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短剧演员，放弃2000万粉丝

尹为鉴

“以前短剧行业是一片蓝海，创作很自由。但现在不同了，为了流量变现，很多东西都是编排好的，创意由不得自己，剧本和人设也不是最初的构想。我们就像是孔雀，为了迎合别人而开屏，戴着面具往前走，而且可以被替代。”

初见张宸铭的时候，他坐在咖啡馆的一角，低头看着手机，身体却坐得很端正。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瘦削的身形半明半暗，那张侧脸没什么表情，一眼看去，平静又干净。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安静的人，运营着巅峰时期拥有2000万粉丝的“破产姐弟”抖音号，他本人时常在短剧中扮演或张扬或疯癫的男主角。

张宸铭说，这就是命运带给他的“反差感”，就和他的职业生涯一样，在“反差”中走到了今天。

黑暗时光

“我不是一个听父母话的人，如果按照他们的预想，今天的我应该会成为一名机场的地勤，然后平平淡淡过自己的日子。”在采访刚开始的时候，张宸铭说话的语调很高，用充满活力的声音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我兼职做过很久的现代舞老师，但第一份正式工作却是HR。”张宸铭告诉记者，2017年，他带着3000块钱和一个箱子来到了青岛，不知道未来的路要怎么走，只知道自己离开了东北老家。

在青岛的第一年，张宸铭接触了很多行业，从HR到房产中介，再到营销，最后做了猎头。“短短一年换了很多工作，这不是我的本意，但为了生存下去，必须想办法挣更多的钱。从小到大，家庭在经济上对我的支持确实有限，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打工赚钱，甚至学舞的费用都是靠着在外面表演挣来的。”

有时候，付出和收获不会成正比。虽然张宸铭很努力地工作，可收入始终在温饱线上徘徊。青岛的生活远比他想象中的艰难，城市的灯红酒绿也似乎与他无关，那是他第一次萌生了离开青岛的想法，因为快要生活不下去了。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张宸铭去了一家公司应聘主播，而这一次，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刚面试完那家公司，我就收到了另一家公司的电话，对方问我想不想试试微短剧。更巧的是，两家公司竟然在同一座楼里，然后我就一脸茫然地面试去了。”

生活的压力与喜欢新事物的性格，让张宸铭最终与青岛一家MCN机构签下合约，并就此走上了微短剧的道路。那个电话，改变了张宸铭的生活轨迹，但不代表从此一帆风顺……

“2018年前后，业内还没有‘微短剧这个概念，公司给我们的定位叫作‘达人。最早我拍摄的视频也是以一些测评为主，因为入局早，所以获取流量的速度比较快，但一直没有实现商业转化。”张宸铭的脸上闪过一丝苦涩，因为对他而言，那段时间是真正意义上的“黑暗时光”。

“现在说起来，可能很多人都觉得可笑，那段时间我经历了一场‘网恋，却没想到对方是一个骗子。”张宸铭尴尬地挠了挠头，他说自己因为轻信了对方精心编织的谎言，而将信用卡寄了过去，一夜之间，张宸铭的身上就多了10万元的负债。

10万元，对于一个刚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而言，无疑是个天文数字，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件事，只记得自己一遍又一遍地给对方留言，希望能换来奇迹。

当然，奇迹没有出现。

那是张宸铭第二次想要离开青岛，甚至不只是想离开这座城市那么简单，因为快要活不下去了。

“破产姐弟”

“那是最黑暗的日子，每天都觉得像是窒息一般。”张宸铭谈起那段往事时，呼吸会不自觉地急促，虽然他说自己早已走出来了，但实际上这依旧是留在他内心深处的伤痕。

走上绝路，不代表绝无出路。没有任何余地的张宸铭决定在职业生涯上赌一把。

“当时公司除了我，还有另一个达人，都是有流量没商单，既然大家都是失意者，那何不凑到一起拼死一搏？”张宸铭的想法，获得了公司的认可，于是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达人组合到一起，或许是因为自己负债累累的银行账户，最终他们给新的账号起名叫“破产姐弟”。

“做这个账号前，不是没想过退缩，但还是想搏最后一次。”不认命，是支撑张宸铭走下去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回顾这几年的故事时，他很庆幸自己抓住了且没有松手。

“这是一个全新的账号，我们又是没有影响力的达人，没人愿意替我们写剧本，最初所有的创意和剧本都是我们自己完成的。”谈到账号运营的初期，张宸铭坦言那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过程，他们拼尽了全力，可对于结果却没有任何把握。

但这一次，付出得到了回报。“破产姐弟”的第一期視频就获得了极大的关注量，在第三期推出后，他们便接到了商单。

“我们入行早，那个时候拿的都是固定工资。在接到商单以后，我第一次拿到了额外的奖励，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的收入中还有一个叫作‘绩效的部分。”张宸铭说，在那一刻，他获得了久违的满足感，因为自己的价值终于得到了体现。

