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云雾

2024-05-08 05:43梁进
万松浦 2024年1期
关键词:迦太基艾丽布斯

梁进

我背着大登山包,沿布尔吉巴大道向旧城方向走去。这是一条法式景观大道,东西向贯穿突尼斯城中心。路上有许多鲜花摊,还有手拿茉莉花束的小孩。新雨过后,地面留有水迹,高大的遮阳树上被冲洗干净的群叶随风摆动。大道宽阔,两侧矗立着老派欧式建筑,咖啡厅、餐馆、银行及风靡全球的各类服饰品牌店随处可见。整条大街香气弥漫,令人赏心悦目。

半小时前,我从迦太基国际机场打车来到布尔吉巴大道中段某处,去往提前在网上预订的旅馆。谁知整幢楼都是民居,按地址敲开一家房门,被告知那旅馆并不存在,常有外国游客被骗。无奈,只得借用一家面包店的WiFi,重新在旧城订下另一家有“YHA”标志的旅馆。订完旅馆本想打车去,司机却要价20美元,“旧城不安全。”他说。太离谱了,从机场到市区不过15第纳尔(1第纳尔大约2.2元人民币)。此处距离旧城只有两公里,我决定走过去。

虽刚下过雨,天空仍风云变幻,有时晴朗有时略阴沉。此刻已近黄昏,或许出于心情的缘故,大道景观似乎不如之前明艳。路上有许多下班回家的人,一律行色匆匆。走不久便看见大道正中立着一座雕像,显示是14世纪突尼斯学者伊本·哈勒敦。从手机中的离线地图上看,雕像北边是圣文森特·德·保罗大教堂,南边则是法国大使馆。途中的公交车站不断有人上下车,有的公交车旁开设着简洁干净的饮食店,一些人在里面喝咖啡,吃法式牛角面包。我随着人流穿过两个路口,之后赫然看见一座既破败又庄严的城堡大门立在面前,便是巴布巴哈尔(Beb Bhar)门,如今称作法国门,据说英国大使馆也在附近。

巴布巴哈尔门是麦地那旧城的入口。在阿拉伯语中,麦地那是城镇、聚居区的意思,中东、北非许多旧城都叫麦地那。我经过巴布巴哈尔门前的广场进入城堡大门,里面的巷子路狭窄扭曲,如同麻绳纠缠。靠近城堡大门的区域设立了许多小商品店铺,贩卖之物多为从中国进口的服饰、小家电及日用品。我穿过拥挤的人流,离开这一区域向旧城深处走。后一层区域有许多小饭馆,食客多为小商品店铺经营者和前来购置商品的顾客。再往后走,四下忽然冷清起来,不仅弯曲狭长的巷子里人影稀少,连偶尔出现的堂院之类的开阔空间也寥落无人,仅余空响。巷子两边有些错开房屋的建筑,常于顶端连成一体,又将底部修饰成圆拱形,横跨巷子两端,行人便在那些圆拱形下方行走。那些细巷子有时孤独地蜿蜒,有时交错于一处又分开,还有的通向死路。我背着登山包,看着手机中的离线地图仔细辨认路径。途中几次遇到人,多擦肩而过,或短暂同行后于某隐蔽暗处拐离,不知去向。

看离线地图,目标应该不远了。只是那些巷子绕来绕去,并不直入核心,仿佛必经迷宫那样的东西考验过耐心才能最终抵达。天色愈发暗了,连天空也混沌起来,压下一片阴云。阴云又释放出令人困惑的雾气,在巷子中氤氲。这类旧城之所以不安全,通常是人流少时,僻静幽暗的地点变多,方便歹人下手。我开始有点担心。

正想着,旁边巷子走来一个女孩,头发乌黑浓密,挽在头顶,两颗眼珠也是又大又黑。女孩大约一米六多点,穿着牛仔裤和帆布鞋。两条巷子相交而过,我继续沿着偏西偏北的方向走。那女孩也拐过来,与我同向而行。两人一左一右地同行十几步。我忍不住看她一眼,见她也在看我。

“你从哪儿来?”女孩开口问道。

“中國。”我说,“你呢?”

“突尼斯。”女孩咯咯笑起来,“你在旅行吗?”

