要求迅速在全市各基层单位掀起宣传高潮。市局很快组成先进事迹报告团开始在各区巡回演讲,高利民和桥西派出所在网络上的热度开始攀升。

吴晶晶轮岗后的第一个任务完成得很漂亮。一个半月后,老高手捧奖杯和证书载誉归来,分局还获得了最佳组织奖,派出所考核成绩加了三分,可谓是上下满意,皆大欢喜啊!

立冬过后,在值班室临时接待的吴晶晶收枪归队,老高的光环逐渐散去,接下来是俩人的岗位安排问题。所党支部开会研究后,决定高利民去社区警务队,吴晶晶则去了执法办案队。

离退休日子没几天了,还下什么社区啊?女儿高琳听完老爸带来的消息不免有些诧异。五十八岁沉到派出所就让人不理解了,怎么还一直沉到底了呢?

老高妻子六年前去世了,独生女已成家生子,生活虽有些孤独,但日子还是轻松惬意的。回家三居室,上班三巡视,路途三十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想咋地?不想去年,女婿出轨了,女儿离婚后带孩子单过了。这让老高走了心思。女儿在公安医院当外科大夫,经济和生活基本不用他操心,可是女儿刚三十三岁,未来的日子还得需要一个港湾啊。

每个周末,女儿高琳都会带着外孙女来家住上两天。老高在部队时就拿到二级厨师的本子,最拿手的红烧排骨、葱烧海参和黄焖栗子鸡美味可口,当年在机关餐厅里素有“排骨高”的美誉。外孙女子涵已过了五岁生日,聪明伶俐,能歌善舞,嘴巴甜得总是让老高找不着北,干起活儿来不知啥叫疲倦。

生活真是没有顺风顺水的,就像领导突然找他谈话轮岗一样。从放下炒勺到餐厅巡视一晃快二十八年了,本想在餐厅巡视到穿白衬光荣退休,可年轻的领导直接掀开门帘儿说:“高叔,您这次可是穿着白衬下沉啊,您不沉就得有年轻的沉,咱们这儿反正得有一个沉的,您权衡一下哪头儿热吧!”

一夜的翻来倒去,老高天亮时想通了。到点儿退休是必然的,两年的倒计时如一列呼啸的列车,穿着白衬下沉也没啥丢人的!既响应了上级号召充实基层一线,又替领导分了忧、让年轻人安了心,主要还解决了退休前的职级问题,顺势而为的事儿还有啥忧郁的呢?

对于所里安排他下社區,老高没什么意见。那天接受记者采访时,他不是脱口而出了吗?只要不管后勤和食堂,什么岗位都可以。可一言出口,他心里不免有些后悔:还没开始工作,怎么能变相向组织提条件呢?况且面对的是一群媒体喉舌,重要的是自己还是一名老党员、老民警,关键时刻的担当和觉悟哪里去了?好在记者们对这句话都一笑而过或是忽略不计,但坐在角落里的女政委却听得很清楚。

毕竟在市局餐厅里巡视了这么多年,所领导最终还是认真考虑并尊重了老同志的想法,把全所最小的丰產街社区交给了他。

再说吴晶晶,她要去的执法办案队可不简单,该部门负责整个辖区的刑侦和治安管理工作,打击违法犯罪就不用说了,辖区里日常的安全防范也归属于这个部门。安防和队伍宣传一直是桥西所多年的弱项,每年分局考核成绩总是排名倒数,如今天上掉下来一个专业的笔杆子,孙所说:“这个位置就是给你吴晶晶预备的。”

吴晶晶冲孙所笑了笑没说什么,私下对老高说:“高叔啊,实话跟您说吧,我不会窝在这儿一辈子的。三个月前我的司法考试已经通过了,我男朋友正在上海组建律师事务所,说不定哪天我就拜拜啦!”

老高听出这个女孩儿内心的失衡:“晶晶,我说话不爱绕弯儿,要想走就来个爆炒,要留就来个慢炖,脚下路有很多,别管走到哪儿,手里得有你拿手的菜。”

吴晶晶的眼圈红了:“高叔,这个道理我懂的。”

老高缓和了语气说:“开心点儿吧孩子,日子就是这样,有风有雨有转弯儿有逆流,别跟自己较劲儿,逆事顺办嘛!人就得活敞亮点儿、格局大点儿,即使明天咱脱警服走人,也得走得潇洒漂亮,走得正大光明,回头看也是无愧无悔嘛!”

吴晶晶叹口气:“高叔,可能是我太年轻啦!”

老高笑:“我快退休了,属于站着说话不腰疼,作为长辈,我有必要给你来盆凉水!到什么山头儿唱什么歌,咱先稳住了。”

按照警格区域管理的划分要求,每个社区都配备一名辅警,协助老高的辅警叫牛强——一个三十出头、性格沉稳的复员军人。

丰产街在桥西的最南端,从地图上看,辖区大部分临河,如一根弯曲的黄瓜。老式街道依然保持着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旧模样,只是临街的院落门脸全部成了大小商铺,七十多个院落和六幢老楼,外加两千多常住和流动人口。桥西派出所最小的社区呈现在老高眼前。

分管最小的社区,无疑是所领导对他这样一位老同志的关照和体贴,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个叫汪素心的女人家也是这个辖区——丰产街发电设备厂宿舍楼1门201室。

前任社区民警小李被遴选到市政法委工作了。关于丰产街的过去,老高是完全陌生的,大致情况来自辅警牛强的介绍。

丰产街过去叫孙庄子,地处市郊边缘地带,原住民多是种地的农业户及发电设备厂的部分职工。伴随改革开放及城镇化建设的洪流,庄子改成了街,不仅是名字改了,大片的农田和厂区也被规划为生产加工企业,村民们从农业转为非农业。后来随着一家大型建材市场的落成,大量外地商人和务工者蜂拥而来。租房、餐饮和运输业直接拉动了丰产街的经济车轮。街面上日益繁华,人们的钱袋子也鼓了起来,年轻的陆续飞走了,剩下的是那些苍老的街道院落和行动迟缓的垂暮身影。

社区紧挨着丰产河,沿河的堤坝被修建为休闲公园,造型各异的绿化带、雕塑、健身器械和休闲椅点缀其间。而河的对岸则是G区大片的农田、厂区建筑,以及逐渐消失在地平线的城镇。沿河堤公园前行两公里是连接G区的老铁桥。拐下河堤公园朝街里走,风景逐渐暗淡下来,眼前是一条荒废的排水渠和几百米长的围墙,紧挨着围墙的是一条被芦苇杂树掩映的土路。

牛强说:“围墙里面过去是发电设备厂厂区,后来企业改制被拆得支离破碎的,改成仓库或是加工点了。”

老高说:“这条排水渠有点儿煞风景啊!”

牛强说:“听说当年这里还出过事儿呢,有个女孩儿说是在这附近失踪了。”

老高想想说:“哦,没有找到吗?”

牛强说:“好像没有。”

老高仔细打量着远处,坑洼的土路,路基下的水渠落满杂草,堆积着小山似的砖块和各种建筑材料。

“这几年街里发过什么大案吗?”

“没什么大案,偶尔有偷电瓶或是对女人脱裤子的也都破案了。就是河堤公园晚上有情侣玩‘车震,连河对面G区的人都开车过来。”牛强指着对岸说。

“哦,公园里没安监控探头吗?”老高环视着问。

“公园拐老铁桥的路口有个探头,就是效果不太好。那年,有个变态跟遛弯儿女人抖老二,探头虽然拍到了人影,可是非常模糊,最后还是张所带我们蹲了半个月才抓住的。”

牛强如数家珍地说着,这个年轻辅警曾在西南某部队服役了六年,在原始森林里从事过艰苦的军事测绘,从战士到士官再复员,考上辅警后一直在丰产街协助民警工作。五年换的三任社区民警都与之年龄相仿,而第四任民警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走在老高的身后,他总感觉如父亲走在前边。后来得知,高叔果然与父亲是同龄人。但这个高龄“新警察”并没有让牛强感到年龄的代沟和陌生感,因为初次见面,高叔在他心里的形象就很高大。

劫持事件发生当天,牛强和几位辅警在楼道外拉起警戒线阻拦围观的人们。不久,他看到孙所陪着一位穿白衬的老警察穿过人群快步跑上楼去,随后人群里有个男人说:“这人我认识,他是分局黄局长!”

他暗想,这就是大家集中学习时常说的领导干部要率先垂范、靠前指挥吧!二十分钟后,楼上突然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叫和摔砸东西的声响,大人喊孩子哭地乱成了一锅粥,接着他看到女孩儿毫发未损地被一位民警抱下楼来,老警察却浑身是血地被小民警搀扶下楼开车送往医院。那一刻,他真的被震撼了,如此奋不顾身冲在最前的好局长到哪里去找啊……

那个场面至今让他振奋和激动:孩子奶奶抱着孙女给派出所民警不停磕头,聚集在楼外的群众冲老警察拼命鼓掌狂呼:局长,牛逼!

做梦也想不到啊,一个多月后,他与仰视的“局长”成了搭档,更没想到高叔不是神探出身而是厨师出身。英雄莫问出处,好汉别看岁数。牛强眼里的老警就是传奇般的存在。在丰产街百姓们心里,刀下救人的白衬老警不仅是英雄,还是一位深入基层的好领导。

第一天下社区,他陪高叔到社区党建服务中心与社区工作人员见面。半小时后,办公楼门口站着五六个面带激动之色的中年男女:“局长,我们终于把您盼来了!”

“大家误会了,我不是局长,我是新来的民警高利民,那天我是假扮成局长的!”无论向大家怎么解释,拿着各种材料的居民坚信他就是深入社区的公安分局的信访领导。

时间久了,部分人对他的解释将信将疑,可仍有人坚信他是下基层与民警同吃同住同工作的“高局”:上世纪六十年代部队不是有下连队站岗训练的老将军吗?这才是红色传统的传承啊!

牛强性格内向,可与高叔聊起天来他却能敞开心扉。

老高说:“牛儿啊!我看你的性格很适合从事科研和文秘工作。”

牛强说:“高叔,其实我的梦想是当一名真正的刑警,可是连续两年招警考试都和我擦肩而过了!”

“什么原因呢?”老高不解地问。

“我是本科入伍的大学生,考试和身体素质都不是问题,可每年的招警名额有限,参加入警考试的辅警必须具备立功受奖的硬件。我一直待在社区里,天天都是家长里短的小事儿,想立功受奖很难啊。我今年三十三岁了,再过两年就彻底没戏了,当警察只能是个梦想啦!”

老高打量着他,瘦高身材,举止沉稳,行动做派如某科研单位的工程师。

“牛儿别悲观,备桌好菜光靠厨师是玩不转的,头墩儿切菜配菜,二墩儿煎炒烹炸,三墩儿冷拼码盘配色,服务员端盘上桌,少哪个环节都不行。派出所也是一样,大事儿下面都是小事儿,小事儿你干不好大事儿就很难成!小事儿干好了机会自然就会来,我看你的未来不是梦!”老高拍着他的肩膀说。

老警察的比喻和这句老掉牙的歌词,让牛强暗自发笑。

3

吴晶晶正式上班前做的第一件事是退房、租房、搬家。

深埋于心的郁闷和焦虑持续一段时间后,她突然想起高叔的那盆凉水——逆事顺办嘛!对啊,既然未来的目标已确定,何必让自己的心情总是阴云密布呢?暂时的等待之后就是新的梦想之路,横下一条心去又何妨。男友小陶已承诺了,两年内律所肯定会筹建运转起来,到时辞职南下开启新的人生岂不快哉!

男友小陶长她四岁,两人是前年在上海旅游时通过朋友介绍认识的。小陶是南京人,身材健硕,相貌英俊,大龄单身,名校毕业且有海外留学背景,在上海法律圈内颇有些小名气。

对待这段感情,吴晶晶几乎是全身心投入的,无论精神还是身体全部托付给了远在上海的年轻律师。正因为小陶的影响和帮助,她才顺利考过了全国统一法律职业资格考试。不干警察就当律师,路有千万条嘛,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想着小陶那张英俊的脸,听着千里之外传来的那带有磁性的声音为自己规划的人生蓝图,眺望一下两年后的自己,吴晶晶的心里终于照进了一缕阳光。

心情好了,办事就顺了。她提前退了旧房,在桥西附近租了一套两居室的新房,三楼双阳面的卧室,一梯两户的平层洋房,低廉的租金和周边完備的配套、商业街区,终于让她摆脱了每天的奔波之苦,不足两公里的上班路途,一辆山地车就迎刃而解了。另外,她还代养了一只漂亮的三花猫。说代养非常贴切,因为猫的主人住进了精管院。失去主人的猫不吃不喝,卧在自家门前连续几天不停地哀鸣,老高得知后让牛强把猫抱回派出所,本想下班带回家,不料被吴晶晶看到,一把将猫抱在怀里就不松手了。

老高跟她说起猫的主人和那天猫的表现,吴晶晶睁大眼睛说:“原来就是它啊!”

