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景拾趣

2024-05-04 11:44杨萍
雪莲 2024年3期
关键词:燕子麻雀雨水

【作者简介】杨萍,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四川文学》等,获第四届禧福祥全国青年散文大赛优秀奖,第九届秦岭文学奖,出版散文集《离歌》。

人在世间,总是要与更多的人和物相互依存,在一个地方久了,通往自然的心灵之窗在光阴的反复交替间就可以随时打开。我居住的小区名叫锦苑,相对于当下各种时髦高大的小区,它从名字到建筑都无比普通。这里结束了我近十年无固定居所的漂浮式生活,收留了我的肉身,也让我的灵魂重心有了依托。当我穿越人群,能够从时间的洄流中梳理自己,我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我终于发现有些澄明还在,有些善意还在。时光流逝,我在万物的繁华与枯寂中感受轮回,在庸常的生活中获得了欢喜和满足。

植 物

小区里,许多树木肆意长着,柳树、女贞、国槐、雪松、冬青等等,我遗憾于无法一一唤出它们的名字,只能看着它们常年保持深浅不一的绿,在我抬头即见的天空下拔节、伸展。三月开始,院子里的植物们抖落掉一个冬天的枯萎,不知道是哪片小草和叶子最先发芽,几场春风长驱直入后,它们便焕发出新的生机。不久,玉兰、樱花、海棠开始在风中跳舞,层层香味犹如踏浪起伏,让我生出坐拥一湖春水的喜悦。

园丁们开始整理草坪,割草机啪嗒啪嗒地响着,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味道。趁四下无人,我从冬青的空隙间迈过身子,没有要侵犯和伤害的意思,我只是想找回一种和草木亲密接触的感觉,我希望那些枝干挂住我的衣服,或者衣裤上能沾上几片又小又细的叶子。人是奇怪的物种,明明想与植物们保持亲密,却又要用所谓的规划、设计、视觉美学来保持跟植物的关系,割裂了人与物的纯粹,仔细想来也是一件了无生趣的事情。植物们根本不在乎我这点小心思,它们在逐渐升高的温度里加快了生长的步伐,没多久,牡丹、芍药、月季也相继开得如火如荼,一个明亮的世界很快打开,一切忽然间就生机勃勃。

春光流转,有限和无限总是彼此循环,耀眼的事物更容易消失,不过才四月初,玉兰就开始纷纷下落,生命的故事本就短暂,我从落花的感叹中抽身而出,从虚无中即刻进入日常。这些年,我早已探寻到了植物的秘密——生生死死,孕育轮回,静美而不言。

我家楼的西侧,有一条大约宽五六米的空地,几棵瘦长的槐树突兀在那里。由于常年无法得到充沛的阳光,这个被遗忘的空间像一座废墟,白色的墙皮基本脱落,黑绿色的苔藓像绒布一样布满墙壁的下半部分,一些喜欢腐朽与陈烂的虫子长年围在那里。蜘蛛网上的蛛蛛早已不知去向,只有一些蝇虫的尸体残存着,我想象着它们生前在这张网上做过一些挣扎,但最终还是被牢牢地困在网上。枯叶长年积落,仿佛季节的时令绕道而行,但这样的绕道却凸现了草的生命力。它们葳蕤而茂密,并相互纠缠,你侬我侬,像恋人在窃窃私语。原本的偏僻和荒芜,竟然成了野草们自由生长的乐园,一定是有一些风在飞舞的时候,从巨大的空旷间遗落,在楼房的侧面和墙壁之间横冲、旋转,把远方的种子席卷而来。这些种子与潮湿的土地接触,与陈旧的落叶拥抱,接受陌生土地的滋养,骨子里的野性就被打开了。因为无人管理,它们就无所顾忌,横冲直撞。野生美和枯寂美是专业摄影者喜欢的意象,我不具备一个专业摄影者的能力,但我愿意将一些不同形态用我自己的方式长久留存。

有个周末下午,我从待了一天的501室下来,想缓解一下僵硬的身体,一个经常假借珍惜时间为由而懒惰到不愿出门的人,只能选择在近处走走,在小区里适时游荡是最好的选择。院子里的核桃树、桃树、无花果、花椒树都已经挂满果实,黄昏的太阳毫不吝啬地把光芒洒在青色的果子上,那些泛着青绿色的绒毛,让我忽然想起少年的面庞,青涩却又生动,充满着无限可能。光影斑驳着,看似动着,却又仿佛静止。我从树前走过,仰望注视一棵棵目之所及的树,竟然生出莫名的感动,只是一次偶然,便让我拥有与众多植物坦然相處的机会,倾听和凝视这样的寂静,这是上苍对我的厚爱。诗人说,“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世间总有人对一棵植物用尽了情,而我只是一个临时观察者,大多时候,我只是习惯了它们做为树的存在,却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有人真实记录了植物花草的生长过程,写下一棵柳树的泪水和植物也会惊惧会兴奋的故事,我并不太相信,后来咨询一位从事园林工作的朋友,他给予了肯定的答案。