8个月后，内容搞笑又辛辣的“破产姐弟”抖音账号拥有了超过1200万粉丝，也在那个时候，张宸铭赚到了他入行后的第一个10万元，还清了所有的负债。

还完债款的张宸铭如释重负，从欠款到还清虽然只有8个月时间，可对他而言，恍如隔世。那一天，张宸铭请剧组同事吃了顿好的，随后回家大哭了一场。

“我很感谢在最困难的时候，有他们陪我一起走，账号的出圈，是所有人努力的结果。”张宸铭相信团队的力量，也得益于团队携手共进，让“破产姐弟”在一年后拥有了2000万粉丝。

那是张宸铭最开心的日子，所有人向着同一个目标努力，产出自己的创意，输出自己的作品。欢声笑语成了生活的一部分，阳光照到了张宸铭的身上。

人间清醒

“微短剧这个行业包容度很高，每个人都可以平等地上传作品，在法律允许范围内，这个行业会接纳不同身份、不同经历、不同年龄的人，让他们尽情地展示自己的才能。这是行业独有的特性，也给了我们这些草根一夜成名的机会。”张宸铭对于“破产姐弟”的成功有着颇为清醒的认识，他知道火的是账号，而不是某一个人，被关注的是内容，而非剧中的演员。

聊到此时，张宸铭说话的语调已经降低了很多，他不再像开始时那么高亢，而是慢慢进入了一个轻声细语的平静状态。

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这种反差，他告诉记者：“这其实就是我的真实状态，别人总觉得我是个‘社牛，很爱说笑，可私下里的我，习惯一个人待着，不想有人来打扰，也不愿意去交朋友。”这一次，他的脸上没有微笑。

“破产姐弟”毫无疑问是成功的，可在张宸铭看来，成功的原因是踏准了风口。

“也许没有我，这个号还是会成功，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我们恰巧走在了这个热门的赛道上。这不是公平的事，优秀的人太多，我始终不认为自己是特别出色的那一个。”

张宸铭保持着少有的“人间清醒”，在短暂的喜悦后，账号的火爆反而加重了他身上的不安全感。

“2018年到2020年间，微短剧的环境是很良好的。那时候资本还处于观望状态，对微短剧创作者的态度是合作、不干预。但在行业火爆之后，资本的下场让整个微短剧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参与其中的人越来越多，凭着一张脸获得资本青睐的例子比比皆是，流量驱动着微短剧的内容方向，绝大多数创意向资本低头。”张宸铭不喜欢这种状态，但他知道，很多事情没有公平可言。

他也时常会羡慕那些相貌身材出众的人，在资本的扶持下成为顶流，哪怕他们的内容并不出彩。可他改变不了现实，唯有做好自己。

“微短剧这个行业，能够迅速满足一个人的虚荣心，在很短时间内，你就会见到人性真实的一面。”张宸铭仰着头，回想着身边曾经的“朋友”，像是对记者说，更像是对自己说，“身边的人或许昨天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编剧，在写出一个‘爆本后，第二天就可能用鼻孔看人。你曾经可能只是大家眼中的小透明，当你的账号有影响力后，好多根本不认识的‘朋友会主动找到你，嘘寒问暖，他们是真的关心你这个人吗？他们只是在乎你的钱。”

此时的张宸铭冷冷地哼了一声，不似那个安静的自己，倒很符合他剧中犀利、毒舌的角色形象。

在这个行业的资历混老了，张宸铭体验到的人情冷暖也就多了。不久后，他更改了自己的微信签名，并沿用至今：就一普通小老百姓，不借钱不借钱不借钱。

活得干净

快乐吗？这是记者最想问张宸铭的问题。

他的回答不假思索，“快乐过。”

“账号运营初期当然是快乐的，但资本和流量将你绑架的时候，‘钱只会把人压得越来越垮。而且，当所有人都知道这行赚钱的时候，那就该变天了，专业的演员，甚至明星开始下场参与，我们生存的空间自然越来越小。现在这行，更多的是体验生活的人，大部分人并不赚钱，毕竟被资本和资源看中的只是一小撮人。”

但张宸铭依旧很坚定地告诉记者，在这个越来越卷的环境里，他依然快乐过。

“我们的视频风格偏轻松娱乐，会用喜剧的方式传递正能量，或抨击一些不道德现象。有一天，我的一对粉丝夫妇带着他们的孩子来到我面前，对孩子说，‘你长大后要成为哥哥这样正直善良的人。那一刻，我真的覺得一切都值得了。”张宸铭的声音依旧不大，但脸上浮现的是满足的笑容，他的眼眶泛过一瞬间的红色。