吴晶晶从小到大爱猫爱到了痴迷,衣服、床罩、背包,甚至手机壳都是猫的卡通图案,看着怀中无助的猫咪,悲悯与同情顿时涌上心头。

“高叔,能不能让我代养啊,我太喜欢它啦!”吴晶晶央求道。

“行啊!我看你跟它有点儿缘分,那就养着吧!”看到猫在吴晶晶怀里闭目打着呼噜,老高放下心来。

办案队有五名民警和六名辅警,年龄多是四十上下,原本女警刘艳是队里一枝独秀,吴晶晶的加入让这支队伍的色彩艳丽了。三十八岁的副所长张毅分管办案队,征求了吴晶晶的想法后,让她负责法制党建和所里的宣传。

这几项工作看似都是坐办公室的活儿,但卷宗审核和繁琐的办案流程,协助办案民警走访、取证、提讯、押解几乎让她分身乏术。她不仅要从头熟悉相关的业务,一旦发案遇到队里人手紧张,她和刘艳还要随时顶上去。此外,派出所日常的巡逻、出警、值班,各种大型活动和学校幼儿园门前安保警卫,日常政治理论学习和案件信息基础台账,汇总信息写简报等等,她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数控机器日夜旋转着,哪怕在梦里,她的使命也是拼命向某个山头冲锋。

累死我啦!这是吴晶晶每天回家倒在沙发上对猫倾诉的第一句话。

汪素心被强制送进了市精管院接受治疗。

因为没有直系亲属,离婚后与前夫也失去了联系,相关的住院手续是由社区与派出所联手办理的。作为新来的社区民警,老高自然要多关注汪家的情况。

四十五岁的汪素心是丰产街的原住民,父亲原是发电设备厂的工程师,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去世。母亲是镇上一所中学的教师,退休后住进养老院,2014年去世。妹妹汪素梅于1994年离家从此杳无音信——也就是牛强说的,当年在围墙外失踪的女孩儿。

汪素心是离婚后搬回丰产街娘家的,在狭小的两居室里,她与母亲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后因其精神状态不稳定,其母亲主动搬进一家养老院,依靠自己的养老金孤独终老。

在邻居们眼里,汪素心平时深居简出很少主动与外人沟通交流。即使发病的时候,也只是在河堤或围墙外徘徊,嘴里不停说着话,或是关在屋里反复听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港台老歌。她是社区登记在册的精神障碍患者,且有相关部门出具的鉴定证明。根据社区和邻居们反映,她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但不曾有过主动攻击他人的行为。这次突然拿刀劫持女童,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

被汪素心劫持的女孩儿叫小薇,原本是来奶奶家临时小住几天的。在河堤公园的游乐园里,奶奶与人聊天的工夫孩子就不见了。事发后,孩子已被父母接回家。

一个疯癫女人从丰产街消失了,人们重回各自的生活轨道。关于汪素心的话题也逐渐淡出人们的饭后茶余,如同从未发生过一样。

然而,在老高的心里,这个女人的影子却仍未消散。那天,他将一舀冷水泼到对方脸上的瞬间,女人痛苦挣扎的表情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他扑上去夺刀时,女人如同被刀子刺进身体般的惨叫时常在他的耳边回响;更让他揪心的是,在抢刀过程中对方的一只手也被刀刃割破了,殷红的鲜血飞溅到小女孩儿的脸上,也将一个深深的疑问滴落到他的心里——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她精神突然崩溃的呢?是自身情绪还是外界的某种刺激?抑或如她所说的,遇到一个长得太像她妹妹的女孩儿……

疑问,如一根纤细的羽毛在他脑海无声浮动着。作为社区民警,他对这件事是心存疑惑和不安的:虽然自己“骗取”了对方的信任,以“强制”手段救下孩子,但同时给对方也造成了不应有的伤害,即便自己的行为是为保护孩子的迫不得已。只是那女人的眼神和喊声里分明有更多的压抑、无奈,甚至是绝望。这些看似无足轻重的细节一直让他无法彻底放下。

思来想去,他决定伸出手去抓住这根羽毛。

首先,他要拿到一张小薇的照片。老高通过小薇奶奶联系到小薇的父母,在电话里自我介绍并说明了缘由后,小薇的母亲用手机拍下孩子正面照并用微信传来,还附了留言:高警官,这件事对我家孩子的心理造成的伤害很大。患有如此严重精神障碍疾病的人,有关部门为何没能及早发现并采取相应的措施?作为新来的社区民警,您已尽职尽责。因您对我家孩子有救命之恩,我们才同意以这样的方式回报您,希望对您的工作有所帮助,同时希望这样的事件今后不再发生……

“这是精神病人的胡言乱语吧?大多妄想型的精神病人说话都是脱离正常思维和逻辑轨道的。”吴晶晶对老高的疑问表明自己的看法。

“现在还能找到汪素梅的照片吗?”老高问。

“我觉得失踪人口资料库里应该有吧!”吴晶晶在电脑页面上快速切换寻找着说,“您是想验证这句话的真伪吗?”

“我就想知道这俩人真长得那么像吗?”

“哎呀,高叔您开始探案啦?”吴晶晶笑道。

一分钟后,页面上显现出一位少女的黑白照片:浅格衬衣,齐耳的短发,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嘴角浅含微笑。

“这就是汪素梅。”吴晶晶在屏幕上将照片尺寸拉到最大。

显然,这是一张早期居民身份证的黑白照,图像轮廓有些模糊不清,却依然能看出这位失踪少女的青春靓丽。在登记表的主页上还有几行简单的文字记载——

失踪者姓名:汪素梅,1977年生人(丰产街中学高二学生)

失踪日期:1994年5月28日

失踪原因:负气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

老高戴上老花镜,从手机里翻出小薇的照片,仔细端详一番后递给吴晶晶说:“你来给鉴定一下吧。”

“确实有点儿像啊!”吴晶晶看罢惊讶,“尤其是两人的眼睛和嘴巴。”

“看来精神病患者说的话,不见得都是痴言妄语啊。”老高自语说。

“这很正常啊,生活中有长相相似的人很普遍的,过去国外还有酷似名人大赛呢!”随后,吴晶晶不解地问,“高叔,您核实这个对汪素心能有什么具体帮助呢?她已经铸成大错,再找理由解释也没有任何意义啦!”

老高目光越过镜片说:“我不是给她找宽恕的理由,就是心里有个疑问想弄明白了,新警察做事儿得小葱拌豆腐,不能乱炖啊!”

“佩服!看来您烧得一手好菜是有原因的。不过嘛,她给人家孩子带来的心理创伤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愈合。如果汪家现在还有监护亲属的话,人家可能会到法院起诉索赔精神损失费的!”

“的确如此,不过这个特殊群体也需要社会的帮助和关怀啊。有些事儿咱们能帮的还是要帮一把。”老高收起花镜说,“晶晶,有件事儿还得请你帮个忙。”

“您干吗这么客气啊,请指示吧!”吴晶晶爽快答道。

“明天,你跟我去趟精管院去看看汪素心。”

吴晶晶不解:“她已经强制住院治疗了,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老高想想说:“没什么不放心的,就当是社区民警的一次回访吧。顺便再了解一下她住院后的精神状态,总之就是有个交代。别忘了,晚上回家给猫拍几张照片。”

4

精管院建在市區一处闹中取静之地。几排旧式四层老楼整齐地纵向排列着。院落空旷幽深,树木繁茂,楼体肃穆洁白,走近会发现,楼内大部分的窗户都被铁丝网封死了。

办理了相关手续后,老高与吴晶晶见到了汪素心的主治医生:“汪素心住院后曾有一段时间情绪冲动,甚至出现自残行为,经过心理疏导和药物治疗后,现在精神状态基本趋于稳定,只是偶尔还有失眠和自语的症状,所以请你们见面时间不要过长,谈话内容尽量别涉及刺激或敏感的话题。”

十分钟后,一位身穿浅蓝条格病服的女人被护士领进会客室。

时隔两个多月,汪素心的脸色明显红润了许多,她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扎于脑后,人沉稳利落了许多,只是目光略显呆滞,行动迟缓。

“汪素心,最近你还好吗?”老高笑着问。

汪素心上下打量说:“看您眼熟啊,请问二位是干什么的?”

“连我都不认识了?好好想想,咱们不是一个战壕的吗?”

“您是局长……”一道光从镜片后闪过,汪素心突然起身跪倒在地说,“局长我错了,求您饶了我吧!那天我不是故意的,因为晚上梦见我妹妹了,她让我为她报仇,我向政府赔罪……”

两人忙起身将她搀起来坐稳。汪素心摘掉眼镜轻轻擦拭眼泪说:“都是我的错,孩子没受惊吓吧,我愿意赔偿……”

老高说:“小汪啊,我不是什么局长,我是新来的社区民警高利民,这位是我们派出所民警小吴,今天来看看你的身体和伤处恢复得怎么样了,不谈什么赔偿的事儿。”

汪素心颤巍巍地伸出了双手,白皙的左手虎口及手背处趴着一条两寸长的刀疤,如一条扭曲而粗壮的蚯蚓。

“实在抱歉啊,那天是我太着急啦,让你受委屈了,对不起!”老高面带歉意地说。

吴晶晶这才明白,高叔掏钱在超市买了三百多块的营养品和水果,原来是为了表达心里的一份歉意啊!

汪素心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谢谢您啦,以前我住院没人来看过我。请问二位警官是不是有我妹妹的消息啦?我妹不是失踪的,她一定是被人杀了。我妈临死前说过,如果我妹妹有消息了,一定要给她烧张纸把实情写清楚了。”话题再回到失踪者的身上。

如此跳跃的问题,让两位警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小汪啊,你现在需要配合医生治疗,不要总是想过去的事儿。”老高安慰说。

“她失踪二十六年了,全国都发了寻人启事,可一直没有她的消息。”话题仍纠缠在往事上,“我妈在世时曾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妹妹坐在河边哭。她说她恐怕是等不到真相大白那一天了,如果哪天有妹妹的消息,就把实情写在纸上烧了,让她也能瞑目!”

“你妹妹离家的原因是什么?”老高也进入话题。

“那天晚上我妈没在家,妹妹和我吵起来,我打了她一耳光,她拿着包就跑出去了……”回忆似乎刺痛了汪素心,“如果我不打她,她就不会跑出去也不会被人害死!她是我害死的,是我害了她!”

吴晶晶问:“她当时说了什么,您要打她一巴掌?”

汪素心抽泣道:“她因为早恋学习成绩下降,还偷偷去歌舞厅打工赚钱!我让她好好复习准备高考,她说她决定放弃了!”

老高愣住了:“这些事儿你母亲知道吗?”

汪素心点头说:“知道,可我妹妹性格很倔强,怎么劝都不听!”

“她失踪和那个早恋对象有什么关系吗?”吴晶晶问。

“我们觉得那个人很可疑,还向公安局反映过,可查了也没有结果。”汪素心低声说。

沉默了一会儿,汪素心突然抬起头说:“我妹妹失踪二十多年了,我每年都去刑侦局打听她的消息。每次去他们都搪塞我,说他们一直在努力,并没有放弃,我觉得这些警察都是白吃饭的,纳税人用钱养着你们,我们讨个真相就这么难吗?都是废物白痴混蛋!”她怒吼着。

见其情绪突然爆发,坐在一旁的女护士忙低声劝导说:“汪素心啊,人家可是派出所的民警,今天是专程来看望你的,还给你买了这么多水果和营养品。咱们说话可得冷静点儿啊!”

女护士的话瞬间浇灭了她狂躁的情绪,忙点头致歉:“实在对不起啊,我有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感谢二位警官来看我。”

老高让吴晶晶拿出手机,说:“小汪啊,你就配合医生安心治疗吧,家里的门窗水电我们都替你安置好了,门钥匙存在社区服务中心,另外,你养的猫暂时由我们吴警官替你养着!”

看罢吴晶晶手机上猫的憨态,汪素心突然抱住吴晶晶说:“太感谢您了!我以为猫被你们警察抓走杀掉了。它活着就等于我活着,麻烦您晚上多陪它聊聊天吧,白天它就喜欢看窗外的飞鸟,晚上还喜欢听邓丽君的老歌!”

探望结束了,老高和吴晶晶正要上电梯时,走在楼道深处的汪素心突然扭头喊:“二位警官,我还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们,那个嫌疑最大的就潜伏在公安局,我不骗你们!”

“高叔啊,我咋感觉脑子这么乱啊?”坐上车的吴晶晶闭着眼睛说。

5

四月里,春风送暖,河堤上已绿意初绽。

半年过去了,老高眼里的丰产街开始变得亲切而自然了。对他来说,这段倒计时的日子基本是波澜不惊的。除例行的日常勤务之外,他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社区,工作目标亦如其他社区民警一样:听民意,解难题,促防范。

作为社区新警察,入门课程一定是入户走访。走进社区,他感觉自己就像从老电影里走出来的片儿警,拎着户口簿走东家串西家,敲开一扇扇陌生的房门唠家常。几分钟前还彼此陌生的人,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不仅给你端来热茶和水果,还能对你敞开心扉聊家事、琐事、烦心事,甚至是个人隐私、桃色八卦。

这样的人生体验是他不曾有的。过日子就像品尝酸甜苦咸,看似光鲜和谐的外表之下实则都有各自的难言之隐。他记得一位特级厨师说过,学厨艺必须多看多学多问、多琢磨多实践。虽说是两种职业,可二者确有异曲同工之处。于是他入户的原则是能解答的尽力解答,不能解答的耐心安抚,安抚不见效的就认真倾听。他觉得,能坐下来认真倾听也是一种安抚。即使有些事民警解决不了或是超出工作范畴,谁家还没有个烦心事呢?倾听一下让对方心情舒畅了也算是替人家减压了。

当然,对他的白发和警衔,人们抱有相同的猜测。

“好几年没挨家挨户查户口了,您不会是市局领导下基层搜集民情民意吧?哎哟,我们总算是把领导盼来了!”

“我真不是领导,我是新来的社区民警,千万不要误会啊!”老高虽然解释了N次,但一些人深信,他肯定是深入基层调研的某位领导,不然当爷爷的岁数跑这儿来干吗?

辅警牛强对高叔的工作方式心存疑问。整天满耳朵都是喋喋不休的闲事和闹心事,到底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社区民警又不是观世音菩萨,纵使你有大慈大悲之心,也非三头六臂啊!

心累是一个方面,每天拎着包下社区转也是个体力活儿。每次户查,高叔都让他拎着两个皮包,一个装户籍登记表,一个装社区网格地图。走在街上或胡同里,高叔时常要打开地图对照着户籍簿核实,确认无误后再开始。那动作表情颇像一位指挥大兵团作战的将军。高叔说:“这样做咱们可以加深对街道和住户的印象。”想起前任民警工作的样子,牛强觉得这样的工作方式不仅笨拙且多此一举,因为高叔还有一年多就光荣退休啦!

此外,皮包里厚重的辖区网格图很不专业,粗糙笨拙,折叠或展开繁琐,并且占空间。于是,他建议说:“高叔啊,我看這套地图也太旧了,您查看起来很不方便,我拎着也挺累,我给您重画一套缩小版的网格图行不?”

老高不解其意:“缩小版的?能行吗?”

牛强说:“行啊,我在部队时干过军事测绘!”

老高一拍脑门:“哎哟!我怎么忘这茬儿啦,那你就辛苦一下吧!”

“您给我几天时间,我需要对照旧图,还要重新实地勘查。”

说定此事,老高拎包继续入户,牛强则喊来当年的一位战友前来帮忙。两个年轻人是轻车熟路,他们借来了经纬仪等各种仪器,开始在辖区的街道、胡同、河岸定位测绘。几天后,人们还看到了一架无人机在河堤和街道上空飞来飞去。

“高叔啊,听说咱们这片儿要规划拆迁啦?这几天他们一直在搞实地测量呢!”这一翻折腾让丰产街的百姓们空欢喜了一场。

半个多月后,一套缩小比例的丰产街社区网格图交到了老高手里。这是一套按军事地图规格绘制的辖区警格蓝图,折叠起来如十六开的打印纸,延展观看,大至河岸、街道、胡同、院落、围墙的朝向、高度及间距,小到每一处地下涵洞、管网、井盖、临街商铺、院落、楼房、小区安全通道、门窗都尽收眼底且清晰可辨,更难得的是对辖区现状最新的呈现。

“牛儿啊,这是一招儿鲜吃遍天啊!”老高激动得脸更红了。

相比老高,吴晶晶的近况几乎是疲惫不堪!