“对,在旅行。你英语不错。”

“从前我也旅行,去过意大利和希腊——你是在找旅馆吗?”

我点点头,又给她看手机上青旅的名字和位置。“原来是这里。”女孩说,“刚好同路,我带你去。”

两人边走边聊天。原来女孩是大学生,学戏剧的。她还有半年毕业,最近常常去剧场里排戏,攒些经验。我找些话题,问她剧场里的情形。她竟也颇为健谈。两人说着话,不久便看见一面旗帜般的、绸子质地的横幅挂在横跨巷子的墙壁高处,上面是那家YHA旅馆的广告。又走了一分钟,两人来到一座老房子的黄色大门前。门旁一块镶嵌于墙体的白色石壁上写着旅馆名称,便是这里了。

我站住向她道谢,言语中有道别之意,可女孩站在原地,不回答也不走。我来到黄色大门前,抓起门上的铜环敲击几下,又退半步等人开门。不想那女孩几步上来,将一把钥匙插入钥匙孔内,一转推开黄色大门,径直迈步进去。我大感意外,忙跟进去。黄色大门内是幢古典老宅,一进门有处空间,两边摆旧木椅,正对面壁上有木质雕刻,满是阿拉伯文化的图形文字。上有屋顶,因而视觉上略暗,这里类似一处玄关。朝右拐再朝左折回,眼前豁然出现一个巨大厅堂,虽陈设略凌乱,但看得出从前建筑装饰时极为讲究。墙壁由大块马赛克砖铺成,绘有几何图形与植物纹饰,呈拱形直通楼顶。楼顶为巨大天窗,半透明状。厅堂四周处处摆满古董,大件的置于地面,小件的则搁在台上。厅堂靠里有几座现代风格的沙发和几张蒙了红布的桌子,却是不伦不类,想必出于实用考虑,又暂未安放妥当。厅堂入口处有张桌子,上面有台电脑,是为前台。另一边有楼梯,通往上层。女孩笑眯眯地走到电脑后面坐下,抬头看我。

“原来是你的旅馆,”我说,“刚才怎么不说?”

女孩笑得更加开心:“是我爸的旅馆,我来帮忙。”

“Okay。”我又介绍自己,“我是Jin。”

“我是艾丽萨特。”

艾丽萨特笑够了,要去我的护照登记,之后带我楼上楼下地看旅馆。原来这房子共三层,上面两层共十几个房间,面积都不大,布置成单双人房间或床位间。楼顶还有个平台,中心是方才从厅堂里看到的巨大天窗。二三层的装饰与寻常旅馆无异,不如一层古典气派。我的房间在一层,为厅堂最深处。这里另有扇门,里面是一处类似客厅的小小空间。正中有两个木椅子,靠背有绸缎包裹。左右两边各有小门通向两个房间,房门是木质的,高约两米,不及屋顶。艾丽萨特敲左边那扇门,随后推门进去。我跨门槛跟着进去。是个小小房间,陈设古朴简约。床头小桌上的台灯供应出圆形的、仿佛可见边缘的黄色灯光,而房内圆形之外皆属暗处。床头靠坐着一个年轻男人,短发大眼、瘦长身材,抱着一个笔记本电脑正看向我。这小小的房间好像童话故事中才有。而我则是匹诺曹,于大鱼腹中意外撞见一处人类居所。若这世界是分有层次的,那可隐蔽一切的最深层便是这里了。

“有客人了,你得把房间腾出来。”艾丽萨特对那年轻男人说。年轻男人回答用的是阿拉伯语。“英语!”艾丽萨特提醒他,“用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懂的共同语。”于是年轻男人用回英语,

“你总想赶我走,艾丽萨特。”他说。

“搬去楼上住吧,”艾丽萨特对年轻男人说,又转头向我介绍,“他是海尔布斯。”

“好吧,我可以搬到楼上住。”海尔布斯说,“这房间需要清洁、换床单,十分钟就好。”

我回到厅堂,等艾丽萨特和海尔布斯整理好房间,带着登山包进去。我合上房门,和衣钻进毯子里,不知不觉睡去。再睁眼时,黄色灯光仍旧亮着。艾丽萨特正坐在床边看我,见我醒来,她又咯咯笑出声。

