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文《湖心亭看雪》讲解刍议

2024-05-09 04:00张则桐
古典文学知识 2024年4期
关键词:陶庵梦湖心亭看雪湖心亭

张则桐

《湖心亭看雪》已收入初中语文教材多年,从人教版到部编版,一直受到语文教学界的关注,关于《湖心亭》的教案和解读文章不断涌现。这篇简短的散文似乎触及语文教学的敏感神经,总能引出一些令人兴奋的话题。作为张岱的研究者,我一直关注中学语文教学界关于《湖心亭看雪》的教学和相关探讨,盘桓多年的一个问题也越来越清晰,即作为初中语文课文的《湖心亭看雪》,应该如何向学生去讲解呢?

《湖心亭看雪》是张岱回忆性质笔记《陶庵梦忆》收入的一篇作品,从创作的角度来说,我们应该了解这篇小品的写作过程。《陶庵梦忆序》写于清顺治三年(1646),绍兴鲁王监国政权崩溃后,张岱在嵊县西白山中躲避兵乱期间。据《陶庵梦忆》中的一些篇目来看,张岱并非一无依傍从头创作,而是对大量的旧作进行选择、编排并改写。通过这种独特的形式表达作者对往事的认识和评判。那么,张岱所依凭的旧作是什么呢?有过去所作的诗文,应该还有一些类似日记的短小的札记。晚明文人热衷于写日记,与那时注重个性的思潮有关,日记是能够体现作者真实面目的一种文体,正如晚明文人张大复所说:“大言浮语,都非所屑。令览者知此日之情性面目,不假于人,故以为抚掌之资。”(《此时情性》,《梅花草堂笔谈》卷八)晚明文人的日记,有的作者将其收入文集刊刻出版,如袁中道《游居杮录》等;有的作者对其修改整理,编成笔记刊刻,如张大复的《闻雁斋笔谈》《梅花草堂笔谈》等。张岱友人祁彪佳的日记非常详细,从中可以了解明末文人日常生活的情形。当前没有发现张岱日记的文献,在当时的风气下,他应该随手写下一些日记体的杂记,有的整理成文,如《岱记》,有的未经整理,《湖心亭看雪》属于此类,其标题应有“杂记”“小记”之类字样。此文应是崇祯五年(1632)十二月张岱所写的日记体杂记,后收入《陶庵梦忆》,后来又被张岱收入《西湖梦寻》,题目即为《湖心亭小记》,由此可见,张岱非常重视这篇作品。

如果以知人论世的眼光来考量《湖心亭看雪》,它刻画了崇祯五年十二月张岱的性情面目,张岱在文中表达了一种属于中年人的孤独寂寞,孤舟看雪背后有深厚的越中文人看雪情结的积淀。张岱的孤独寂寞不是晚唐苦吟诗人那种冷清灰暗的类型,而是明朗郁勃,充满热力,文中写道:“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此处的“沸”字应是此文的文眼所在。(参见笔者《〈湖心亭看雪〉的另一种读法》,《书屋》2016年第4期)在构思上,《湖心亭看雪》借鉴了《世说新语》“王子猷雪夜访戴”和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又对二者的文意作了翻转,引出新意。张岱将《湖心亭看雪》收入《陶庵梦忆》,应该是觉得此篇留下了他中年时代的心灵印记。在《陶庵梦忆》中,他故意打乱时间的顺序和题材的分类,使各篇随意地组合在一起,呈现无序的状态,其实只要把书中的篇目按时间次序排列,《陶庵梦忆》可以看作张岱的自叙传。《湖心亭看雪》应该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篇,它是张岱中年时代的心灵文本。

一篇文学作品写成以后,就成为独立开放的文本,对它的解读也会多元展开,出现“作者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的情况,对于文学经典,尤其如此。不同时代、不同阶层的读者都带着各自的阅读期待进入文本,形成了深浅难易层次不同的解读。作为《陶庵梦忆》中的《湖心亭看雪》,可以理解为张岱中年时代的心灵文本;作为明清小品选本中的《湖心亭看雪》,可以从晚明文人自由洒脱的风度去解读。这篇小品文字干净、尖新,初见会使读者有惊艳之感,又禁得起反复研读品味,内涵非常厚重,已经成为古代散文的经典。

而作为课文的《湖心亭看雪》,应该如何讲解呢?课文具有引导作用,编者在选编时有明确的目的。教师实施教学,既要充分领会编者的意图,又要考虑课文所面对的学生的接受能力。《湖心亭看雪》收在部编教材九年级上册,授课对象为初三的学生。初三的学生处在少年向青年过渡的时期,生理渐趋成熟,而心理和情感体验还比较稚嫩,与成年人有较大的差异,所以不能用成年人的理解能力去要求学生,在成年人看来非常自然简单的事情而年轻的初中生却难以理解和接受。《湖心亭看雪》的讲解必须与学生的理解接受水平相匹配,才能达到较好的效果。