对她来说,坐办公室处理文字案卷不是什么问题,但作为一名新警察她还要跟班巡逻出警。最初她基本属于配角,穿着执勤服,腰里挂着警用装备,寸步不离地跟在带班民警身后,处理警情也都是带班在前边解决,她最多是记录,汇报基本是低头一声不吭。

半年过去了,张所说:“小吴啊,我看你可以单飞啦。”

单飞,意味着她在不断成长,更缘于她出警时一次出色的表现:那天傍晚,一位情绪激动的妇女因索赔败诉跑进一家商厦的地下停车场,拿着打火机和塑料桶喊着要浇油自杀。吴晶晶与代班民警刘鹏接警后率先赶到,女人五十多岁,满脸怒气,身子靠在一辆价值三百多万的大G侧面哭喊着要向某人讨公道。刘鹏上前不停耐心劝导,趁着对方视线转移的空当,吴晶晶悄悄绕到了车后,趁其不备上前一把抢过了打火机……

第一次单飞,她带着辅警小林开警车巡逻。白天,基本是路上剐蹭、买卖退货、隔壁音响过大这样的小事。她心里正暗自庆幸着,晚上九点四十分,市局110指挥中心转来了一条警情,有人报警称在桥西管界的河堤公园被人殴打并伤及面部……

一天的平稳心情就此被搅乱。既然一方动了板儿砖,那么流血的概率就很高了,这也意味着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了的。辅警小林立刻调转车头直奔丰产河而来。

临近河堤公园,吴晶晶突然想起了老高,这是高叔的辖区啊。

几分钟后,警车拐上河堤公园的一条辅路。远处灯火稀疏,车窗外道边的树丛、汉白玉雕塑、健身器械和白色的木椅,被警灯忽闪得时隐时现。远处,一个环形的光柱矗立于黑暗里。再往前行,光线下的风景逐渐明亮起来:一个穿白色运动衣的男人歪倒在道边的木椅上,如舞台上的一个奇怪造型。

吴晶晶走下警车,打开手电照过去,见那男人四十多岁,留着光头,双目紧闭,一脸痛苦的表情,鼻子和身上沾满了血迹,嘴里仍不住地哼唧着什么。

“您好,我是派出所民警,能听见我说话吗?”吴晶晶试探问。

男人痛苦地呻吟着:“快去抓,快去抓那个骗子……”

“您认识那个人吗?”吴晶晶蹲下身子问,这时一股强烈的酒精味儿瞬间直冲鼻孔。第二句话还未出口,男人突然坐起哇的一声,一股污物直喷到她的腿和鞋子上。

“哎呀!”吴晶晶用手捂住鼻子暗自骂着倒霉,嘴上却说,“先生您喝多了,能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吗?”

男人晃着身子指着黑暗说:“骗了我整整一万三千块啊,还用砖头子拍我。你们赶紧他妈的去追啊!”

“请你好好说话,我们可是来帮助你的。”站在一旁的小林说。

“大骗子!臭变态!你不打听打听我是谁,逮着你我他妈一定弄死你!”男人冲着天空怒吼。

“请您冷静点儿,那人是谁,叫什么名字啊?”吴晶晶后退一步。

“艾丽娅。”

“什么?请您告诉我们对方的真实姓名。”

“艾丽娅,艾丽娅!就叫艾丽娅!”

“是外籍人士吗?”

“什么外籍人士啊,就是他妈在网上骗人的。”

“是网名啊?”吴晶晶恍然。

“对……”男人的身子摇晃着,指向街里的方向说,“那骗子朝街里跑了,你们快去追啊,我头晕……”说罢,如泥一般倒在椅子上。

小林拨打了120电话,吴晶晶则用电台向指挥室报告了现场情况。这时,二十多米之外的幽深处,一个硕大的影子在黑暗里悄然移动起来,它沿着堤坝公路缓缓向前行进,随即消失在夜色里……影子顯然是一辆没开夜行灯的汽车,吴晶晶眯起眼望着黑影自语:“哎,这车晚上怎么不开灯啊?怪怪的。”

“肯定是跑这儿玩‘车震的,看见警车心虚了。”小林分析说。

二十分钟后,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报警者被120救护车送往医院,吴晶晶让小林跟车前往了解情况,自己则将现场遗留的直播灯收好开车回所里。

“先找那个拿板儿砖的。”按照副所长张毅的指示,吴晶晶赶到监控室打开了事发地附近的几处监控探头。经过一番搜寻和回放,丰产街上的两个监控里,她发现了一个可疑女子的身影。对方一身红色的时尚套装,长发披肩,肩挎浅色时装包,步履匆忙地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地点、性别、时间基本都对,看来红衣女子就隐身于附近了。

从街道的外部环境可以确认,这是丰产街的一片老旧平房区,有大小十几排错落的院落,红衣女人究竟藏身于哪个院子里呢?

半夜挨门挨户地查显然是不现实的,张毅无奈拨通了老高的手机。半夜被铃声唤醒的老高听说自己辖区藏着一个伤人后逃逸的女子,顿时睡意全无。

张毅问:“这个人高个儿披肩发,衣着很时尚,您可否有印象?”

老高说:“户查时听邻居说,2号院租给了一位搞时装的模特,只是没与本人见过面,据说此人经常白天关门睡觉,晚上外出活动。”

得到对方的确切住址,张毅立刻派人前往核实。老高这边则是彻底睡不着了,躺在床上越寻思心里越是焦虑,于是忙起床穿衣下楼,开车直奔派出所而来。

凌晨一点多了,派出所里仍灯火通明。派去丰产街摸排的民警打来电话说,2号院已关门落锁,主人不知去向。

“继续在网上找!”张毅指示吴晶晶说。监控探头再次被打开,果然又看到了那女人的身影,头戴一顶白色棒球帽,一身紧身黑衣,骑着电车动在街上一闪而过。沿着路线继续追,发现电动车直奔桥西中心区域而来。追踪了几个路口之后,车子在一处树木茂密的盲区消失了。

显然是想隐身或溜号啊!十分钟后,神秘女子的影像照片迅速传到全市夜巡民警的手上——此人涉嫌一起伤害案,发现特征相符者请立即扣留并联系桥西派出所!

全市警网密布,但桥西的警情仍未停歇。

半夜时分,派出所值班室长椅上还坐着四五个等待调解纠纷的男女,嘴里仍不时争吵、埋怨、谩骂着,浓烈的酒气在值班室里蔓延。

都是酒精惹的祸啊!吴晶晶觉得值班室里的空气太过浑浊,想开门换换空气,这时,一个黑衣女人闪身走进来。

“大姐,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警官,我叫艾丽娅,我是来投案的!”浑厚的男低音在值班室里嗡嗡回响,喧闹的空间瞬间变得寂静无声了。

眼前的艾丽娅戴着白色棒球帽,长发扎在脑后,烈焰红唇、睫毛如扇、胸部高聳,紧身的皮衣皮裙、黑丝袜和半高马靴,如手持皮鞭从封面里走出来的惹火女郎。

“我操,他是男爷们儿啊?我以为是妖儿呢!”长椅上有人惊叹。

吴晶晶突然感觉大脑一阵混乱:艾丽娅原来是个男的啊

艾丽娅怒目而视说:“你认识我吗?我欠你钱吗?哪儿他妈那么多废话啊,我是男是女碍你鸡毛事儿了?老实坐着听候政府的处理吧!”

吴晶晶突然感觉大脑一阵混乱:艾丽娅原来是个男的啊!

艾丽娅的投案自首,让值班民警们的紧张感顿时消散:人到案了其他事情就好办多了。下一步就是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等待医院的伤情鉴定。

突然出现的艾丽娅让老高也是一脸茫然,为甚呢?邻居老黄说此人是搞时装和模特走秀的,他以为是从事服装设计类的专业人员,可没听说此人有如此张扬的个性啊?看来自己的工作有盲区啊!

姚铁锤,男,离异,现年四十七岁,户籍地G区某街某楼某号,无业,现租住丰产街某平房区某排某号。本人无犯罪记录。

他被老高和吴晶晶带进办案区域,采集了相关个人信息后,他们坐下来开始讯问。

“艾丽娅,请问您的真实姓名叫什么?”吴晶晶问。

“姚铁锤,登记簿上填的不是很清楚吗?”对方双手拢着长发说。

“您现在从事什么职业呢?”

“在乐天娱乐城干时装走秀。”艾丽娅忽闪着刷子似的长睫毛说。

“您刚进门时说要投案,请问您干了什么违法的事儿了?”

“今天晚上,那个叫舍得的家伙酒后骚扰我,抢我手机还跟我耍流氓。我想躲开他走,没想到他用板儿砖拍我的后背还要砸死我,我是正当防卫才打他的!”姚铁锤挺直身子说,“请你们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首先声明,我不是变性人,我是个纯爷们儿!装女人不过是演出市场的需要,混口饭吃罢了。”

老高说:“老姚啊,我是新来的社区民警高利民,我们对你没有任何歧视,请不要这样激动!”

姚铁锤忙拱手:“您就是高哥啊,我听老黄说您来查过户口,那天不巧我外出购物了,让您白跑了一趟。”

老高点头说:“既然如此,那咱就聊点儿实在嗑儿,我就问你一句,能不能跟我们说实情?”

“我肯定实话实说啊,说瞎话天打五雷轰!”姚铁锤发誓说。

于是,吴晶晶开始敲击第一份文字笔录。

姚铁锤从小就喜欢女人的装束,上小学时就开始偷穿女孩儿的衣服,结婚生子后也没改掉这个毛病。后来老婆受不了外界的议论和压力跟他离了婚,他带着女儿姚瑶一起生活。家庭的变故和父亲的特殊癖好,让姚瑶在外人面前自卑且叛逆,职高毕业后就一直在外租房打工,很少和父亲来往。

去年,有一伙儿人拉她去酒吧喝酒。她稀里糊涂跟着去了,结果对方其实是去砸酒吧的。最后所有的参与者都被抓了,被法院以寻衅滋事罪判了刑。姚瑶因为情节轻微被判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一年。

“两年前,我用艾丽娅的网名注册直播,主要是在网上跳舞聊天赚些打赏钱,因为我的扮相火辣,直播间很快就有了十五万的粉丝。后来乐天娱乐城老板想蹭我的热度,要我扮成变性者在娱乐城里走秀表演,一个晚上能赚两三百块钱。这期间,有个网名叫舍得的男人常来直播间刷礼物,也就是我的‘榜一大哥。前后给我刷了一万多块吧。后来我们加了微信,他非要线下见面。我感觉他居心不良,就找了很多借口推辞。结果他翻脸了,几次带人来歌舞厅骚扰,甚至电话威胁我,后来提出让我归还打赏钱。其实就是想让我陪他到宾馆过一夜。”

姚铁锤虽然在网上忽悠过粉丝们,编造自己曾专门去国外做变性手术、想在网上寻找情感的另一半等谎言,但都是为了吸引粉丝做的直播效果。近一个月,舍得对姚铁锤步步紧逼,给娱乐城老板打电话说他是个江湖骗子,如果再敢用他表演就去有关部门举报。老板担心惹麻烦就跟他解约了。姚铁锤没了收入,只能靠晚上直播带货赚点儿小钱。没想到舍得今晚突然找上了门。

“当时我是坐在长椅上直播的,前边立着直播灯和手机。我担心他口无遮拦,就关了直播和他耐心解释。他醉醺醺地过来搂住我说一直喜欢我这款的,要么退钱,要么就答应他。我说大哥您误会了,我跟您一样都是爷们儿。可这小子说没事儿,要亲自检验一下真伪,顺手就摸了我裤裆一把。我赶忙躲闪开他,拿着包转身朝街里走,我想街里人多他会收敛一点儿。没想到他追上来连踢带打骂我是大骗子,让我马上还钱,说完一把抢走我的手机。这个手机可是我最后的饭碗了,我用力夺回转身就走,他突然从道边儿捡起一块砖扔在我后背上。我没有防备,加上鞋跟儿太高,直接就跪地上了。他捡起砖又冲我砸下来,我翻身躲过去,那砖落在我身边儿。我实在不能忍了,捡起砖起身拍在他脸上,他哎哟一声倒下了,我气不过朝他身上又踢了几脚……”

凌晨两点,辅警小林从医院打来电话说舍得的亲属来了,吵着要来派出所要个说法,医生最后的诊断结果为:轻微脑震荡,鼻骨骨折,肋骨三处骨折,需要住院观察治疗。

6

“榜一大哥”本名林树斌,四十五岁,是G区经营海产品批发的老板。曾因在网上故意辱骂他人被治安拘留十天。关于河堤公园发生冲突的过程,他的说法似乎与姚铁锤的说法相左。

首先,他指控对方利用色相勾引其长期占榜,并编造了在国外手术的谎言在网络上骗取他人同情,诱骗其打赏一万三千余元,他多次协商要求返还,但对方将其微信拉黑避而不见;当晚他发现对方在河堤公园直播,前来要求对方返还被骗打赏的钱,却遭到对方的肆意谩骂和砖头袭击。

单从伤情结果看,这已不再是一起简单的网络纠纷了,姚铁锤已涉嫌构成故意伤害罪。考虑案件的起因及社会危害程度,派出所建议以经济赔偿方式达成谅解协议。姚铁锤有可能躲过刑事处罚,但达成协议的前提是得掏银子。躺在病床上的舍得委托自己的叔伯兄弟来派出所出面谈价——没有五十万免开尊口。

这样的赔偿条件让姚铁锤拍着大腿吼道:“还有正义吗?还有王法吗?他半夜上门骚扰恐吓我,先用砖砸再用脚踢,我拍他属于正当防卫,最后他还倒打一耙!老子就是进监狱也不会掏一分钱的!”

“可您没有提供他对您骚扰和用砖袭击的证据啊,相反是您对他造成了轻伤,按法律相关规定,这是涉嫌故意伤害罪啊。”吴晶晶拿着伤情鉴定单解释道。

“直播灯照着我们呢,老天爷可睁着眼呢!”姚铁锤咬牙说,“你们是光看结果不看过程啊,去现场调查了吗?就是这样执法公正吗?你们这样处理,我绝对是不服!”