“你可真是爱笑。”我哭笑不得。

她听了笑得更欢,也不说话。毯子里可真舒服啊。我暖和地躺着,看着艾丽萨特冲我笑。那黄色灯光刚好将她笼住,再远一点便融入阴影。艾丽萨特并非通常意义上的美女,可在灯光衬托下,此刻她简直宛若天仙。不过话说回来,身处这种不大真实的环境,任凭谁坐在对面,都容易变成世上最有魅力的人。

“我刚才敲门,听你在里面哼哼一声,以为答应了。”艾丽萨特一边咯咯笑一边说,“进来才发现你在睡觉,哼哼声是打鼾。我忍着笑要出去,这时你醒了。”

“没事。”我也笑,想想又问,“海尔布斯是旅馆员工?”

“算是。”艾丽萨特说,“他是利比亚人,软件专业的学生,有个机会来突尼斯进修一年。他本是住店的旅客,但没什么钱。我爸看他老实,就不收他钱让他住,日常经营照看旅馆。用这个方式,他可以继续学业。不过他经营得不好,现在我打算接手。”

“你爸不是老板吗,他怎么不经营?”

“我爸有别的酒店生意,比这个规模大得多。”她摇摇头,“靠这个旅馆可养不了全家。旅馆只是玩玩。现在轮到我玩了。不过,我爸没打算替换海尔布斯。海尔布斯虽是外人,却是男人.我爸不信任女人,而我是女人。另外海尔布斯也不想放权,他怕我接手了,就再无免费住处,其实我不会赶他走的。”

两人又聊了几句,我肚子里突然咕的一声饿了。“还没吃晚饭?”艾丽萨特说,“晚上旧城一个人不安全,我和海尔布斯陪你去吧。”我从毯子里出来,与艾丽萨特去外面厅堂,海尔布斯正坐在沙发上。当晚旅馆人不多,三人锁了大门出去。巷子里果然阴气森森。我跟随二人来到走路十分钟远的一家小饭馆。艾丽萨特向我推荐一种突尼斯传统食物欧佳(Ojja),价格为5,500。我有些困惑,经艾丽萨特解释才明白,不是5500第纳尔,而是5第纳尔500米利姆的意思。米利姆是小一级货币,1000米利姆等于1第纳尔。很快欧佳送到,与我曾在埃塞俄比亚吃过的中东菜沙克舒卡(Shakshuka)做法上同源,口感却很是不同。艾、海二人一直在争论,内容无非是谁来掌管旅馆,看情形已经争论些日子了。等我心满意足地吃完晚饭,三人回到旅馆坐下,艾、海仍旧争论不休。我又有点困了,这时忽听海尔布斯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块牛皮说:“你要真想掌管旅馆,我就让你掌管这块牛皮大的地方。”

我朝那块牛皮看去。只是块普通牛皮,不像什么古老有价值的东西。艾丽萨特走到牛皮近旁想想,又用双手比出大小,平移到前台桌子上。“能盖住这桌子。”她说。

“Okay,那张桌子可以归你管。”海尔布斯说。

“不光是桌子,还有电脑,抽屉里还锁着现金。旅馆里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这些吧?”

“如果你管这张桌子,那么确认预订、登记入住、查数现金,都由你负责。可是旅馆的经营,做一切决定,仍然由我负责。”

“那我不就是个前台?”艾丽萨特明白过来。她看看那张桌子,又扭头看墙上的牛皮,陷入思索。海尔布斯神色得意。

艾丽萨特不住在旅馆里,稍晚由父亲开车接回家。她父亲没进旅馆,未得谋面。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带上随身的小背包出门游览。这日天气极好,阳光洒遍巷子的每个角落。处处有人走动,全无阴沉。我在一家饭馆吃了份早餐,叫作朱乌(Droo),是高梁粉混以多种香料熬成糊糊,撒花生碎与芝麻,味道不错;又吃了一个奶酪和歐芹馅的布雷克(Brik),样子很像韭菜合子。我原路穿过旧城,从巴布巴哈尔门出去,沿布尔吉巴大道向西直走。路上换了当地货币,又买了张手机卡,是Orange电信公司的。