如果从作者的角度来讲解《湖心亭看雪》的精神旨趣,对于初中三年级的学生来说显然是不合适的。他们的年龄和经历无法理解古代有才华又郁郁不得志的中年人的孤独寂寞的情怀。笔者曾经听过两位初中语文教师开设的《湖心亭看雪》公开课,也看过一些公开发表的《湖心亭看雪》教案和教学设计,发现有不少老师在讲解《湖心亭看雪》时,喜欢抓住张岱作为明遗民的身份来解读。按照这个思路,开篇“崇祯五年十二月”,可以理解为入清后仍然使用明朝皇帝的年号,体现了作者怀念故国的情绪。而在湖心亭煮酒赏雪的二人,“是金陵人,客此”,金陵乃明初建都之城,崇祯皇帝自缢后弘光小朝廷在此偏安近一年,张岱写二位客人是金陵人客居于杭州,流露了对明朝灭亡的哀悼。这样解读于写景之外增加了文章的政治内涵,似乎更有深度,也不能说毫无道理。张岱是一个坚定的明朝遗民,入清后他的作品表达黍离之悲和故国之思是非常自然的。但思恋故国也是属于成年人的比较深沉的感情,对于当下的中学生来说,想有所理解和体会也是比较困难的。如此讲解下来,学生仍然似懂非懂。况且考查此文的写作过程,作为写于崇祯五年的一篇日记体杂记,张岱表达的重心似乎全然不在故国之思上。

部编九年级《语文》教材《湖心亭看雪》正文前的《阅读提示》说:

大雪净化了天地,冻结了人声鸟语,也激发了作者游览西湖的雅兴。他在沉沉夜色中乘舟独往,看到雪中的西湖果然风光不凡。更没想到的是,这种情形下还有先“我”而至的赏雪人。边读边思考:这是一番怎样的境界?如此简洁凝炼、生动传神的文字,又带给我们怎样的美感?

文后的《思考探究》有三題,一、二题为:

一、朗读并背诵课文。课文是从哪几个角度写西湖雪景的?文中有关“湖上影子”的几句描写很有特点,试作具体分析。

二、“湖中焉得更有此人”一语,与文中哪句话相互映衬?试结合语境,分析这两句话的深层内涵和表达效果。

第三题是对关于湖心亭的三副对联的理解,属于课文内容的延伸。《阅读提示》一方面强调西湖雪夜“风光不凡”,另一方面突出遇到先“我”而至的赏雪人的感受,最后归结为美感。《思考探究》的一、二题分别从这两方面检测学生对课文的理解。编者的目的十分明确,即让学生体会西湖雪夜的风景之美,这是一种特殊的美,并不是大多数人能够欣赏的。由此引出第二个目的,在此情形下,有相同审美情趣和眼光的人邂逅,会是怎样的感受。以这两点为核心展开教学才符合教材编者的意图,这样的理解和切入方式应该与初中学生的理解接受能力最为匹配。还有一点也非常重要,即教材编者的意图并不违背作者的创作意旨,可以说是题中应有之义。对于游赏西湖,张岱主张要学“董遇三余”,他说:“董遇曰:‘冬者,岁之余也;夜者,日之余也;雨者,月之余也。雪巘古梅,何逊烟堤高柳;夜月空明,何逊朝花绰约;雨色空濛,何逊晴光滟潋?深情领略,是在解人。”即避热趋冷,于寂寥处发现西湖独特的美。所谓“解人”,应该具备一双捕捉美的俊眼,一颗感受美的慧心,与《湖心亭看雪》中的“痴”内涵相近。

明确了教材编者的意图,接着需要思考如何在教学中实现。我觉得在进入课文之前,应该对杭州西湖作一介绍,尤其要突出西湖的美学风格。作为一个人工湖,白居易、苏轼都曾在杭州任职期间对西湖进行疏浚建设,形成了白堤和苏堤,湖光山色,碧柳夭桃,西湖风景属于典型的江南明媚之美,山水树木色彩明丽,温婉可人。古代西湖紧挨杭州城,便于市民游览,而湖心亭位于外西湖中心,在此处观赏,四面青山犹如屏障,湖光树影尽收眼底。正因位置绝佳,平时游客蜂拥而至,环境遭到破坏,王思任说:“湖心亭宜月,宜雪,宜烟雨,宜晚霞落照。然而醉少狂黩,遗溲撒屎,写句题名,不辱尽之不上。太监孙隆作文昌阁其上,差有顾忌。”(《游杭州诸胜记》)宋代词人柳永《望海潮》描绘西湖说:“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可谓曲尽西湖之妙,这是一种带有欢快的世俗气息的山水之美,甚至可以说有几分脂粉气,苏东坡将其比为西子,天生丽质,浓妆淡抹总相宜。张岱认为西湖为“曲中名妓,声色俱丽”,众人皆注目其倚门献笑的明媚,却不知它还有另外一副高冷的面目。张岱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此,他避热趋冷,在欣赏西湖时不走寻常路,在众人冷落西湖之时发现西湖的大美。