吴晶晶说:“您别激动好吗?我们当然去现场周围走访调查了,可是根本没人看到你们发生冲突的过程。您也知道河堤上当时只有你们两个人,您提供不出相关证据,我们只能以这个结果认定了。”

姚铁锤气得脸色煞白:“您要是这样说,我来派出所投案之前也去医院作伤情鉴定了,您看看吧!”说完从包里拿出一张医院诊断证明书说,“请问警官,我身上的伤怎么解释?”

伤情鉴定结果确实是市内某三甲医院出具的,但“后背皮下挫伤水肿,左腿上外侧淤血”的鉴定报告,依然无法抵消对方轻伤的后果。

“您给对方身体造成的轻伤已经涉嫌故意伤害罪了,我们也是替您着想的,假如能求得对方的谅解……”

姚铁锤听到这话就急眼了:“我凭什么求他谅解?他上门找碴儿骚扰还用砖砸我,难道我被他打死才能扯平吗?”

显然,对方对这样的处理方式不满意加不同意。

“咱们来个一抬一压分头做工作吧,高叔您辛苦跟姓姚的谈谈,得让他认头掏钱啊;张所和晶晶压舍得的价儿,告诉他别狮子大开口,他也不是没有过错,大半夜的酒后滋事还想入非非。”孙所最后补充说,“晶晶你还要随时关注一下关于这俩人的网上舆情啊,这个艾丽娅可是有十几万粉丝,得防止有人在网上挑事儿搅局,处理这样的案件咱们得谨慎。”

一周的考慮时限,让双方当事人和民警都陷入焦虑和紧张中。

晚上,姚铁锤回家锁上院门,先喝酒然后借着酒劲儿打开直播,连哭带闹地向粉丝诉说心中的委屈。这个话题让直播间瞬间达到了万人之多。半小时后,因其酒后涉及敏感话题而被平台暂停了直播权限。

转天早晨,艾丽娅四十五分钟的直播录屏传到了孙所手里。

“果然不出所料,这是想给咱们施压啊!”看完录屏后孙所喊来老高说,“高叔您也看看吧,现在网上已经吵得冒烟了。您跟他再谈谈,告诉他有事可以走法律渠道解决,不能在网络上信口开河啊,网络也不是法外之地呀!”

老高对网络直播是陌生的,他的手机功能就是看微信和新闻。他觉得网络世界不仅虚拟,还会耗费你的时间和精力,让人萎靡懈怠。但一个人的反感和抵触是毫无意义的,因为网络的触角早已深入到社会及每个人的生活中,就连所里布置的学习和工作通知都是网上解决。还有自己刀下救人的新闻,不就是通过网络传播而获得几十万网民的点赞吗?

说是如此,网络也是一柄双刃剑啊,就像眼前这个披头散发、两眼发直的姚铁锤,不就是在这个虚拟世界里惹来的麻烦吗?

几天来,老高一直在做姚铁锤的工作,努力说服他认头拿钱了事。就像打游戏过关一样,前几局都是顺风顺水的,可到了谈掏钱这一局,老高就彻底止步不前了。五十万虽是个虚数,可再怎么用力去砍价,也很难砍到姚铁锤的心理价位——五万。

真是冻豆腐难拌啊!老高禁不住感叹道。

看了姚铁锤的直播录屏,老高觉得他在网络上的鸣冤哭诉并非全是装穷卖惨。根据其讲述的过程及背伤和腿伤分析,起码能说明事发当晚舍得有从背后攻击他的行为。因现场找不到目击证人,无奈之下,他想借助十几万粉丝的力量来为自己声援站台。

吴晶晶梳理近百条粉丝评论,结论是大部分粉丝对他抱以信任和同情。而支持舍得的粉丝则指责甚至辱骂其长期装扮成女性大搞网络欺诈,为圈粉丝的礼物而不择手段。换言之,双方对阵的焦点就是:究竟谁看到是舍得先动手打这个变态了?

其实这个关键点同样困扰着老高,他甚至荒诞地想起姚铁锤提供的证人——老天爷看见了!果真如此的话,他真想请它老人家出面作证,告诉大家那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

姚铁锤的直播权限遭到平台的短期封禁,他的绝望与无奈达到了顶点。但河堤公园事件在网上的热度却丝毫不减,各种不实的传闻和坊间消息将“真情的艾丽娅”直接推上热搜。少数为了蹭热度的主播还跑到河堤公园搞现场直播,双方持不同立场的粉丝们争辩、谩骂甚至线下约架。市里网监部门的舆情信息随之而来,分局领导也开始过问此事的处理结果。

孙所坐不住了,他把张毅喊来说:“咱不能西瓜皮擦屁股越拖越腻乎,两天之内必须拿出个结果!”

姚铁锤租住的2号院其实是两间违章扩建的旧房子,里外间不到五十平方米的样子,屋里的杂物凌乱不堪,长长的衣架上挂满了彩色艳丽的女式时装,衣柜、沙发和床铺暗淡陈旧,带着浓浓的年代感。

姚铁锤素面朝天,肤色暗淡,皱纹和眼袋凹凸着,直播时那个妖娆多情的少妇瞬间变成了沧桑油腻的老男人。

“高哥,我绝对不是吓唬您,要是这样逼我,我只能跳丰产河了!”

老高大脸一沉说:“你这是威胁我啊?我可是来帮你的。”

姚铁锤忙摆手说:“不是,您老是父母官,我哪儿敢威胁您啊!”

老高递给他一支烟说:“今儿咱不说大道理,我就问你一句,你是想进去呢,还是想把事儿平了重新开始?”

“高哥,谁想进去谁是王八蛋啊,实话跟您说,我女儿姚瑶也快出来了,我一直惦记孩子出来后的生活,现在手里就六万块钱,都掏给他还差得远呢。我没房没地儿的,这不是往绝路上逼我吗?过去我实在是对不住孩子啊!”说完,姚铁锤蹲在老高对面抽泣起来。

老高理解这个男人的不易,可眼下是一锅菜被他炒煳了,凭借自己的能力也是汤水救不活啊!

老高心乱如麻地回家,连吃晚饭的心情都没了。他躺在沙发上,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姚铁锤说的话。纵观整个事件,姚铁锤在直播中固然有错,甚至涉嫌违法行为,但当晚在河堤公园与舍得发生冲突,对方明显有故意挑衅甚至危及其生命安全的举动。遗憾的是无人见证。假设有人看到这一幕的经过或是有相关证据能佐证的话,那么事情的结局就会不一样了!

“揭锅”的时候到了,老高实在抬不动姚铁锤的“自我救赎”——最多六万且本人拿不出相关证据,张毅与吴晶晶这边价位只压到三十万。

孙所说:“那就按程序办吧!”

三天后,姚铁锤因涉嫌故意伤害罪被依法刑事拘留了。上警车前,姚铁锤脸上竟毫无惧色,看着围在身边的几位警察,他冲老高抱拳说:“高哥,我拜托您一件事,如果我女儿回来找我,求您多关照一下,她过去没妈,现在爹也没了,拜托高哥了……”

7

丰产街面积小,出的事儿可不小啊!想起最近发生的两件事,老高的情绪就开始低落。从汪素心到姚铁锤,两件事虽有本质的不同但当事者都暂时失去了自由,有些东西开始扯着他的心,越想脑子就越是纠缠,整得他半夜醒来就睡不着了……

首先是吴晶晶告诉他的一个八卦消息。

某天下午,刘艳与吴晶晶在办公室闲聊天,不知不觉说起了汪素心和其当年失踪的妹妹。

刘艳说:“汪素梅失踪那年,我刚好从警校毕业分到桥西派出所。汪素梅失踪第二天,家属才来派出所报案。市局大案队和分局刑警队来了好几十口子在村外野地里寻找,在围墙外的草地里发现了一个小耳环,经过她母亲和姐姐辨认后证实就是汪素梅的。后来有人提供线索,说黄昏时分,邻街有个小子与汪素梅在河边说过话。于是刑警就把那人传来讯问了两天,结果没发现什么就放了。”

这样的回忆似乎毫无离奇之处,但接下来的话让吴晶晶直接愕然了,因为当年的这个“嫌疑人”后来當了刑警,此人就是刑侦局大案队副队长张志鹏。

说起此人,吴晶晶并不陌生。前年,她为采写一篇刑侦系统先进集体事迹曾专门采访过他。“不就是刑侦局大案队的张队吗?”

刘艳点头叮嘱说:“就是他啊,过去老警察们都知道这件事儿,这可是个人隐私啊,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吴晶晶点头答应了。她本想把这个“隐私”深藏在心里,可突然想起了在精管院楼道尽头汪素心扭头喊的:“那个嫌疑最大的就隐藏在公安局,我不骗你们!”看来汪素心又说了句实话。

暗自纠结几天后,她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高叔。老高听罢心中更是无比惊讶,因为这个叫张志鹏的刑警正与女儿高琳谈恋爱呢!世界真是太小了。

女儿高琳的长相遗传了母亲,皮肤白皙、眉眼清秀且很知性。作为公安医院的一名外科医生,她常遇到一些身份特殊的患者。那些人多是面色苍白戴着手铐甚至脚镣,旁边则站着几个表情严肃的便衣警察。她曾对父亲说:“我接触过的民警和嫌疑人比您还要多。”

这是公安医院的特殊性质所在。每次遇到这样的特殊患者,她只是尽到医生的职责,认真询问病情或回答对方的疑问,从不多说多看。却未想到,有一天在门诊部里会听到有人提到自己的父亲高利民。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黄昏,高琳正在门诊部值班,有几个便衣警察带着一个戴手铐的中年男人进来,说看看其脚踝上的一处外伤。她做了检查并开好化验单后,那男人便被两个便衣带下楼去抽血了。为首的男人却没动窝儿,脸冲着窗外打着电话,谈话内容大概是让某位同事帮他在机关餐厅打一份晚饭。不知对方说了些什么,男人不耐烦地说:“你告诉高胖子,别他妈这么抠儿,晚上多给咱整点儿牛肉排骨什么的,天天吃素吃得我快成兔子了!”

这句话让高琳不禁抬起头来。此人三四十岁,中等身量,穿着皮夹克,高平头,长脸大眼,嘴角还长着一颗黑痣。

周末,她回家问老爸:“市局机关有没有个长脸大眼、嘴角长黑痣的人?”

老高说:“有啊,刑侦局的大鹏嘛!”

“您跟他很熟吗?”

“很熟啊,这小子吃饭爱挑刺儿,他当兵时跟我一个总队。”

高琳笑了笑,没说什么。

女儿的问题让老高有了疑问,难道是女儿与大鹏认识或是将要认识了?不然为何突然打听这个人呢?

他知道四十二岁的大鹏至今未婚,时任刑侦局大案队副队长。在刑侦系统干过缉毒、扫黑后调入大案队的,是个办案经验丰富的刑警。

大鹏一天来餐厅三回,见了老高就调侃:“叔啊,菜少放点儿盐吧,我都快飞起来了。”要不就是,“叔啊,今天油条炸得不错啊,能当皮带使啦。”虽爱挑刺儿毛病多,但私下与老高的关系不错,平时为人处事的口碑也很好。

后来,老高试探过女儿,说:“大鹏这人还是不错的,是全市刑侦系统挂了号的业务能手,曾破过很多部督大案要案。年轻时去抓毒贩子被一刀捅在大动脉上,差点儿没交代了,到现在没结婚。”

“他结不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高琳不屑地说。

女儿越是这样说,老高反而越是想把这件事促成了。架不住三说两劝的,高琳同意可以当普通朋友认识一下。女儿同意后,老高找来大鹏私下谈,没提要介绍的是自己的女儿。对方听了高琳的条件也没说什么,同意先加个微信彼此了解一下。

两个多月后,大鹏约高琳在市内一家西餐厅见面。

虽然微信聊得很熟了,可初次见面大鹏还是精心打扮了一番。一身休闲潮男装扮,鼻梁上还架了无框眼镜,操着一口柔和的普通话:“高大夫,我怎么看您有些眼熟呢!”

高琳问:“您看哪里眼熟呢?”

大鹏端详说:“好像是眼睛吧。”

高琳笑了笑,戴上口罩说:“我就是高胖子的女儿啊!”

大鹏的脸刷地红了,眼前浮现出外科门诊女医生的那双眼睛。生活真是奇妙啊,对方认识自己竟是从自己爆粗口开始的,这样的窘境让大鹏羞愧加自责。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事已至此,就别他妈装了,先别管成不成的,还是让自己真实起来吧。他干脆摘掉了眼镜改说方言,毫不避讳地检讨自己那天在医院素质低下的发言,诚恳道歉。

大鹏过去家住桥西,父母都是发电设备厂的技术人员,退休后跟着哥哥一家人生活,而他单身未婚就是独来独往。

初次见面,似乎扭转了一些高琳对他的粗鲁印象。因为有在女医生面前失礼的过往,大鹏的心情和言谈反而坦诚了许多。工作和生活的话题一带而过,关键问题是四十二岁了为什么还不成家。大鹏的表情似乎有些木讷:“恋爱嘛还是谈过几次的,不过因为彼此性格原因最终都分手了。”

这个说辞似乎是不想回忆或不愿袒露内心的真实想法。都到这个岁数了,谁还没经历过轰轰烈烈的爱情呢?

当父亲突然告诉她,若干年前,这个大鹏曾在桥西有过一段被刑警隊当成嫌疑人传唤讯问的过往时,高琳不禁暗自吃惊,这段经历他为何要对自己隐瞒呢?难道他还有更大的秘密?

老高是不喜欢窥探别人隐私八卦的,但这次他觉得有必要去探寻个明白,一是为自己女儿的未来要个交代,此外,他同样想起了精管院楼道深处汪素心的回声……

“高大夫,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当年我确实被刑警队传唤过,那段经历对我来说很痛苦,可以说是我心里的一块伤疤,每次说起来如同撕开皮肉一般!”面对高琳的疑问,大鹏陷入深深的痛苦回忆里……

8

七月末,骄阳高悬,暑气蒸腾。

这是市郊一家普通的养老院,宽敞整洁的庭院草木茂盛,在一片浓荫遮挡的葡萄架下,老高与吴晶晶正在拜访一位瘦骨嶙峋的老者。

老人叫李金泽,是市刑侦局大案队的退休老刑警,汪素梅失踪那年,他时任大案队队长兼专案组组长。两位派出所民警的突然造访,让他心生诧异。听到对方说想了解汪素梅失踪案,还有那位叫张志鹏的“嫌疑人”时,老人更觉困惑不解:二十多年过去了,两位民警为何要重提此案?