半小时后我来到TGM城铁TunisMarine站,从这里乘车去迦太基古城遗址。迦太基遗址是突尼斯最负盛名的古迹,位于城市东北方的地中海边。沿线十几站,其中五六站均经过遗址。我花费大半天时间,参观古城、剧院、村落与安东尼浴场,又在比尔萨卫城的小山上静静坐了一阵。迦太基是2800年前的航海商业民族腓尼基(今黎巴嫩)人建立的文明,早于罗马几百年便已兴盛。罗马帝国崛起后,与迦太基发生了三次布匿战争。第二次战争中,迦太基的军事天才汉尼拔从西班牙进军直捣罗马城,大败罗马军队。后首都被围,撤军时被罗马将军西庇阿击败。50年后的第三次战争,罗马彻底灭亡了迦太基文明。此处隔海一百多公里便是意大利,据说天气好时能看见西西里岛。

回到旧城已是下午五点。旧城已晴朗不再,条条巷子内均雾气重重。我走回旅馆,敲黄色大门上的铜质门环。开门的是艾丽萨特,她满面欢喜,将我拉入门内,直走进厅堂。厅堂正中站着一脸颓然的海尔布斯。“你看!”艾丽萨特朝地面一指说。

我却看不出异常。艾丽萨特拉我到墙根处又指,我才看出有一条细细的皮带子,沿着墙根伸展出去。我跟着那细皮条一直走,在厅堂中绕了一圈。原来那细皮条已围住房子一层全部面积。

“是用那张牛皮裁成的。”艾丽萨特对我说,又转向海尔布斯,“牛皮大的地方都归我管,对吧?牛皮已围住整座房子,那就不仅仅是前台,这房子里的一切都由我掌管。连你站在这儿,都必须经我允许,更别说旅馆如何经营了。”

“那么,你允许我站在这儿吗?”海尔布斯试探性地问。

“当然,我还允许你帮我经营旅馆,但要承认我说了算。”

我和艾丽萨特看向海尔布斯。他想了一会儿说:“好吧,以后你说了算。”海尔布斯大方认了。也许他想过辩一辩牛皮的事,但毕竟是老板女儿,又下了这番功夫,不如遂她心意。

艾丽萨特极为开心。晚上她照旧陪我去巷子里吃晚饭,海尔布斯没跟来。吃饭时我问艾丽萨特:“一张牛皮如何能裁得那么细?”她说:“我不是常去剧场排戏吗?将牛皮裁成细带子,是道具专家的手艺。”

随后几天,我每日依旧于突尼斯城中游玩,傍晚前回旅馆。旧城有许多老房子,门上均绘有精美纹饰。除审美功能外,还代表主人(或从前主人)的宗教倾向。去旧城以西两三公里参观巴尔多(Bardo)国家博物馆,差不多是世界上最好的马赛克艺术博物馆,还洗了一次传统阿拉伯浴。旅馆中的游客忽多忽少,有时几乎住满,有时只零星几人。

旧城每天早上阳光明媚,人流密集,可到了下午至黄昏时分便云雾密布,不知缘故。一次空巷中涌来一团浓雾,雾里分明有人声。正疑虑着,浓雾中走出四个女学生。四个女生见到我,先是吃了一惊,叽喳一阵后,大方走来要求合影,并留下电子信箱。又有一次,另一团浓雾中走出个虬髯大汉,捧着一箩筐大饼,从旁经过如若不闻。还有~次,三个小青年从浓雾中现身,眼神闪烁不定,犹犹豫豫后露出微笑。更多时候,浓雾后面什么也没有,却又似蕴含万千。每次从旧城中穿行,时时想起关于安全的传闻,总不免感到担心。

一天下午回到旅馆房间,我钻入毯子中睡过去。阿拉伯传统建筑注重隔热保暖,到了冬季便有些寒冷,倒很适合睡眠。睡不多久醒来,黄灯依旧亮着,艾丽萨特正笑吟吟坐在面前。

“你真好看啊。”我由衷地赞叹。她听完笑得更厉害了。

“总是冒冒失失来你房间,希望你别介意。”艾丽萨特笑完说,“我一直喜欢这个房间,你还没来的时候就喜欢。遇上烦恼的事,在这里坐上一会儿,心就安静下来。”