这是一件小而平凡的事情，却烙在了这个曾拥有2000万粉丝的微短剧演员心里。这一句肯定，对很多人而言，大概不会太放心上，可对张宸铭来说，意义截然不同。

他知道自己的形象不那么阳刚，每天也会看到网友骂他是“娘炮”。张宸铭说自己早已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可事实上，粉丝的一句肯定，仍旧让他难忘至今。

这其实也是张宸铭所从事这一行的意义，他将正向的东西传递给别人，同时也因为他人的正向反馈，而坚持走了很久。

张宸铭是一个爱惜自己羽毛的人，他说在拥有2000万粉丝后，就越来越在意自己的行为。他不去夜店，也不沾染任何不良嗜好，不管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张宸铭至少要对得起那些认可他的人，当然还有自己。

张宸铭有一双修长且白皙的手，可仔细看去，手指的骨节肿大，手掌上遍布着茧子与早年干活留下的伤痕。但依然不可否认，那是一双漂亮也干净的手。

淡出镜头

“微短剧这行，说到底还是一碗青春饭。”谈到这里，张宸铭的身上带着一股疲惫感。“关注量提高了，可是我们不再拥有自己的时间。生活没有大家想象得多姿多彩，不是在拍摄，就是在筹备拍摄。”

但张宸铭的疲惫感远不止于此。不仅仅是没有自己的时间，他甚至做不了自己。

“以前这是一片蓝海，创作很自由。但现在不同了，为了流量变现，很多东西都是编排好的，创意由不得自己，剧本和人设也不是最初的构想。我们就像是孔雀，为了迎合别人而开屏，戴着面具往前走，而且可以被替代。”可能很多人喜欢将自己伪装起来，但张宸铭不是那种人，至少现在的他不是。

“很多人会羡慕我们的收入，但其实我们的收入远没有大家想象得那么夸张。这有南北方市场情况的不同，也有签约模式的问题，总之，收入没有那么美好。而且，拍摄是一个极其消耗身心的过程，过去一部五六集的短剧拍摄时间是一个月，现在剧本、技术都成熟了，也需要半个月，但效率再高也都需要人力来跟上，拍戏到半夜是非常平常的事情，早上十点前，我根本起不了床。”不规律的作息、高强度的拍摄，让张宸铭逐渐感到了力不从心，他说自己收入的一半要用来看医生和保养身体。

被观众放在“显微镜”下观看，是微短剧行业的常态。演员们表演的每一点瑕疵，甚至脸上的一条皱纹，都会被“有心人”挑出来并无限放大。这也让张宸铭这些人过得越发紧绷，他们会超乎寻常地进行保养，为精神状态上一丁点起伏而担忧，可越是紧绷，他们身上的疲惫感就越重。

“今年开始，我慢慢地淡出了‘破产姐弟，跟自己和解，也重新规划一下未来。”张宸铭的语气很平静，脸上波澜不惊。

放弃一个2000万粉丝的账号，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可他没有一丝犹豫，更不用说后悔。“我五年没有休息过了，现在想过属于自己的生活，重新做回自己。”

淡出镜头的张宸铭，找到了久违的松弛感。他有时间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也能抽出空来学习其他技能。

“在微短剧行业待久了，我越来越喜欢表演。放空之后，我认为自己应该换个标签了，过去可能是人们眼中的‘网红，可后面我想做个演员。做演员，能共情不同角色的喜怒哀乐，体验到不同的人生，将真实、有价值的东西展现到镜头前，而不是追名逐利、哗众取宠，这是我想做演员的原因。”

在张宸铭的眼中，金钱可以解决98.5%的事情，但他如今最在乎的东西反而是那1.5%。

“为什么是98.5%？因为在很多人眼里，金钱可以解决99%的事，而我想再空出0.5%来，让生活更有意义一点。”

那1.5%是什么？是他的健康快乐，是对生活的热情，还有张宸铭曾经忽视的亲情。“过去和父母很少交流，一家人就像活在不同的世界中。在离开这个账号后，我失去了稳定的收入，却得到了与家人相处的时间，他们支持了我的每一个决定，并留下一句话，‘快乐最重要。”

我们的对话又重新回到了那个问题：快乐吗？

这次他的回答依旧不假思索，“现在很快乐。”

张宸铭说他做回了自己，并且重新找到了最初的创作热情。他依旧热爱着微短剧这个行业，在这条路上，他哭过，也笑过，成功过，也失败过，但唯独没有后悔过。

“我会休息一段时间，充实自己，然后重新上路。也许有一天，我能创作出真正属于自己的作品，等到那时，我希望自己不再是人们口中的‘网红‘达人，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演员。”

临别时分，张宸铭向记者鞠躬致谢，周全又腼腆。随后，他快步消失在夜色之中，做回了那个习惯于一个人的自己。

张宸铭离开的那条路，街灯初亮，灯红酒绿的精彩生活才刚要开始。他和四周闪耀的灯火一样，或许没有最耀眼的光芒，却仍能把自己点亮，成为这座城市独特的那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