“这件事儿说起来很离奇啊,你们应该去问问刑侦局的张志鹏,那小子是最清楚不过啦!”老刑警微笑寒暄。

“就是大鹏让我们来拜访您的!”老高小心翼翼地说,“他跟我们说了当年的一些情况,他说更多详情必须听李爷来介绍。”

“你们是不是发现什么新的线索啦?”

“没有,我俩是新分到派出所的民警,因为汪家最近出了点儿事儿,汪素心对失踪的妹妹始终放不下,我们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就想请您老给我们讲讲当年的情况。”随后老高将汪素心的事从头至尾讲了一遍。

老警察打量着老高问:“我看你岁数也不小了,怎么是新警察呢?”

吴晶晶忍不住笑了:“爷爷,我先跟您汇报下轮岗的事儿吧!”

时隔二十五年,但关于汪素梅失踪案的相关细节,在老刑警的记忆中仍然非常清晰。

“那是1994年夏天,我记得好像是临近高考,一天早晨,孙庄子(丰产街)发电设备厂职工宿舍有母女二人到派出所报案,说小女儿汪素梅昨天晚上离家出走,她们四处寻找没有下落,请派出所民警协助查询。民警们分头走访后仍无结果,就上报到分局及市局,我带着大案队开始调查……”

汪素梅离家当晚与姐姐发生了几句口角,姐姐还动手打了她,她是负气离家的,所以不排除自杀的可能性。当时孙庄子四周都是水田和苇塘地,村外还有丰产河和排水渠,民警和熟悉水性的村民在这些地方进行地毯式搜寻,没有发现她的踪迹。后来调来了几条警犬协助搜寻,在发电设备厂围墙外的草丛里发现了一只耳环,经过家属辨认确定是汪素梅的。法医勘验,发现耳环上竟然有血迹,且不是失踪者及其家人的,暗示着这个女孩儿凶多吉少。

因为耳环是在围墙外一处草丛里发现的,下面是一条很宽的水渠,于是大案队将这条水渠当成重点进行搜寻。水面宽七米深约两米,平时常有人在此抓鱼。为了防止遗漏,大案队还请来专业的打捞人员坐着皮划艇下锚钩在水底搜寻。水渠沿线里的四个涵洞也都搜了一遍,最后还是没有结果。

同时,大案队划定了摸排人员范围,即以孙庄子为中心扩展至毗邻的三个村子,年龄在十六岁至六十五岁的男性,要求民警入户入厂必须逐人见面排查:说清案发时在何地、何人能证明并提取指纹。

汪素梅失踪那天晚上,发电设备厂在厂区为职工和村民放露天电影,大部分人都拿着板凳去看电影了,连汪素梅的母亲也被邻居拉着去了。虽然人多拥挤,但有人看到汪素梅也在人群里出现过,不知什么时间离开的。后来,一位在水渠下网摸鱼的村民反映说,当晚八点多,他去水渠收网回家,模糊看到汪素梅正在河堤上与一个小伙子争吵,俩人吵得很凶,那小伙子好像是发电设备厂的职工子弟。

顺着这条线索,警察很快找到了那个与汪素梅吵架的人,就是张志鹏。于是把他传唤到了桥西派出所询问当晚的事。

那天是李金泽亲自讯问的,张志鹏被带进来时有些紧张,并没有否认自己与汪素梅在学校早恋的事。他与汪素梅是初中同学,俩人一起升入同一所高中。高考那年学校按成绩进行分班,汪素梅的学习成绩本来是很好的,但摸底考试时发挥失常没有进入快班,张志鹏却顺利过关了。回家后,汪素梅被母亲和姐姐数落了一通,情绪低落。一开始俩人还互相鼓励一起考心仪的大学,后来他发现汪似乎失去了信心,慢慢疏远自己。

那天,厂里发通知说晚上要放一部最新的美国电影,他本来要在家里复习功课的,但心里烦闷就溜达了出来,其实就是想见一下汪素梅。走进拥挤的广场,他见汪素梅站在人群外心神不定的样子,就问她复习得怎么样了,汪素梅说心绪很乱看不进书,他就约她去河边聊上几句。

十分钟后,他们前后脚来到丰产河边,汪素梅告诉他自己不想参加高考了,她要去南方打工赚钱,然后出国深造。

“你这个想法太不现实了,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还得继续接受高等教育。”

“我最近其實一直没有复习功课,而是跑到附近一家酒吧去打工了,十几天就赚了八百块钱。”

他不相信,问:“酒吧打工怎么能赚这么多钱?”

“陪客人喝酒唱歌赚来的。”

他听完非常生气,说:“你怎么能去当小姐呢,让人知道太丢人了!”

汪素梅反驳说:“你干吗说话这么难听,赚钱非得进工厂干体力活儿吗?唱歌跳舞还能认识些有能力的朋友,既能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还能积累些社会经验,有什么丢人的?”

因为话不投机,俩人开始吵起来。最后汪素梅说自己的路自己走,以后让他少管。

汪素梅的绝情让张志鹏非常气愤,他狠狠地啐她一口说:“我看你真是不要脸了,算我张志鹏看错人了!”说完转身就走了。回到家越想越气,于是躲在自家一间空房里把自己灌醉了。

对于他的解释和回答,大案队当然是不会全部相信的。因为他唯一的证人是附近一家小卖部的老板娘,证实当晚九点多他确实来买过两瓶啤酒和一包花生米,之后的事就无人给他证明了。

大案队提取了他的指纹、足迹和血样,对比后发现血型与耳环上的血迹血型并不一样。那时候还没有DNA,即使拿着血迹样本也无法认定。留置了两天两夜,他的供述仍和开始一样。因为没有任何证据指向,大案队最后放他回家了。

半个月的调查摸排最后以失败告终。这期间,先后有一百多名警力搜索了十几平方公里,排查了八百多人,除发现那只小耳环之外再无其他有价值的线索了。汪素梅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了。虽然大家认为都尽力了,但这个结果是无法向社会和汪素梅的家属交代的——因为真相没有找到。大案队只得将她列入了当年的走失人口中,但在内部仍是一桩未解的悬案。那只耳环一直被保存在市刑科所的积案物证库里。

“一晃二十五年了,想起这案子我就很羞愧,这么明显的破案条件我们却找不到凶手。退休前,我听桥西派出所民警说,汪素梅的母亲因思女心切抑郁而终,姐姐也因自责而精神失常了。我听了心里非常难受。以我多年刑侦工作的经验和直觉,我想汪素梅被害的可能性很大,而且这个凶手有可能是她身边熟悉的某个人。唉!我一直想不明白,凶手到底钻了什么空子与我们擦肩而过呢?七年后,我们刑侦局分来几个新警察,其中一个看着我笑。我看着对方很眼熟,就开玩笑似的问,咱们之前不会打过交道吧?他说,真打过交道啊!李处还亲自讯问过我呢。我是张志鹏啊!”

谁都没有想到,当年汪素梅案的“嫌疑人”竟然当兵复员后加入了警队。那件事对张志鹏的影响很大,他被刑警队传唤滞留后,周围的人都议论说汪素梅失踪是他造成的,甚至还有人说他就是凶手。本来张志鹏的成绩考大学是蛮有希望的,因为这件事最后高考成绩很不理想。后来他入伍到了武警总队,机缘巧合从部队复员后赶上公安局招考民警,他就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分配时他主动选择当了一名刑警,心里始终没有忘记失踪的汪素梅,想着有生之年能查清真相,把正义还给曾经的初恋,把真相告诉桥西的百姓们。

9

还有整十个月,老高就要解甲归田了。

将昏花的目光从桌上的台历移开,他心里说不出是期待还是惆怅。不过一年多的光景,却让他感到如同经历了半辈子的风雨。

从汪素心到姚铁锤,不同的人生遭遇让他也品尝到生活的沉重和艰辛,真切触摸到了貌似平静之下的乱石丛生。作为普通人,他在心里对这两个人抱以深深的同情和怜悯;作为社区民警,他为辖区内出现这样的安全漏洞而深感愧疚和自责。

放下,乃人生一剂最好的良药。他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并试着让自己的心情尽量平复放稳,多想点儿高兴开心的事儿,再熬十个月就彻底放下了!可一走进丰产街,他的心情总是不由自主地沉重,眼前甚至浮现出某人的影子或声音,好似一种无法释怀的心理暗示。他心里清楚,汪素心和姚铁锤其实都在寻找同一样东西——真相。

倒计时的日子里,自己还能为丰产街、为这两个人做点儿什么呢?

下周末是外孙女的生日,老高一周前就与同事换了班,他要亲自下厨烧几样拿手的菜,并让高琳将大鹏请来。

昔日那段隐秘的经历并未影响大鹏与高琳的交往,相反他的坦诚与正直获得了高琳的理解和好感。于是他接到了高大夫的邀请。

今天是值班日,高利民一整天都在派出所值班室负责接待。下午两点,他接班的屁股还没坐稳,一直等在值班室的五六个男女蜂拥而上,找民警的、咨询问题的、解决纠纷的,几乎是齐聚发问。逐一解答后,值班室里逐渐安静下来,这时,呆坐在长椅上的一个女孩儿走过来:“您是高利民警官吗?”声音里带着几分胆怯。

“我就是啊。”老高打量着对方回答。

女孩儿二十四五岁,身材消瘦,肤色微黑,眉眼俊秀,栗色短发,面带倦色:“我叫姚瑶,是姚铁锤的女儿,我前天刚回来。”

女孩儿递过释放证明,老高看后说:“回来就好啊!”

姚瑶眼眶湿润了:“我觉得我爸被抓是冤枉的!”

对方的话让老高的心顿时沉重起来。他没有顺着对方的话题说,而是关切地问:“刚回来生活安排得怎么样了?我听社区陈主任说昨天你去司法所报到了,我还正想见见你呢。”

“我爸租的房子被房主收回去了,我只能再住三天……”说到此处,姚瑶的眼泪流了下来。

姚瑶是前天出狱的,刑满释放后无处落脚就想到了父亲,傍晚赶到丰产街见院门紧锁,父亲手机关机,于是敲开了邻居老黄的门。

邻居老黄也是租房户,两家院门紧挨着。老黄是单身汉,一直在批发市场摆摊卖炒饼炒饭。此人做事谨慎不爱交流,对邻居的这个特殊癖好,他心里清楚却从不在外过多议论,就是在民警面前也不多说一句。姚铁锤被拘留后,因为找不到家属签字,老高就请老黄在通知书上代签。从老黄嘴里得知父亲出事进了看守所,房主已决定要把房子收回去时,姚瑶的心凉了一半。

按国家安置帮教的相关规定,转天上午,她先到属地司法所和社区报到,与分管干部们见面建档。办理相关手续后,女干部又喊来了社区的治保主任,再三嘱咐她要遵纪守法,要定期来汇报,要参加社区公益等等。

老高皱眉听完姚瑶的讲述问:“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想打工赚钱养活自己。上午我去问了几家商铺和酒店,人家说我的年龄和形象都没问题,对学历也没什么太高的要求,但是让我必须来派出所开一张无犯罪记录证明才能上岗。”姚瑶低下头去。

老高叹口气问:“你现在还有多少钱啊?”

姚瑶说:“还有一百多。”

老高想想:“我先找人替个班儿,你跟我到街里去一趟!”

外孙女的生日宴喜庆而欢快。不仅因为老高烧的一桌美味的拿手菜,更重要的是有了大鹏的加入。生日蛋糕上那红色的烛光摇曳着老少三代欢乐而幸福的微笑。

孩子长一岁,自己就老一岁,离退休的终点又进了一步。老高品着大鹏带来的五粮液,心里暗自感叹。从大鹏与女儿的交流及眼神里,老高看出这段新的感情正如八月末的暑热。如今的大鹏,不再是那个进门挑刺儿调侃高胖子的同事了,他毕恭毕敬地向高叔敬酒布菜,一起畅想高叔即将到来的退休时光。

假如没有下沉到桥西派出所,今晚老高的话题一定是温馨轻松的,心情也是自由奔放的,酒量可能是信马由缰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奇怪,酒酣耳热后他还是说起了丰产街。

那天下午,老高和牛强带着姚瑶来到街里找到了女房主。登门前老高查了户口簿,得知女房主正是小薇的奶奶。

对方见恩人突然上门,忙沏茶拿水果。“老姐姐,今天有个事儿我得请你帮忙啊。”老高开门见山地说。

老警察有事相求:一是请她允许姚瑶继续在此租住;二是姚瑶目前经济困难,房租可否每三个月一交;三是能否免掉押金,老高当担保人。

小薇奶奶这才明白租房的事已经惊动了派出所民警。她无奈地说:“高警官啊,您对我家孙女有救命之恩,按说我不能驳您的面子,可我听说老姚女儿好像也犯事儿进去过,说实话,咱们不敢再招惹这样的人住啊!”

“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看这个孩子本质不坏,现在回来了没房住没收入,您说咱们是不是得帮一把呢?”

三说两说,老高就摸透了对方的心思,她是担心对方欠下房租跑路。他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说:“这是一千八百块,先交三个月的,过会儿您再跟她签个协议,一个月的押金就免了吧,房子有什么问题您就找我!”

老太太犹豫着问:“高警官,这不会是您替她付的钱吧?”

老高打岔说:“老姐姐,姚瑶的事儿我就拜托您啦,这孩子一路走来也是不容易,有做得不周全的地方,您冲我就担待一下吧!”

“我说爹啊,想不到您還是个活雷锋呢!”高琳听完老爸的讲述后笑着赞叹。

女儿的话让老高突然想起什么:“还有一件事儿啊,这孩子刚回来没什么像样的衣服,她爸留下的那堆衣服没法儿穿。我看你俩的身量胖瘦差不多,回家看看有不喜欢的或是过时的衣服送她几件?”

高琳说:“晚上我回去翻翻,挑十几件还是没问题的,每年公益捐赠本人在医院总是前三名呢。”

大鹏举起酒杯:“给高叔和高大夫点赞,我得努力追赶啊。”

高琳说:“好啊,请张警官捐个红包吧!”

大鹏说:“没多有少,我给个六六六的红包吧。”

见大人们都笑着举起酒杯,外孙女认真地说:“外公,我能送给她一个玩具熊吗?”孩子的话引来一阵大人的笑声,望着孩子那张天真稚嫩的脸,老高眼前突然浮现出小薇的脸,还有那个长相酷似的汪素梅……

“从时间跨度上说,汪素梅失踪案已是全市未破积案时间最久的了。调到大案队工作后,失踪案的调查卷我看过好多次,每次看我都在心里反复问——此案真的石沉大海了吗?其实我心里清楚,在大案队工作过的每一位刑警都没有放弃,包括退休的老领导看见我们也会问上一句这个案子破没破。现在刑事科学技术这么发达,多年前法医从耳环上提取到了DNA。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嫌疑人的血样出现,那就是我们破案之时啊!”