“就像一休。”说完我给她讲了讲一休和尚的故事。

“这样?”艾丽萨特听完,照我的样子伸出舌头,用两根食指蘸蘸,在头顶画两个点,放下手闭上眼睛。

“就是这样,”我說。

“你有什么烦恼?”艾丽萨特重新睁开眼睛后,我问她。

“海尔布斯。”她说,“他虽然交出了旅馆的经营权,可每次我爸来,他总跟我唱反调,显然在赌气,我爸爸因此不信任我。这样拖后腿不行,我得想个办法,让他心甘情愿站到我这边。”

“想出办法了吗?”

艾丽萨特摇摇头,随后又像一休一样,垂下双手叠放,闭上眼睛。

第二天傍晚,我再次从旅馆房间的短暂睡眠中醒来,见艾丽萨特仍坐着看我。她容光焕发,已全无愁色。“我想出办法了。”她说。

“海尔布斯?”

“对。我太开心了,想先来这儿告诉你。一会儿你看着就行,什么也别管。”

我点头表示答应。艾丽萨特将我从毯子里拉出来。两人来到厅堂,海尔布斯正坐在沙发上。艾丽萨特换了脸色,招手让海尔布斯过来。海尔布斯跟她到了前台,见艾丽萨特用钥匙拧开抽屉,将里面的现金从夹子中抽出,有突尼斯第纳尔,也有美元和欧元。艾丽萨特捧一大把现金,也不说话,朝楼梯上疾走。海尔布斯不知何意,只觉不妙,忙跟在后头。我也跟着上楼,直走到楼顶天台,见艾丽萨特站在天台边缘,正与海尔布斯对峙。她见我来,便不顾海尔布斯苦劝,将一大捧现金猛然朝巷子里撒去。旧城的风云正于楼顶逡巡徘徊,寻不着目标,陡然见到那一捧现金,瞬间将其裹住,卷了卷又远远吹散,终于不知去向。

海尔布斯一脸愁苦:“那可是旅馆一个多星期的收入。”

“站到我这边来,别作对。”艾丽萨特说,“要是我爸知道这一个多星期的收入没了,你看他怪谁?”

海尔布斯紧紧盯着艾丽萨特,良久才叹一口气说:“撒掉的那些钱怎么办?”

“钱我会补上,不用担心。我爸也不会知道。”

“Okay,以后你是老板,全听你的。”海尔布斯表态了。看来他已想明白,就算告诉艾丽萨特父亲,钱是她扔掉的又能怎样?反而证明自己无能。海尔布斯只想要栖身之所,不如顺艾丽萨特心意听她的,两人各取所需。

下楼后,艾丽萨特陪我出去吃晚饭。我在巷子里问艾丽萨特:“一个多星期的旅馆收入得有三四百美元吧?换来海尔布斯听话,代价是不是有点大?”艾丽萨特笑却不答。拐过一个弯,见地上有张纸币。艾丽萨特捡起来说:“这就是她刚扔下来的,全是假钱!”她大笑,“真钱早被我藏起来啦。”我恍然大悟,再看那钱,果然是假的,却又不新,皱皱巴巴的。

“是剧场里的道具钱,新旧都有,什么样的都有。”艾丽萨特又说。

接下来几天,我将游览范围扩大到突尼斯城外围,还从北车站坐两小时大巴去了南边的杜加(Dougga)古城。我也常在布尔吉巴大道流连。大道上的餐厅于路边设有桌椅,打着遮阳伞,一些打扮入时的韩国年轻男女常聚在那里。从杜加古城回来那天下午,麦地那旧城上空依旧飘着灰色的云。我走回旅馆,用门环敲击黄色大门,许久无人回应。几分钟后依旧如此。我从脸书上给海尔布斯发信息,他也没回。又等了一会儿,巷子里走出两个年轻男人。见到我随即交换眼神,不怀好意地走来。