院子最北边的围墙处,有一块菜园,这是令我好奇的事情。顺着篱笆空隙看去,也不过八九平米,种了些夏令蔬菜。黄瓜、豆角、西红柿已经扯出了藤蔓,开始在搭好的架子上缠绕,茄子也有五六片叶子了,还有那一小簇韭菜,留着刚刚被主人修剪过的姿势,愈发显得葱茏。土地湿漉漉的,能看出它刚刚喝饱了水。我的眼前即刻浮现出豆角、黄瓜、西红柿挂在枝头的样子,它们饱满和充盈,令耕种者产生满足和欣慰。小区里是严禁种菜的,不知道是谁冒着被罚款的勇气,在这个荒废的角落里开辟出这么一小块田地,播种浇水,享受着种植的宁静和乐趣,在方寸之间实现了诗意栖居。

一个冬天的黄昏,我走进小区,忽然发现平日高大的树木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人多高的树杆光秃秃地挺立着。其实伴随着几场寒风的到来,树木大多已经脱掉了身上的枯黄,只留下粗壮的树干赫然立于楼前,因此它们的瘦身和变矮非常醒目。我想象着带电的锯齿和锋利的斧头在树的身体上来回拉扯很是心疼。我咨询了朋友,得知定期对高大的树木进行砍伐,其实是保护树木,可以提高它们的抵抗能力,让枝干获得更充足的营养和阳光。尽管如此,我的心里还是生出一些疼痛,每次路过,总会不由地多看几眼,仿佛我的多看能给予它们一些安慰一样。

鸟 类

必须要说麻雀。它们是我的邻居,灰褐色的羽毛,如同大地的颜色。先生每天起床洗漱完毕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充足的米粒或者苞谷糁撒在厨房的窗户上,这里也因此成了麻雀每天要光顾的地方。早晨,忙完一系列事情后,我会抽出几分钟时间,站在厨房的窗户后面偷偷看着它们。麻雀们低着小脑袋,嘴巴迅速而准确地啄食,啄食的同时还发出一种欢歌笑语,像是在评价和分享。它们的眼睛四处张望,保持一种弱小物种应有的警惕,羽毛的纹路在身体的颤动中清晰可见。我多次尝试更近地观察它们,但当我稍稍靠近窗户,它们的警惕便表现出来,哗啦啦一声迅速飞走。我在沮丧之余,只能从厨房出来,又悄悄地站在西边的阳台上,隔空看着它们。十几只麻雀从高大的女贞树上集体飞来,密密麻麻地挤在窗台上,继续开始啄食。

一次,窗台上的麻雀实在太多了,一只小麻雀起飞时身子闪了一下,很快朝下跌落,我紧张地发出了声音。但我显然低估了它的灵动和反应,它很快调整姿势,翅膀连扇几下,落在楼下那层窗台上,稍作片刻停留后,又继续飞起来。如若不是我亲眼看见,我永远不会知道小小的麻雀可以如此自如地应对生活中的意外。

苇岸老师在《大地上的事情》中说到,麻雀是鸟类的“平民”,是鸟在世上的第一体现者。麻雀不仅是“平民”,而且自带纯朴、友好,如此普通和罕见的生存、繁殖能力,让它们成为鸟类中最庞大的种族,成为我亲密的邻居。很多次我抬头看着它们,看着它们在天空变幻飞翔,像一块流动的布呼啦的飞起又落下。我多次拿起手机,妄图拍下它们的形态,把它们留在高科技的角落,但它们的机智和灵动总不能叫我如意。

想起那个场面——扫出一块儿雪地,用一只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这些年,我遗憾于北方的雪越来越少,人们少了一场与雪交融的快乐,空气里少了清凉和纯净,人生的某种趣味也在逐渐减少。

还有燕子,至今是谜一般的存在。要写它,简直是困难的。当初装修屋子时不能确定空调的位置,我的卧室便多打了一个孔,后来因为天冷钻风,先生寻了易拉罐将它堵住。我们因为惧怕风寒的行为,却给一只或者几只燕子留下方便。梭罗说,每个清晨,都是一个愉快的邀请。我的早晨就是被燕子邀请来的,天地之间的那层薄幕还未被揭开,大地上的光线还暗着,它早已窸窸窣窣动起来,用它的尖喙敲啄着它的巢穴,赶在天亮之前把我吵醒。我企图从这动静里找一些节奏,然后施加自己的幻想,让它们更具象化。但我终究不是海力布,无法懂得它的语言。后来燕子多了,一个洞无法容纳几只燕子安家,燕子又借助墙壁,在空调外机的架子上搭建了一个窝。衔来的杂草和泥土混合在一起,均匀且精美,这样的智慧和筑巢能力让我惊叹。当我们在为自己改造世界的能力沾沾自喜时,却无法破解一只燕子的审美。不仅如此,它们从遥远的南方穿过风雨雷电穿过河流高山后,依然能找到自己的旧居,定是得到了造物主对它们的偏爱。

人们喜欢借燕子诉说迁徙之苦,让燕子成为遭遇坎坷的代表和战胜困难的精神寄托,但对于燕子而言,其实只是与我们在自然的时空中同时生存的另一种生灵而已。有几次,我将多半个身子探出去,想看看燕子的身影,但能看清的机会却并不多,只看到从窗前略过的黑色身影拍打着翅膀向远处飞去,并没有给我留下窥探它的机会。