老高对这些专业刑事科学技术在破案中的应用是陌生的,但是从大鹏真挚的言语中感受到,汪素梅案似乎仍有一丝光亮在远方。

他忽然想起养老院里老刑警说过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嫌疑人与我们擦肩而过的呢?”

10

吴晶晶的猫跑丢了。

晚上九点多,本来温顺听话的猫咪趁她蹲在门外拆快递的时候,竟从半开的门里偷偷溜走了。按说猫戴着项圈,上面还挂着一串儿小铃铛,发出的动静是能察觉到的,但正巧当时她戴着耳机与男友通电话——问对方最近为何不主动打电话来。

她拿着手电在小区里转了半小时也未见猫的踪影,沮丧与紧张让她陷入焦虑之中。替人家养的猫突然跑了,这该如何交代呢?关键是猫的主人还如此特殊!她忙打电话给高叔,带着歉意诉说了猫咪晚间出逃的经过,最后问:“高叔,我该咋办呢?”

老高问了猫跑丢的时间和近期的状态后说:“不用急,我分析它是在屋里憋时间太长,可能跑出去散心了,再有就是想它的主人了!”

老高的话瞬间点醒了吴晶晶,难道它跑回丰产街了?十分钟后,她骑上自行车直奔丰产街发电设备厂宿舍楼而去。

宿舍楼院子里很安静,路旁排列着各种颜色的私家车。她在汪素心家的楼门附近停下,用手电在黑暗中不停扫视着,轻轻呼喊:“咪咪!咪咪……”

“您找什么啊?”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吴晶晶忙回头,见一个小伙子站在一辆汽车前好奇地看着自己。

“我的猫跑丢了,我是来找猫的!”

“什么颜色的猫?”小伙子慢慢走过来。

“是一只三花猫,外形很胖的。脖子上戴着红色项圈,上面还挂着小铃铛。”吴晶晶尽力描述说。

“刚才我倒车的时候从倒车镜像里看到一只猫站在车后,颜色、外形跟您说的大致差不多。有这么大吧?”对方用手比画着。

吴晶晶听了很兴奋:“朝哪个方向跑了?”

“好像是跑进这栋楼了。”小伙子指着前边的2号楼说,“您喂得可真够肥的,一看就不是野猫。”

刚走上二楼楼梯,吴晶晶就听到了一串熟悉的叫声。猫果然站在汪素心家紧锁的门前,一双圆圆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布满灰尘的门,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着主人快来开门。

姚瑶的住处暂时解决了,但下一步的谋生之路仍是举步维艰。一张无犯罪记录证明直接压垮了她。现在用人单位不仅需要你的技术和体力,还要了解你的过去。接二连三的求职碰壁让她心灰意冷,原来犯过错的人的重归之路如此艰难啊!

其实,凭借自己的年龄与气质,完全可以找一个无须任何证明的地方去赚钱。有朋友说酒吧歌厅的大门随时敞开着,但她还是回绝了!

素不相识的高叔替她交了房租,还发个五百的红包,之后还送来一大袋子换季衣服和六百六十六元钱。高叔说:“我这身警服还能穿十个月,我可以保证只要我在这儿就没人敢歧视你,欺负你。咱是哪儿摔倒哪儿爬起来,可不能站起来原地摔跤啊!你能保证不?”

她答应说:“高叔,我能保证。”

可求职赚钱这么难,自己又该怎么办呢?想想那个一直让自己失望的老爸,憋闷和绝望再度袭来。她出门买了啤酒和香烟来到河堤公园,找个长椅坐下后开始用烟酒麻醉自己,冲着脚下的河水号啕大哭,哭累了就歪在长椅上沉沉地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被人轻轻唤醒了。睜眼已是夜幕降临,黑暗中站着两个警察,一个是老高,一个是吴晶晶。

晚饭后,他们上街巡逻接到群众110报警,说有个姑娘可能是喝醉了,从下午就一直躺在河边的长椅上,眼瞅着天色已晚怕不安全,请民警帮助过问一下。

秋风乍起,寒意袭袭。老高看着抽泣的姚瑶沉默不语,吴晶晶忙从警车里拿来外衣和矿泉水。啥也不用说,老高似乎明白了她情绪低落的原因。

第二天,姚瑶收到高叔带来的两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高叔在装饰城“天天湘菜馆”帮她谋到一份餐馆服务员的工作,月薪三千五代交保险,另外,帮她申领的三千元生活补助金已获民政部门的批准。坏消息是父亲已被检察院正式批捕了。虽说是喜忧参半,但她心里不再像几天前那样无助和恐慌了:一是现在她身边有了高叔可以依靠;二是高叔告诉她,适当时可以帮她与父亲通信联系。别管怎么说吧,有希望就比没有希望好——姚瑶的心敞亮了许多。

说起来,“天天湘菜馆”本来是不缺服务员的,现在食客远不如从前多了,增添一个人就多了一笔开销。但餐馆于老板自从在网上看了老高刀下救孩子的事迹报道后,每次在街上遇见总要主动上前寒暄:“高叔你真是不得了啊!有空来尝尝咱家正宗的毛氏红烧肉啊!”

一年多了,从未登门的老高突然来了,一不尝红烧肉二不喝茶,就是让老于帮个忙——在菜馆给一个犯过错的女孩儿安排个岗位。

此事不仅关系到钱了,于老板不敢做主,忙把老婆喊来一起商量。老板娘是个性格开通的人,听完高警官介绍姚瑶的身世境遇后说:“谁还不犯个错呢,以后改了不就完了吗?您下午让她来见面谈一下吧。”

下午两点,老高和吴晶晶开车带着姚瑶前来面试,这排面可谓是气场满满啊。老高递给于老板一支烟说:“老于啊,眼下她父母都不在身边,在这儿有什么事儿你给我打电话。”

老板娘热情地将姚瑶拉到一边,低声交流了一会儿说:“高叔您放心吧,这姑娘我们收下了……”

11

上午,副所长张毅把老高和吴晶晶喊到了办公室。他拿出一本装订材料说:“这是分局转来的姚铁锤写给有关部门的申诉材料,进看守所后他不停申诉说自己是冤枉的。”

申诉材料中提及的重点,仍是坚称舍得上门骚扰及多次动手在先,他用板砖反击实属正当防卫行为,请求有关部门对相关证据重新调查。

“就他提出的这些问题,你们觉得咱们的工作有什么遗漏吗?”张毅皱着眉问。

吴晶晶想想说:“我觉得从出警到调查取证以及最后的处理,都是合乎相关规定要求的。即使我们促成双方谅解也是出于人性化的角度,他自己不愿掏钱又无法举证,说来说去还是揪着那个老问题不放。”

“现在的问题是这件事在网络上仍有热度,还有一群支持他的粉丝为他鸣不平,有的甚至阴谋论,说派出所一直想找机会处理他,设了圈套让他来钻……难啊!”张毅用手不停揉着太阳穴问,“高叔,这件事您是怎么看的?”

“其实我一直在关注这件事儿,他喊冤的视频在网络传播很广,就连街里人都开始议论纷纷。人们明着不说,暗地里都想看最终的结果。”他喝口水继续说,“他女儿也看了这段视频,跟我说他爸的行为有毛病,但是不会主动找事儿。我一直琢磨,难道当晚河堤上真就没人看到这个过程吗?”

张毅笑道:“那天他不是哭着喊着说老天爷看见了吗?都这么说了那是真绝望了,可能周围真是没有一点儿动静。”

“等等!”吴晶晶突然打断了张毅的话,“当时还真有点儿动静!”

通往老铁桥唯一的监控探头归分局巡控支队负责。按日期和时间回放后,吴晶晶发现了那辆没开夜行灯的汽车。汽车的影子很模糊,但从车的外形看是一辆豪华版的灰色新能源车。由于光线昏暗,无法看清车牌和司机的影像,但能确定前排坐着两个人……

第二天上午,一条寻找现场目击者的短视频出现在网络上。

这条相对滞后的“补救”视频是派出所听取了吴晶晶的建议制作的,一是对姚铁锤申诉信的一种回应,二是吴晶晶提供的这条线索存在一定的可能性。根据吴晶晶和辅警小林回忆,那辆车车头朝前,车尾冲着事发现场。如果新能源汽车的侧后方安装着摄像头,即使车里人没看到过程,尾部的摄像头也有可能记录下了在环形灯下发生的一切。

论证归论证,是否有效果谁都没有把握。想想看,假如当晚车上是两个热恋,甚至是搞婚外恋的人看到了那一幕,在看到这条短视频之后会主动出来说自己看到了整个过程吗?

对于吴晶晶的这番神操作,老高有疑问:“你咋想到车尾的呢?”

吴晶晶笑答:“是那只猫告诉我的……”

12

短视频上线后如一枚石子投入水里,一阵涟漪过后,很快就平静如初了。网民们像看热闹一样议论几句之后就刷过了,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在双管齐下的另一端,吴晶晶正在沿线寻找车主。

沿着老铁桥通往G区一路追下去,在一个宽敞的十字路口,这辆车清晰地出现在摄像头下。牌照连同车内的男女基本看清楚了,司机是个女人,副驾是一位戴眼镜的男人,俩人都戴着口罩。面部虽被遮挡,可汽车牌照却是真真的。通过查询交管部门车辆登记显示:车主叫李燕茹,女,三十三岁,本科学历,户籍地为浙江省某市某区某号,现供职市内某教育培训机构。

坐在张毅和吴晶晶面前的女车主显得很镇定,一身深色职业装,谈吐文雅,眼神透着机敏。

谈到某日某晚其私家车的行车轨迹时,女人的表情似乎有些诧异,她努力回想着说:“那天好像是个周末吧,我跟男朋友一起吃了晚饭,因为他喝了不少酒,我们就到河堤上吹风了。”

“请问您看到过这条短视频吗?”吴晶晶打开手机问。

“抱歉,没看到过,我每天很忙,基本没空看手机。”女人微笑应答。

“你们在河堤上吹风吹了多久?能说说具体时间吗?”

“大概是八点多去的,走的时候应该是将近十点的样子。”

“你们吹风的时候,看到有人在河堤上直播吗?”

“好像有个女人坐在椅子上冲着灯和手机说话。因为我们一直坐在车里聊天,外面的事没有太多注意。”女人的回答很坚决。

“河堤上有个男人和女人打起来,这个过程你们看到了吗?”

“没有啊,当时车窗关着,开了空调和音乐,外面的动静几乎听不到的。”

“那么,您是否看到附近有警车开过来?”吴晶晶问。

女人皱眉思索着说:“我不记得看到什么警车,抱歉,我们可能聊得过于投入吧!”

吴晶晶盯着女人的脸说:“我帮您好好回忆一下吧,那是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从西朝东开过来停在河堤上,而且警灯在河堤公园闪了大约二十分钟。”

女人恍然道:“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因为我们的车头是朝东的,走的时候好像身后是有光在闪着。”

张毅轻咳一声说:“听说您是搞教育培训工作的,我称呼您李老师吧。刚才您也看了那条短视频,那天晚上河堤上发生了一起故意伤害案。甲方因打伤了乙方已经被批准逮捕了,但甲方指控乙方事先对其有挑衅和故意殴打的行为,如果甲方所说属实的话,那么甲方的行为有可能就属于正当防卫。当然,这需要有充足的证据支撑。”

女人的表情稍显惊讶:“我明白二位警官的意思,不外乎就是让我出面作证吧?可是我确实没有看见俩人打架的过程,假如我看到或是发现了什么,我一定会尽力协助公安机关工作的。”

“如实向公安机关提供违法犯罪线索是每个公民的责任和义务,这个李老师肯定是清楚的。所以我们想请您好好回忆一下,把您看到的最真实的情况提供给我们。”张毅提醒道。

“您說的我都明白,可确实什么都没看到啊,您还让我说什么呢?真是爱莫能助啊!”女人带着几分焦虑说。

“您方便告诉我们您男朋友的情况吗?”张毅话题一转。

女人愣了一下:“不好意思,这应该属于个人隐私吧。不方便透露。”

张毅笑了笑:“是啊,如果那天晚上你们不在河堤公园,我们可能无权过问您的私事,但现在涉及一起案件调查,还是希望您能配合一下。”

女人看着张毅说:“今天是吴警官请我来了解情况的,我想我已经很配合了,可是您又要调查我男朋友,这不是为难我吗?”

“有证据显示车里当时有两个人,为了查清真相,我们必须逐一调查取证,难道您有什么问题吗?”吴晶晶回应道。

女人将头扭到一边说:“对不起,这是我的个人隐私,我不能提供。”

13

吴晶晶的爱情一夜触礁了。

晚上八点多,她与高叔正驾车在街上巡逻,突然接到一位陌生女人打来的电话。显示号码是陌生的,南方女子更陌生。对方先自报了姓名,随后直言她是小陶的恋爱女友,供职于上海某某证券公司,半年前与小陶因一场官司相识并坠入爱河。一周前,她偶然从对方手机里发现了他与吴晶晶的微信通话记录,于是质问小陶为何脚踏两只船。对方的解释是,这辈子他不会娶警花当老婆,手机上的互动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她提醒吴晶晶千万要认清此人不要再上当受骗,并准备向律协举报对方玩弄女性。随即还发来男友与一位时尚女子的亲昵照片。

近来,吴晶晶已隐约察觉男友有些不对劲儿。以往俩人每天的微信互动和电话聊天几乎占据了她生活的五分之一,现在逐渐的冷却和言语敷衍让她意识到对方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她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曾直截了当质问小陶到底什么情况。能言善辩的陶律师极力掩饰内心的慌乱,但吴晶晶还是敏锐地捕捉到对方在撒谎。不承认不能说明事情不存在。

陌生女人的来电验证了她所怀疑的一切。开车的老高似乎觉察出她情绪上的变化,悄悄将车停在僻静处说:“我下车抽支烟。”

吴晶晶拨通了男友的手机,对方的百般解释甚至发誓显得苍白无力,痛骂对方的冲动和愤怒都消失了,她默默挂断电话,然后将此人的所有痕迹删除干净。

街灯很亮,路人匆忙。警车安静地停在街角,远处的大排档烟火漫卷,烧烤的香气从车窗外随风飘进来。空地上,一位抱着吉他的小伙子正在唱歌直播。环形灯映着一张年轻的脸,那首歌叫《我要抱着你》,歌声哀婉且忧伤地在夜色中回荡着,听着听着,吴晶晶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老高将纸巾递给她说:“你和我女儿是同龄人,我跟你聊聊她的婚姻遭遇吧……”

坐在警车里,这一老一少聊起了关于情感与背叛的话题。女儿高琳的婚姻挫折是老高心里的痛,一个貌似完美的家庭一夜间倾覆于谎言与背叛的风雨中。作为父亲,他同样有太多的痛苦和无奈。生活哪儿有十全十美的,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吴晶晶默默地听着,就像遇到难事回家倾听父亲的劝导一样。

老高说:“失恋看似是件不好的事儿,但我说是件好事儿。咱们早发现早止损,是不是比生米煮成熟饭了更好呢?这种人看似外表光鲜,道貌岸然地把自己隐藏得很深,不过就是耍个小聪明罢了,到头来不还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吗?”