我有点紧张,从门前台阶上站起来。正想着如何应对,巷子另一头忽然涌出一团浓雾。那浓雾滚滚靠近,停在七八米开外。浓雾中走出一个矮个老头,正颔首沉思,忽见到我三人,一眨眼便已看明情势。他用阿拉伯语向两个年轻男人呵斥几句,那两人只得讪讪离开。

“你住这家旅馆?”老头用英语问我。于是我向他说明缘由。他想了想,招手叫我跟他走。两人穿过细长的巷子,七八分钟后来到一处四周有店铺的小型广场,其中一家是当地人开的咖啡馆,里面坐着二三十人。老头走进去,与柜台后面一条大汉说句话,继续往后走。拐过一条走廊,咖啡馆内的人声已不清晰。老头拧开一个房间门,招呼我进去。

这是间宽敞的卧室。一张挂有床幔的四柱床在里面,靠外的空间则由沙发和矮几围成客厅。沙发后头的墙壁上挂着黑板,侧面墙则是一排阿拉伯花窗。老头请我坐下,不久有人送来两杯咖啡。老头先问问我旅行的事,接着介绍他自己。原来他是意大利人,年轻时学考古与壁画修复,后爱上一个突尼斯女孩,便来到突尼斯城。可惜两人没成。意大利老头索性在旧城住下,做了三十年历史教师,终生未娶。如今退休独居,闲时给年轻人讲讲历史,聊以度日。我因此向他请教古希腊的故事,他讲了几个神话传说。有的我听说过,大部分都不熟悉。

“特洛伊你总知道吧?”意大利老头问我。

“当然。”我说,“希腊英雄们组成联军,攻打特洛伊。《荷马史诗》的前半段《伊利亚特》讲的就是这事。后半段《奥德修记》则说的是英雄奥德修斯回家途中遇险的故事。”

“没错。希腊的英雄们前去攻打,希腊的英雄们回家,可你知道城破后特洛伊英雄的结局吗?”

“不知道。”我摇头。

“那便是特洛伊英雄埃涅阿斯的故事了。特洛伊城破后,埃涅阿斯带着家人、战友逃出生天,在大海上漂流,寻找未来的定居之所。在众英雄里,论武力、智慧、胆识,埃涅阿斯都不是最出众的,但他最为众神眷顾。他的母亲是阿佛洛狄忒,也就是维纳斯。埃涅阿斯带着族人去了许多地方,历尽磨难,终于领悟到神的旨意,是要让他们去意大利。埃涅阿斯在地中海上漂流,这天来到迦太基——也就是你前几天去的古城——与女王狄多相爱,发生了一段轰轰烈烈的故事。可是埃涅阿斯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忍痛与狄多女王分手,最终到达意大利,开启了古罗马文明。”

“噢,古罗马文明是这么来的。”

“真实历史上未必,但神话传说是这么讲的。”

“你叫什么名字?”我想想问他。

“我叫维吉尔。”

见我听得有兴致,维吉尔便又讲了几个神话故事。直到海尔布斯回复信息,说在旅馆了,我才有些不舍地道别。回到旅馆,海尔布斯不停地道歉,说刚巧出去买东西了,也没带手机。我还想着维吉尔的故事,便没在意。我照例回房间小睡一会儿,醒来又见艾丽萨特坐在床边椅子上看我。

“你打算在这儿住多久?”她问。

“还没想好,也许很快了,怎么了?”

“每次遇到难题,在你房间坐坐,就能想出办法。”艾丽萨特心里有事,“希望你住到我想出方法的那天。”

“你又遇到什么难题了?”

“还是海尔布斯,他爱上我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笑。

艾丽萨特摇摇头没正面回答:“男人就是這样,你冲他笑笑,他就觉得你对他有意思。”

我点头:“那么,你有男朋友吗?”