我常常想起祖母屋檐下的燕子。春天来了,它们重新进入视线,叽叽喳喳的叫声包含了太多的欢乐,偶有白色的排泄物落在屋檐下,只有祖母不厌其烦地清扫。祖母说燕子是益鸟,飞到谁家是因为这家人善良勤快,祖母让我们数数飞来了多少只燕子,我们只顾着羡慕燕子在空中飞翔的自由,羡慕燕子可以站在电线杆上,至于究竟有多少只燕子谁还能数清呢。

麻雀在北,燕子在南,它们在我的周围啁啾,我自以为是地认定这是它们对我的信赖,这样的信赖是我们之间简单的缘分。时代的巨变下,我还能拥有与几只鸟和谐相处的时光,这是何其幸运的事。也有几次周末,厨房的窗台上有其他鸟停留,羽毛乌黑发亮,细长的尾巴处夹杂了蓝色的羽毛,煞是好看,我却不知道它是什么鸟。然而我也并没有打算去认真观察一只偶尔来过的鸟,也许是喜鹊,也许是其他什么鸟。

雨 水

盛夏的阳光总是透亮,也能把更多事物点亮,让它们散发出银色的光芒,但巨大的雷声会引来一场大雨,这些明亮的事物会以另一种状态出现在视线里。雨水顺着墙壁流下,墙壁下摆满了大小不一形式各色的水桶(说是水桶其实是勉强的,不过是些用旧的塑料盆,废弃的油漆桶,剪掉上半部分的食用油桶),雨水打落在水桶边沿上发出更大的声响。一些雨水借助楼侧面白色的落水管下来,由于距离地面有一尺左右的距离,强大的压力迫使地面溅起白色的水花。我把家里的几个脚垫拿下来,铺在下面,让聚集的雨水用最大的力量幫我冲洗脚垫上积攒的灰尘。又和孩子把裤腿挽高,双脚踩在另一处水潭里,听雨水打在伞顶发出的噼啪声,我们用力踢踏着,水花四溅,引得孩子哈哈大笑。一条蚯蚓在泥潭边爬行,红色的身体变得透明,为了避免它被进入小区的车辆和粗心的脚步碾压,我们把它送到草丛中。它软呼呼的身体蜷缩在一起,似乎很害怕的样子。

被雨水击打和浸泡的植物们,茎叶变得出奇的懂事,它们甘愿接受雨水的洗涤,表面上看是默不作声,其实又是一种积蓄的过程。不同的物体,发出不同的声音,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落入泥土,大地也发出了声音。下雨的黄昏里,我站在一块无人的地方,看着雨水从空中串成一条条雨线,听着雨水与大地耳鬓厮磨,心里涌出一阵激动,这种激动能唤醒人的某种渴望,好像给生命植入了某种力量。雨水停了,久藏于空气里的污浊消失,闭上双眼,一种新的东西在身体里滋长。叶子上坠满透明的露珠,稍微有点外力,便悄无声息地滑落,晶莹瞬间被打碎。这种动态的美让我愈发觉出一场雨水的可贵。

有个夏天的傍晚,下起了大雨,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天空又恢复到之前的蓝了。东边出现了一道彩虹,那是多年不见的现象。令人惊叫的是,又出现了一道彩虹,它们一高一低地挂在空中,我们下楼去追逐这样稀缺的美,感叹大自然的神奇。来往的人都在用兴奋的口气说着,仿佛得到某种暗示般相同,人们的心情就这样简单快乐起来。

雨水过后,尤其在八月以后,总会有蛙声传来,大雨遮掩了它们的声音。雨水过后,它们又开始奏出交响乐。低沉浑厚的声音,离我很近又好像很远,一种好奇支配着我,我顺着声音寻找它们的身影,结局往往只会令人失望。它们仿佛集体约好了似的,瞬间沉默,我只能离去。我的身体刚刚转过,它们又开始发声,此一声彼一声的,是一种暗号还是演奏前的准备就不得而知了。八月份的蛐蛐不分昼夜地鸣叫,雨水加快了它们鸣叫的频率。有几次,几只蛐蛐来到我家,它们钻在屋子的各个角落,时不时地唱着歌。我和孩子在家玩捉蛐蛐的游戏,我们在屋内翻箱倒柜,开始地毯式查找,又把捉住的蛐蛐放回草丛中。至于蛐蛐如何从地面来到十几米高的地方,是顺着楼梯跳上来还是沿着墙壁爬上来,这又是一个谜。

一个渐渐失去故乡的人,一个没有桑阴陪伴的人,在这个小小的地方,获得了人生的诸多馈赠。某个午后,趁着大多数人睡觉的间隙,我沿着小区的围墙,观察这些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这里仿佛成了我的后花园,我在这里舒展着身体,也舒展着生命。我看着身旁的草木们成长开花结果,看着寒风抖落掉它们最后一片叶子和果实。那几只流浪猫依然肥硕,它们皮毛发亮,从我的身旁走过后,又“喵”的一声,钻入草丛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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