情绪失控的浪潮逐渐平息,吴晶晶恍若从梦中醒来,如果此事发生在去年的某个时候,自己很可能会因此坠入失恋的雾霭中无法自拔。此刻却今非昔比,下沉历经一年多的摔打与磨砺之后,她感觉自己的内心如淬火般坚硬起来了。曾经的远大理想正在逐渐虚化,现实变得异常饱满。难道这就是成熟吗?

十分钟后,老高接到牛强打来的电话:“高叔啊,我仔细看了烧烤店当天晚上的监控回放,副驾和烧烤店喝酒的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如果是两个人,那可真有点儿奇怪了!”这个消息也让吴晶晶一下陷入困惑中。

李燕茹不愿提供男友的信息也算在意料之中。正常恋爱中的男女一般不会有意隐瞒对方的身份,极力掩盖或躲闪,只能说明男女双方或一方的婚姻状况或身份是无法对外公开的秘密。女教师是未婚的,看来男方的婚姻状况要打个问号了。

回避或拒绝是不可能的。拖延两个小时之后,女教师很不情愿地说出了对方的名字:吕洋,二十九岁,供职于市内某房地产开发公司。

第二天下午,老高与吴晶晶在派出所终于见到这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男友:中等身材,体型健壮,肤色微黑;一身白色运动装,白色棒球帽,黑丝眼镜。显然是个年轻儒雅的小白领。

吕洋,户籍地为G区某街某号,离异,大专学历,现为某房地产业务主管。

面对警察提出的问题,吕洋的态度很是坦诚。他承认自己就是李老师的男友,两人是去年在某次全国房地产节能论坛上相识的。虽还没有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彼此相爱感情稳定。

“你们是几点到的河堤公园?”吴晶晶问。

“大概是八点多吧。”

“那个直播女人当时在河边了吗?”

“好像在吧。我喝了不少酒,记不太清楚了。”

“这期间,双方争执厮打的过程你们看到了吗?”吴晶晶问。

“没有,当时车窗关着还开了音乐,外面的声音根本听不到。”

“那么,您看到公园里有警灯在闪吗?”

“看到了,我们回头看了一眼,觉得是巡逻的就没多在意。”

“您觉得警车距离你们车停放的地方有多远?”

“天太黑了,我的眼神也不太好,估计有五六十米吧。”

“还有个问题,你们启动汽车的时候为什么不开夜行灯呢?夜间行车必须开夜行灯,这是每个司机都懂的基本常识啊。”

吕洋尴尬地笑笑说:“您说得太对了,她开车就是这么粗心大意的。那天晚上我喝了半瓶白酒,腦袋一直晕晕乎乎的,甚至说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启动车的时候,您为什么不提醒她呢?”

吕洋推推眼镜说:“当时我是半梦半醒状态,车子开到大路之后才发现并提醒她打开灯的。”

吴晶晶微微点头继续记询问笔录。

老高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扶着腰说:“现在有些司机开车就是毛躁,有的忘开灯,有的忘松手刹,这个习惯不好啊!”

“谁说不是呢,平时我也没少说她,可能跟人的性格有关系吧,平日里她做事也是丢三落四的。”吕洋附和说。

老高晃着身子走到吕洋跟前,掏出烟说:“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把你们看到的一五一十说清楚就行了。有些事儿我们必须走个流程。”

老警察的话让吕洋放松下来,忙起身接过烟说:“真是不好意思啊,因为我们还耽误您二位的时间了,抱歉啊!”

老高按着打火机,看着吕洋侧头将烟点燃说:“都是成年人嘛,谁还没年轻过呢,说句人情世故的话吧,一男一女黑灯瞎火的躲在车里肯定不会讨论什么世界和平,就说俩人在车里搞点儿什么亲热动作,正常的情爱交流警察也是无权干涉的。你用不着这么紧张!”

吕洋的脸上漾出微笑:“大叔您肯定是领导,水平就是不一样!”

吴晶晶瞥了一眼嘻嘻哈哈的老高,不禁皱起眉头……

14

姚铁锤因故意伤害罪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一年。舍得还向法院提交了附带民事赔偿诉状,要求对方赔偿其医药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共计十五万元。

姚瑶替父亲请的律师到看守所会见了姚铁锤,女儿突然回归和替父鸣冤的举动让他激动得痛哭流涕。他请律师给女儿带个口信,第一叮嘱女儿千万要遵纪守法;二是在厨房的吊顶隔离层有个饼干盒,里面有一张存有六万的银行卡和两千多现金,用于支付律师费和她的生活费,密码是姚瑶的生日。

律师告诉姚瑶,此案的关键就是当晚二人发生冲突时,假如有目击证人或影像证据支持,那么其父的结局将会反转。而现场客观条件很差,警方仍在调查中,希望有些渺茫。但是,比较有力的证据是姚铁锤的伤情鉴定单,起码证明对方有从背后袭击他的情节。可找不到关键证据而想将一个判决的案件翻过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到湘菜馆上班后,姚瑶的境遇逐渐转变。不仅生活安稳、收入稳定,还有人向她求爱了,此人正是老板娘的亲外甥小金。

小金比姚瑶大三岁,这位来自湘西的小伙子性格开朗、内心善良并炒得一手好菜。他很喜欢姚瑶直率的性格和干活儿认真负责的态度,处处关心照顾她。姚瑶喜欢吃辣的,他会在工作餐之外多加个香辣菜;姚瑶感冒卧床在家,他得知后立即将饭菜和药品送到她家里。

这一来二去,两个年轻人便悄悄坠入了爱河。姚瑶告诉小金自己是犯过错、判过刑的人,父亲还是有心理缺陷被判刑的“网红”。但小金的态度很坚定:“这些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我是真心喜欢你这个人,其他都不重要。”这样发自内心的滚烫告白让孤单的姚瑶感受到了温暖和希望。

过于亲密的交往很快引来传言和猜测,老板娘追问外甥到底什么情况,小金干脆将二人的恋情在菜馆公开了。于老板惊讶之后没说什么,倒是老板娘的心提了起来,因为自己一次冲动的善心,让亲外甥交往了个刑满释放且家庭背景复杂的女孩儿,这该如何向妹妹、妹夫交代呢?

小金是个有性格的人,看到身边人的态度后直接打电话给母亲说:“我是认定非姚瑶不娶了,你们最好还是祝福我们吧。”

这样的爱情故事差点儿让小金的母亲直接晕过去。小金的父母在老家开了两家火锅店,家里的经济状况是没得说,本想等儿子学成归来再开家湘菜馆的,没想到儿子突然谈了恋爱。

晚上,姐儿俩通电话商量了半宿,结论是只要能让儿子改主意,这边花多少钱都认了。找个借口辞掉姚瑶显然不太现实,因为小金已经扬言:如果辞掉女友就等于辞掉自己,他愿意陪着女友一起浪迹天涯。小金是主灶厨师之一,厨艺了得,他要是突然拜拜了,菜馆的生意损失是一方面,跟妹妹两口子也不好交代啊!

一番冥思苦想后,老板娘想解铃还得系铃人,让姚瑶自己了结这段情缘岂不是更好?老板娘的计划是用钱将姚瑶“砸”跑。可是她低估了姚瑶的决心和爱情的力量,面对升至八万的分手费,姚瑶的答复是:“人可以走,钱可以不要,但关系绝不会断。”

转天,姚瑶没来上班,小金也不知去向。三天后小金回来了,顺带宣布了一个让于老板夫妇更晕菜的消息:“我要和姚瑶登记结婚,婚礼就在咱们菜馆办!”

“你干啥子这样冲动啊!这是婚姻大事,可不是儿戏!”

“就是一件大事,因为姚瑶怀孕了!”小金满脸幸福地说。

于老板夫妇带来的这个消息,让正在值班的老高表情凝固了。

“高警官啊,我外甥论长相和人品都是百里挑一的,自从姚瑶来了之后就整天魂不守舍的,您说这小子是不是中什么魔了?背着我们干下这么大的事!现在我真有点儿后悔收留她啊,我妹妹家里就这么一根独苗,我咋向人家交代啊!”老板娘愁眉苦脸地说。

于老板苦笑道:“现在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父母三天后就坐飞机赶过来,说除了见姚瑶外,还要见她的父母。我们哪里敢告诉他们实情哦!”

老板娘说:“我外甥待人实诚,不会中了这姑娘的圈套吧!”

坐在值班室长椅上,夫妇俩不住地唉声叹气,整得老高的脑子也有点儿发蒙。本来是一件普通的好人好事,还不到半年怎么就变成一桩难缠的家务事了?再想,人家找上门来也是有道理的,当初不是你在菜馆当着众人信誓旦旦地说,以后姚瑶在菜馆里有什么难事,你们就来找我?得嘞,这事儿您看怎么办吧?

老高端来两杯水说:“我先给二位道个歉吧,这个事儿确实给你们添麻烦了,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咱们就面对现实吧,着急解决不了问题,姚瑶的事儿我既然答应了就会管到底的。”老高背着手在值班室来回溜达着,“慢炖的菜变成爆炒啦,一眨眼还提前把饭蒸熟了,这事儿可不小啊,我先找他们谈谈!”

老板娘着急地说:“他父母过两天就到了,肯定会问起姚瑶的家庭情况,我们不知该怎么回答,您老是否能出个面啊?”

老高说:“你们不用担心,姚瑶是我担保到菜馆上班的,到时我出面向他的父母解释。不过这事儿不能太着急啦,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骑马看不了《春秋》啊!”

15

对那家烧烤店的调查源于吕洋在派出所的自述。

作为距离现场最近的两个知情者,李燕茹及吕洋对现场情况的描述基本没有太大的出入。该说的都说了,就是什么都没看见。可仔细对照两份询问笔录,似乎有些地方不对劲儿。一是李燕茹说那天晚上那个直播的女人距离他们大概三十米,吕洋说是五六十米,而实际距离应是二十多米。即使天黑有一定的误差,但有直播灯光作为参照,吕洋的答案有些差距过大;二是吕洋自称晚上八点多就看到女人在直播,实际上姚铁锤是晚九点准时直播的;三是吕洋自称自己视力不太好,但老高给他点烟时,发现他戴的是一副高级平光镜;四是老高与之闲谈,提及假如情侣在车里搞点儿什么亲热动作警察也是无权干涉时,正常情况,他应该是脸红或尴尬,但对方却是一脸兴奋、完全与己无关的节奏。

办案队有人质疑继续查下去的意义何在。现在对方一口咬定就是什么也没看到,即使对方看到了就是不愿作证,警察也不能撬开对方的嘴强迫人家说啊。调查就此终结也说得过去,因为对方是恋人关系且没涉嫌什么违法犯罪,派出所还能把人家咋的呢?但如果就此结束,姚铁锤的申诉之路也就走到了尽头。

张毅想听听老高和吴晶晶的意见。

“我怎么感覺李燕茹这个男友似乎是冒名顶替的呢?”吴晶晶脱口而出,“开始我就怀疑她为什么不愿吐露男友的姓名,即使最后被迫说出了吕洋,感觉这个男友也是有备而来的。”

张毅说:“不排除这个可能,真情侣不会遮掩对方身份,假如那天晚上另有其人的话,说明对方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

老高笑了:“我看这个事儿背后肯定有猫儿腻。正常谈情说爱的人,来给公安机关作个证很正常嘛,可这位李老师的做法恰好相反,她害怕什么呢?就是担心身边的那个男人被曝光!”

张毅自语道:“这样说事情的性质就变了。本尊不敢来却派一个冒牌的来敷衍,这可是涉嫌干扰公安机关正常的侦查办案啊。”

老高说:“本是一出《铡判官》,却被他们唱成《狸猫换太子》。”

吴晶晶说:“另外,我请教过4S店,他们驾驶的是一款豪华版T系车,车身一般都有安全自动防护监控。即使他们没看到事情全貌,车的外置监控也应该拍到了!”

“我想姚铁锤直播时应该没看到那辆车,不然他一定会告诉我们的,咱们不妨回现场实地还原一下。”

“好,寻找无罪证据同样是咱们公安机关的职责。最后的希望就看最后这扇门啦!”张毅点头说。

经过研究,调查分两步走:一路晚上九点到河堤公园对现场重新进行模拟还原,另一路到烧烤店去调查取证。

烧烤店的监控探头确实拍到了当晚李燕茹与一位男士出入的身影。牛强对两组影像截图反复对比,发现当晚陪伴在李燕茹身边的显然不是那个风度翩翩的吕洋,而是一位四十多岁体型微胖、戴眼镜的中年男人。

小金父母从千里之外匆匆赶来,就是要阻止儿子对婚姻的草率决定,不想儿子结婚生子一步到位了!一家人聚集在酒店里,推心置腹谈、疾风暴雨谈、寻死觅活谈都不管用,儿子的决心坚如磐石,亲属的各种劝说均告失败。

生米既然成了熟饭,那么就说第二步吧:未来儿媳的容貌和气质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可提出想见对方父母时,却来了一个白胖的老警察。这究竟又唱的哪一出戏啊?

姚瑶的确怀孕两个月了。

看完姚瑶带来的孕检报告,老高的内心顿生怜悯:命运多舛的孩子,母亲早已不知去向,父亲正在服刑,自己收入微薄,今后再拉扯一个孩子,不知他们是否能共同面对生活的重负和风雨。

“高叔,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什么样的困难和阻碍都不会把我们俩分开,下个月我们要在菜馆举行婚礼。”小金语气坚定地说。

老高点点头,目光转向姚瑶问:“我想听听你心里的想法。”

姚瑶沉思着说:“其实我知道我们之间是有差距的,我的家庭残缺不全,我还在监狱服过刑,本来想单身过一辈子的,可自打遇到金子之后,我觉得看到了希望。他不歧视我、不嫌弃我,处处关照我、开导我,让我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温暖,我保证一定会做个好妻子、好母亲,踏踏实实跟他过一辈子。”

还让老高说啥呢?他长出一口气:“我相信你们是真心相爱的,虽说速度快了点儿,但也无妨啊!不要把过日子想得太简单了,婚姻就像是一道菜,别管炒得味道怎么样,俩人只能品尝不能挑剔啊!”