“有过。我从前去意大利和希腊旅行,你知道的。当时交了个意大利男朋友,后来他来突尼斯找我。可我爸爸很不喜欢他,简直是讨厌,只得分手。再往后,我又在希腊交了个男朋友,也来突尼斯找我,我爸还是不喜欢。这种事我妈妈反而开明,什么意大利人、希腊人,又能怎样?我爸爸却无论如何不行。没办法,希腊男朋友也走了,后来去了意大利定居。我爸希望我找个突尼斯人,至少是阿拉伯人。也许他是对的,要是跟未来男友吵起架来,我得用母语才吵得明白,英语可是不行。”

“按这个标准,海尔布斯就不错,”我取笑艾丽萨特,“虽然不是突尼斯人,但至少是利比亚人,会说阿拉伯语。吵架时能吵得明白。”

“去你的。”艾丽萨特终于笑了,“我对他根本没那种感觉。”

“直接拒绝不行吗?”

艾丽萨特摇头:“海尔布斯不会轻易放手的。他说,除非海水倒流、高山崩塌、人死复生,出现那样的奇迹他才会罢休。海尔布斯那样的人,必须想出个聪明的办法令他折服,他才会认。可是已经过了好几天,我始终想不出办法。”

之后三天,我仍在城内转悠。太阳好时,我去布尔吉巴大道边的咖啡馆坐坐;等天气阴沉了,便去旧城找维吉尔。维吉尔总是孤独一人,并不介意我的拜访,常常讲些神话传说。终有一天,觉着与这城市缘分尽了,我便买了去往南部城市苏塞( Sousse)的火车票。售票员不会英语,将价格写在纸上:10,900第纳尔。我皱皱眉立刻明白过来,是10第纳尔900米利姆。走回旅馆后,敲门又没人开。给海尔布斯发信息,刚发完手机就没电了。本想将小背包放回旅馆,再去维吉尔家道别,此时旅馆无人开门,而巷子里的云雾飘来荡去,令人担心,于是我决定先去维吉尔家。

我走到小广场所在的传统咖啡馆,先去敲了维吉尔的门确认他在家,之后来柜台要了两杯咖啡,又向店员借了充电器。我与维吉尔在简朴温暖的房间里喝咖啡。听说我要走,他有点伤感。为了转移情绪,我请他最后讲几个神话。

“那么,就讲迦太基神话吧。”维吉尔想想说,“毕竟我们站在两千八百年前的迦太基土地上。”

“好的,今天讲迦太基神话。”

“你知道迦太基文明是怎么来的吗?”维吉尔继续说,“腓尼基曾有过两个伟大的城邦,其中之一是推罗。推罗繁荣了几百年后,王位传到皮格马利翁手中。皮格马利翁有个姐姐叫作狄多,在他即位之前,先王曾为传位给皮格马利翁还是狄多而犹豫过,就此种下祸患。兼之狄多的丈夫阿士尔巴斯是推罗最富有的人,皮格马利翁心生嫉妒,想吞掉阿士尔巴斯的财富,便设计杀了他。后来狄多逃出推罗,与随从乘船来到今天的突尼斯海岸。这里当时归利比亚王海尔布斯统治……”

“等等,海尔布斯?”我顿感惊奇。

“对,海尔布斯。”维吉尔没注意我的神态,继续说,“狄多及其随从会见利比亚的海尔布斯,请求赠予一块存身之地。海尔布斯答应了,但仅同意给他们一块牛皮大的地方。聪明的狄多与她的随从们开动脑筋,将一块牛皮裁成细条,整整围住海边一座小山。海尔布斯无法食言,只得答应将这块土地送给腓尼基人。狄多宣布,这片土地从此叫作迦太基,意为‘新的城市,而那被牛皮围住的小山,就是后来的比尔萨卫城。你去过的吧?比尔萨的意思就是牛皮。”

我“噢”了一声,原来艾丽萨特将牛皮裁成细条的想法来源于此。

“后来特洛伊英雄埃涅阿斯与女王狄多相遇,也在那里。可当初狄多是如何从推罗逃出来的呢?原来皮格马利翁意图占有阿士尔巴斯的财宝,将他杀害之后,阿士尔巴斯托梦给狄多,讲清一切。狄多与家人随从们打算逃走。可是皮格马利翁派了许多士兵看着她。狄多便告诉皮格马利翁,她要去推罗位于海中的岛城住一段时间,又将一切财宝藏在船舱里,在甲板上堆满面粉袋子,假扮成财宝。到了出发这天,大船正在海上航行时,狄多命令随从将面粉假扮的财宝全部丢人海中。这下皮格马利翁派来的士兵们傻眼了,如果暴君得知他们办事不力,丢了财宝,一定会杀掉他们。狄多随即拿出公主的气派,劝说士兵们归顺,跟着她一起逃走。士兵们没有选择,只得同意了。”