有了这样的背景和铺垫,再来读《湖心亭看雪》中关于西湖风光的描绘,就可以进入文字所构筑的情境了。“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这正是西湖最为冷落的时刻。作者选择晚上更定(即晚上8点左右)以后,在农历十二月已经算是深夜了,相较于白天,在如此寒冷的冬夜,更无人会去西湖游览。作者乘坐的乌篷船慢悠悠地在西湖上荡着,他看到了什么呢?“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视野所及,都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在此混沌苍茫的白色之中,只能看到一点苏堤起伏的痕迹和湖心亭的小小的轮廓,一切都变得渺小,连作者坐的船也微如芥子,作者和船夫也像小米粒一般。从“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到“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可以理解为作者采取从高处观赏的视角,也可以理解成前为实写,后为虚写。这样的文字,是以山水画家的眼光摄取景物而呈现出来的效果,通过长堤、湖心亭、小船和人的影子突显此时大雪、寒气所造成的混沌苍茫的境界。宗白华先生认为:“只在大雪之后,崖石轮廓林木枝干才能显出它们各自的奕奕精神性格,恍如铺垫了一层空白纸,使万物以嵯峨突兀的线纹呈露它们的绘画状态。所以中国画家爱写雪景(王维),这里是天开图画。”(《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如此境界显然与平时明媚秀丽的西湖风光截然不同,它代表另外一种美学风格,包容、大气、孤独。

湖心亭遇客这一节文字,须从作者的心理波动来理解。上文已说“独往湖心亭看雪”,一个“独”字,表明作者认为此时此刻没有人会像他那样冒着严寒去西湖赏雪,他觉得自己是孤独的。然而到了湖心亭,却发现已经有两人先他而至,他们铺毡对坐,旁边一个童子用火炉煮酒,热酒正沸腾,在天地一片混沌严寒之际,小小的湖心亭里是何等热烈!亭内亭外反差极大,形成了巨大的张力,写二客的反应:“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着作者一起饮酒,“余强饮三大白而别”。这里需要介绍一个背景,张岱不善饮酒,酒量不大。此刻勉強喝了三大杯,已经超量,这显然是情绪激动而致。饮酒之时,他们之间当然要交谈,张岱只用“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一句带过,不出姓名而特别说明他们俩是外地人,客居于杭州,意在强调这纯然是一次邂逅,相聚即分别,此后也很难再遇。然而,在这一天的夜里,他们有相同的情趣,相似的眼光,他们对西湖的雪景独有会心。对于作者来说,西湖雪景乃是自己刻意追寻的美好,湖心亭邂逅二客则是意外的惊喜,同调难求,知音难觅,却于不经意间得之。

文末以船夫的评论作结:“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这里要对“痴”字之意稍稍作一讲解,“痴”原为贬义词,意为愚钝、迷惑,但后来在中国文化中专指禀赋异常、性情独特的文人才士。周汝昌先生有一篇文章《说“痴”》,他概括“痴人”说:“这些人大抵具有极大的特色,在他们身上体现着绝世的天才,惊众的技艺,而且还有最令人感动的性情和智慧。”在《湖心亭看雪》里,“痴”表现为不同流俗,有独特的审美眼光,在山水寂寥的时刻发现西湖的大美。能够发现和欣赏西湖雪景之美是一种快乐,而在苍茫天地间邂逅情趣相投的人,虽然只如雪泥鸿爪般匆匆一瞥,也足以惊心动魄。二客感叹的“湖中焉得更有此人”与船夫的“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前后呼应,表达了二客与作者相互欣赏。人世间总有一些特殊时空的相遇,没有功利,不需互通姓名,却莫逆于心,惺惺相惜。

作为课文的《湖心亭看雪》,讲解时应该抓住西湖雪景之美和湖心亭遇客的心理、人格特征来深入阐发。通过对这篇课文的学习,可以培养学生的审美眼光,提高学生对自然的欣赏水平,这在整个社会日趋城市化的当下,其意义尤为重要。自然永远是人类美感的源头,无论物质文明多么发达,我们都应该善待自然,在自然中发现大美,并以此来滋养我们的生命,这其实已经涉及人生艺术化的问题了。朱光潜先生《谈美》最后一篇《“慢慢走,欣赏啊!”》专门谈论人生的艺术化,他认为:“离开艺术也便无所谓人生,因为凡是创造和欣赏都是艺术的活动,无创造、无欣赏的人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名词。”而且,“人生本来就是一种较广义的艺术。每个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朱光潜全集(第二卷)》)。从这个意义上说,《湖心亭看雪》是张岱的人生,也是张岱的艺术,对于处在心理成长期的初中生,有多元的启示和引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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