小金说:“高叔,现在我父母基本默认这门亲事了,提出要见见姚瑶的父母,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姚瑶抬头怯生生问道:“高叔,您能代表一下吗?”

16

“我是社区民警高利民,她父母有点儿特殊情况暂时来不了,姚瑶的事儿我全做主啦!”老高放下四盒糕点与远道而来的客人握手说。

同意与姚瑶的父母见面,约等于变相认可了这门亲事。可搬出一个非亲非故的老警察来谈结婚的事,小金的父母不解其意。

寒暄客套后,逐渐切入正题。当老警察如实相告姚瑶的家庭背景之后,小金的父母如冷水浇头一般——现实甚至超过了心里各种不好的猜测和预想。小金妈低头哭出声来,小金爸脸色煞白,眼神惊恐地望着儿子。

但是,老高的内心此刻却是异常的自信和镇定。就在半小时前,他接到吴晶晶打来的电话,他们拿到了一份长达二十多分钟的视频资料,内容是姚铁锤与舍得在河堤公园里发生冲突的完整经过……

李燕茹没有想到河堤公园的事会如此难缠。当派出所民警突然登门出示传唤证时,她疑惑不解:“我有什么过错要传唤我?”

她再次走进桥西派出所,直接被吴晶晶和刘艳带进了特殊的办案区,在这里接受了从未有过的一系列个人信息采集。从女警察严肃的表情里,她感觉似乎有些大事不妙。

警察的问题并不复杂——说实话。无辜、困惑甚至否认都不好使了,对方的潜台词就是有证据证实你跟警察说了瞎话,涉嫌干扰公安机关侦查办案……嘴上硬扛着,心里却在不停纠结着。一个小时后,李燕茹给出的答案出乎两位女警的意料:“很抱歉,河堤上发生的事儿我不该向你们隐瞒。那天晚上,我们确实没有看到他们因什么争吵,当时车里放着音乐,后来隐约听到外面有男人的乱骂,我们回头看时那女人已经走了,罵街的男人躺在椅子上打电话。后来警车来了,为避免麻烦我就开车走了。”

“什么麻烦?”

“因为我男朋友有家庭,假如这件事儿传出去……后来我们在手机上看到派出所发的那段视频,怕万一追查到我们头上,就找了朋友吕洋过来帮忙,我给他讲了事情的前后经过和细节,告诉他怎么应付警察的追问。”

“看来您培训得不太成功,吕洋的演技虽然很到位,不过最后还是露出了一大堆破绽。”吴晶晶看着对方说,“其实我们需要的是那天晚上双方冲突的真相,并非是对某个婚外恋情紧追不放。只是您过于聪明,害了自己还害了朋友!”

“您批评得对,都是我一时糊涂做错了事儿!现在我想用这个东西来弥补我的过错。”

当天下午,吕洋被传唤到派出所,跨进办案区那扇蓝色的铁门,被吴晶晶采集了相关个人信息后,他的神态便不再自若了。

吕洋不是李燕茹的朋友,事发前甚至都没见过这位李老师。之所以挺身而出假扮男友应对派出所调查,完全是替好哥们儿冯志广扛事儿。冯何许人也?街道办事处副主任。

吴晶晶做完吕洋的讯问笔录后感叹:年轻的现职副处婚内出轨未婚女教师必定会惊动纪检部门,接下来足够这个冯副主任喝一壶的!

一堆调查材料送至所领导的眼前。

“依法依规办!”孙所合上卷宗说。

17

还有四个多月老高就要光荣退休了,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的日子如梭一样朝前飞驰着。

最近老高的心情超级好,不是因为临近退休,而是身边发生的事。首先是姚瑶和小金的婚事。虽然小金的父母心里一百个不同意,但终究拗不过儿子钢铁般的决心。作为代表姚瑶父母的一方,老高表现得很沉稳,认真倾听着对方心中的忧虑,当然更多还是脸面上的事。如果在原籍老家,双方定亲还要进行一套如求婚、定亲、过礼、认亲、报日子等繁琐的习俗,如今在大城市一切都可以省略,但是结婚典礼不能没有娘家人啊!

老高看出了对方的心思,说:“这个您不用担心,那天我组团带娘家人过来,保证把这个面子给您撑足了。”

这边小金开始租新房、拍婚纱照,老高则忙着组建娘家团。掐指一算,婚礼后再过一个月,恰好是老高的退休日。

第二件事,就是关于姚铁锤的那段视频证据,根据流程已送到检察院并提请再审。这个消息同样为姚瑶及小金的亲属们带来些许宽慰。

完美啊!老高越想越欢喜,毕竟这是自己在桥西近两年里做的一件比较满意的事。

这天上午,社区组织开展社会公益服务。正在街上给老人理发的老高突然接到大鹏打来的电话,说早晨收到刑科所反馈来的一条DNA比对信息,事关汪素梅失踪案的,请他速回派出所。

这个消息让老高异常惊讶,难道说悬案有了线索?他顾不上多想,将推子交给身边人开车直奔派出所。

派出所会议室里坐着几位大案队的刑警,为首者正是大鹏。所领导及办案队民警先后聚齐,大鹏开始通报信息。近日,市刑科所DNA实验室值班员通过染色体分枝体系比对,发现当年耳环遗留血迹的DNA与一名被治安拘留处罚人员的DNA有家族基因联系。此人名叫吕洋,不久前因作伪证干扰民警办案而被桥西派出所治安拘留十天。

一场暴雨瓢泼而下,两天的强降雨将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都认真冲洗了一遍。上游来水让丰产河水位几乎接近警戒线,比邻丰产河的水渠水位也顺势上涨。

早晨,紧挨水渠的围墙下站着十几名警察,水渠上漂浮着一个黑色的橡皮筏,两名刑警拿着竹篙在渠边上探寻着。

老高和吴晶晶也站在水渠边。这样的场景是老高从来不曾想过的,大案队通过划定家族范围及DNA采集比对,发现遗留在耳环上的可疑血迹来自吕洋的叔伯兄弟吕振元。

一个陌生男人的血迹是如何遗留在一位失踪少女的耳环上的呢?这个答案等同于开启这桩悬案的密钥。

吕振元——当地有名的水产养殖大户,当大鹏带刑警去抓这个热心公益的慈善家时,对方正拎着包准备乘机南飞参加某个论坛。

“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知道,我早就等着这一天啦!”

“说得对,我也等了二十六年!”

“我看你挺眼熟的,你是不是姓张?住发电设备厂宿舍?”

“没错,我叫张志鹏,你爸不是发电设备厂副厂长吗?”

“我想起来了,你是张技术员的二儿子。”

“汪素梅在哪儿?”

“被我杀了……”

“尸体藏哪儿了?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让我死也死个明白!”

“因为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的擦肩而过。”

被掩埋了二十六年的真相是这样的。

吕振元与汪素梅都是发电设备厂职工子弟。两家不仅同住一个职工宿舍区,两人初中还是同一年级的。案发時,吕振元正在设备厂仓库当电工。

案发当晚,他与实习电工小赵在变电站值夜班。天热口燥,他说想喝酒,小赵忙出去买来酒菜,俩人躲在值班室里喝酒。小赵是新分来的技校生,在厂领导儿子面前自然是言听计从。

喝到醉眼蒙眬时,他跟小赵说出去溜达一圈。变电站不远处就是厂区的围墙,翻过墙就是那条僻静水渠和土路。翻墙是因为变电站距厂区大门太远,这样出去可以节省十分钟。平时翻墙他身手矫健,那晚因为醉酒被角铁划破了两根手指。

出厂,他是去找小姐的,当时丰产河对面G区的街上有很多按摩洗浴房。他在街上找了家洗头房,选了一位中意的小姐,正要解裤子,突然发现裤子里的钱包不见了。口袋里的零钱仅三十有余元。他问小姐三十可否?小姐说滚蛋!

他窝着火朝厂区走,刚拐上围墙的土路,就见不远处砖垛下有个女孩儿坐在砖上抽泣。醉眼中姑娘很漂亮,那一刻,他决定要把体内所有的压抑都释放出来……

为了不让对方喊叫,他上前掐住了女孩儿的脖子,对方拼命踢打一阵后身子就不动了。他将女孩儿抱到暗处强奸后发现——女孩儿他不仅认识,还死了。

18

三天后,围墙下的水渠被分段节流两百余米,两台抽水机轰鸣了五个多小时后,布满杂物的褐色河床逐级袒露出来。铲车轰隆隆地开过来,挖掘目标是河床下四个残破的涵洞。

根据吕振元的交代和现场指认,当晚汪素梅的尸体被他塞进水渠的一个涵洞里,为了防止事后被人察觉,他还顺手找了几段废弃的渔网将尸体缠绕起来。但当年参与调查的老刑警回忆,当时水渠里的几个涵洞都掏遍了也没有发现汪素梅。果然,最后的结果与最初一样,除了更多的废弃垃圾和建筑材料外,没有发现任何与失踪者相关的踪迹。

三天三夜的挖掘寻找结果是零,搜寻工作暂时告停。

“他会不会故意撒谎啊?假如找不到汪素梅的遗骸,等于少了最关键的证据链条啊!”吴晶晶说。

这句话似乎点中所有办案刑警痛苦的穴位,会议室顿时增加了几分紧张感。纵观全案,只有吕振元本人交代的杀人藏尸过程,连当年为他作伪证让他得以逃脱警方排查的小赵也死于一场车祸。仅有的证据就是失踪者耳环上的那滴血迹……

老高默默走出会议室,这个场合自己能说些什么呢?破案推理一窍不通,自己不过是作为案发地社区民警参与旁听罢了。如果吴晶晶说的话变成了现实,那么对吕振元的刑事诉讼过程会很艰难。

他走回宿舍,见牛强正斜靠在床上看书:“高叔,还没结果吗?”

老高摇头说:“够呛啊,都折腾三天啦!”

牛强本来是请假在家帮父亲收拾房子的,刚休三天,晚上就被老高喊回来了。到所里才知道是辖区的旧案重查,刑警们正在四处寻找失踪者的骨骸。作为辅警,他的职责是辅助民警的工作,不该打听的他从不多问一句,尤其是这样重大的刑事案件。于是他默不作声地继续埋头看书。

老高躺在床上,闭眼养神说:“四个涵洞都掏干净了,最后还是竹篮子打水啊。唉!怎么怪事儿都在桥西呢?”

不知过了多久,打着呼噜的老高被人轻轻唤醒了。他睁开睡眼,见牛强站在床前:“怎么啦?”

“高叔,我刚才想了下,水渠里的涵洞不应该是四个……”

“你说什么?”老高坐起身来。

“东侧是有四个涵洞,但是水渠西侧有个凹进去的部分也是涵洞。画图的时候水位正好下降,我用无人机升空仔细看了之后,发现它与丰产河河边的一根水泥管在同一条直线上,只不过水渠这边全被垃圾树木盖住了。您看,我已经把它标在咱们网格图上了!”牛强展开地图说。

老高突然有种感觉——想哭。

今天,“天天湘菜馆”里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玻璃上的大红喜字在阳光下透着浓浓的喜庆。大堂里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过后,小金与姚瑶的新婚典礼拉开了帷幕。

小金西装革履,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姚瑶身披婚纱,光彩靓丽得如一朵盛开的莲花。主婚人的席位上端坐着小金的父母和身穿西装的老高,小金的亲属团队坐着于老板夫妇等十几位亲戚,姚瑶的亲属团队坐着吴晶晶、高琳、大鹏及三位社区主任。

认亲、交换婚戒、喝交杯酒,掌声笑声不断将婚礼推向了高潮。

很快,司仪将话筒传到了老高手里。

“今天,是金子和姚瑶的大喜日子,作为姚瑶的娘家长辈,我很荣幸能代表她的父母讲几句话。今天是两人新生活的开始,首先我要感谢金子的父母,感谢你们培养了金子这样善良又正直的儿子,对姚瑶始终如一地关爱、不离不弃。我还要感谢桥西街的父老乡亲们给予姚瑶的温暖、理解和帮助。最后,我代表娘家团来宾祝福两位新人!”

“作为姚瑶的娘家长辈,我很荣幸能代表她的父母讲几句话……”

老高话音刚落,门口突然传来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高哥,我来了……”

众人循声回头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位陌生的光头男人。

“爸!”姚瑶的泪水夺眶而出。

后记

当我写完这些琐碎的往事时,高叔已经退休三个月了。

高叔不愿意让我把“新警察”的故事写出来,他说有些事记在心里就行了。但我还是违背了高叔的意愿,把两个“新警察”的故事讲给大家听。

姚铁锤回家了。那份关键视频证据上交后,检察院启动再审抗诉,法院改判其无罪,释放回家。对方住院的医药费及网络经济纠纷则由法院另行审理。在女儿的婚礼上,他跑过来给高叔跪下,父女俩抱头痛哭成了泪人。姚铁锤发誓彻底告别直播和女装走秀,并以光头明志,目前正在湘菜馆后厨打工。

李燕茹與冯志广的行为涉嫌干扰公安机关正常调查办案,最后被给予治安罚款五百元的处罚,纪检部门启动了对冯的调查程序。

辅警牛强因给侦破汪素梅失踪案提供了重要破案线索,分局为其申报个人三等功并推荐他参加今年的招警考试。

水泥管残存的尸骨被刑警挖出并成功提取DNA,经比对确为失踪二十六年的汪素梅。杀人隐藏二十六年的吕振元已被提起公诉,等待他的是法律的严惩!

汪素心还在精管院治疗,当老高和吴晶晶告诉她其妹失踪案件已告破、凶手落入法网的消息时,她一度不相信,最后出具了相关法律文书并请她签字之后,她才哭着跪地致谢。为了满足她的心愿,她被警车接到了妹妹遇害的水渠边,亲手烧掉了她给天堂母亲写的一封信……

大鹏与高琳正携手走在情感之路上,期待来年的幸福花开。

现在,丰产街的社区民警叫吴晶晶。走在社区里,偶尔会有人问起老高,他们依然想求证老高究竟是不是局长……

责任编辑/吴贺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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