我又“噢”了一声,这与艾丽萨特丢假钱的计策如出一辙呀。“这个聪明的狄多,她最后怎样了?”我又问。

“狄多建立起迦太基文明后,”维吉尔谈兴浓郁,“过了些年,迦太基越来越富裕,引起了利比亚王海尔布斯的嫉妒。海尔布斯要求狄多嫁给她,否则就向迦太基发动战争。迦太基当时还不强大,狄多只得答应海尔布斯的要求。可她提出条件,要先按腓尼基人的习俗祭奠前夫。狄多令手下架起一座高高的柴堆,将黄金、珠宝、稀有的玉石都堆积在柴堆上。祭奠当天所有人都来了,心情复杂地看着狄多。狄多点燃了柴堆,在火渐渐燃起之后,她出人意料地快速爬上柴堆顶端,将一把短剑刺入自己心脏,葬身在熊熊大火之中。”

“怎么是这样——”我隐隐感觉不妙。

“这位迦太基人认为聪明,而利比亚人认为狡诈的狄多,名字是利比亚人起的。在腓尼基,她的本名叫艾丽萨特。”维吉尔最后说。

“什么?”我心中升起不祥的感觉。手机几分钟前就开机了,这时屏幕一亮,海尔布斯回复信息,说正在回旅馆路上,十分钟后在大门外见。我便就此与维吉尔告辞,临走前与他拥抱。

走在巷子里时,我一直想着狄多/艾丽萨特这件事。海尔布斯果然等在旅馆的黄色大门外。他连连道歉,说艾丽萨特今天将他支去城外办事,还以为她会守在旅馆里。两人一进旅馆大门,立刻听见奇怪的呼呼声,不知来自何处。我与海尔布斯绕过玄关空间走入厅堂,只见厅堂中的摆设已与往日不同。那几张蒙着红布的桌子被拼在一起形成一处高台,台上燃烧着一大团火焰,奇异声響便由火中传出。艾丽萨特身着传统阿拉伯服饰,立于大火旁。见二人进来,她露出诡异的喜色,随即婀娜伸臂、摇曳腰肢,竟跳起舞蹈。我与海尔布斯痴痴看着,挪不开步,只觉她如仙女下界,不是凡间生灵,正在与神沟通。艾丽萨特舞着舞着,口中忽地发出悲鸣,朝海尔布斯投来如剑一瞥后,轻巧一跃跳入火中。

我与海尔布斯仍是不动,艾丽萨特的身体在火舌中依旧扭动不止。其实二人早已看出,那火焰并非真火,乃是红色粉色的丝帛。如火一般抖动的逼真效果,是靠下方一台小型机器吹出的风,想必仍是剧场道具。艾丽萨特一边跳一边咯咯笑个不停,笑够了才从高台上跃下。“海尔布斯,我从火中生还了!”她大叫。

海尔布斯哭笑不得。“聪明的艾丽萨特,你赢了。”他大大方方地说。

当晚三人出去吃了最后一顿欧佳。第二天早上,我收拾好大登山包,从房间出来赶车,不想艾丽萨特的父亲也在。他矮壮粗豪、目光炯炯,自有一派威武神气。我向他介绍自己是Jin,他伸出手与我握握。“我是汉尼拔。”他说。

汉尼拔?真是个现代人的名字吗?我心中疑惑,又不便问,便向众人道别。刚出厅堂又折回来,来到艾丽萨特身边。“你意大利男友叫什么名字?”我低声问。“西庇阿,怎么了?”艾丽萨特反问。

罗马统帅西庇阿?迦太基军事天才汉尼拔的死敌?“你希腊男友又叫什么?”我继续问。“埃涅阿斯。到底怎么啦?”天哪,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人?难怪没一个能留在突尼斯。我没回答她,背着大登山包匆匆出了黄色大门。早间的阳光质感饱满,如牛奶一般。我混入人流,朝巴布巴哈尔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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