牦牛相伴

2024-05-04 10:58何秀姽
雪莲 2024年3期
关键词:草草牛粪村长

【作者简介】何秀姽,青海省湟源县人,现居西宁。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集《风过草原》出版。

那年八月,我下乡住在年乃索麻村村长扎西东周家里。

天刚蒙蒙亮时,我被外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惊醒,一束白光掠过窗户,在不远处的牛棚落定。随着光亮,看见村长家对面刀脊样的山顶不知什么时候戴上了白帽子,日渐枯萎的牧草上也是一层厚厚的白霜。大清早就起风了,母牦牛们的蹄子被村长妻子用绳索套住,它们就这么无遮无拦承受清寒侵袭,牛背上也结着薄霜。村长妻子名叫草草,此时她一个人在忙碌地干活,悄无声息,仿佛她和牛都冻得不敢出声。

轻流如剑,直刺呼吸道,我单薄的衣服哪里能抵挡这冷清,出门的瞬间,倒吸了一口冷风,被逼进屋里,这时候我有点羡慕草草厚实的草绿色藏袍。

村长走后,我与草草的交流就只靠意会了。在草原,语言不通无法深入沟通成了我最大问题。

我再无睡意,穿上仅有的那件冲锋衣,就奔向草草。

草草每天早上要拾很久的牛粪。我出门时发现她正在揉着牛粪,只见她将揉好的一个个牛粪饼放在一个大约长1米、高1.5米的梯形状容器上,然后捏一捏揉一揉,几分钟后一个牛粪“花瓶”做成了。看我在旁看得认真,草草用藏语说了一句什么,自己先笑了。

牛棚墙上,牛粪做成的“日月星辰”“花卉”“牦牛头”“藏羊头”“马头”以及各种吉祥物的图形栩栩如生,原来这就是昨天村长所说的“牛粪文化墙”啊!我恍然大悟道:“阿姐,你的手真巧!”草草看见我惊奇的样子,也笑了。她的手一直没停,我见她把手头的牛粪弄成长条后粘在“花瓶”下方,并随手在“枝条”上摩挲一番,很快牛粪“花卉”的“枝条”以及“枝条”上毛茸茸的“绒毛”清晰可见。

牛粪在牧区除了做饭取暖还有这用处!

草草做完“花卉”,把剩余的牛粪用铁锨摊平,铺成薄薄的一大片。这些牛粪晒干后将分块敲碎,翻一翻,当柴烧。一开始我也去帮忙翻,但每次都是用力过猛而磕磕碰碰。

草草拾完牛糞再挤奶,然后把牛赶出去,做完这些才能做早饭。

草草洗完手出来时,我已经准备好了牛奶桶。她先把那头矮个牦牛的两条后腿捆住,蹲在地上戴上手套,捏住牛乳头,所有手指同时伸缩,牛奶便直线射向奶桶。我关注了一下,她挤完一头牛得花好几分钟,四五十头母牛,啥时候能挤完奶?我想去帮忙干点什么。

草草每挤完一头牦牛的奶,就松开地上铁质挂钩上的绳,小牛犊就会以箭般的速度,奔向挤完奶的母牛吮吸。

为了收取优质的牛初乳,同时又不影响母牛喂养牛犊,草草会让母牦牛吃小灶,她给母牛们提供大量的精饲料,包含麦麸、玉米、豆粕及预混料等,据说这些饲料还有“催奶”功效。我曾开玩笑对村长说,不比人坐月子待遇差。

我拿着桶走向一头看上去比较温顺的花牦牛,小牛犊从小就知道亲近人类,它们看见我走近母牛,兴奋地嗷嗷低吼。我清楚挤牛奶其实是个技术活,母牛不熟悉你就会躲避、移动,甚至会袭击,还不能弄疼母牛,力度和节奏要与牛犊吃奶差不多,这样母牛才会更容易接受。草草一边挤奶一边用了一串藏语对我说着什么,见我呆立一旁不解其意,她放下奶桶,径直向我走来。她来到母牛的后边,用绳子把它的两条腿绑在一起,然后才来到它的侧面教我挤奶,我只听懂了“快快的”这几个字。

草原上的牧民,有善待动物的习惯,他们对怀孕的母牛,照顾有加,为了保证牛犊的健康,一般会提前跟母牛沟通“感情”。比如:单独喂高能饲料、冬季给它们准备温水喝等,都说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而牦牛也有舔犊之情,一般情况下,母牛会对照顾它的牧民比较友好,她们挤奶时是不会发生袭击现象的。

尽管我很努力,却也只挤出来很少的一点奶。草草望着我发红的食指和中指,笑得前仰后合。我尴尬地焐了一下冻僵的双手,也笑出声来。初秋的草原上,两个女人,并不需要言语背景或语境,她们用明朗直接的“哈哈哈”,实现了交流和理解。

早饭是糌粑和奶茶。我们坐着面对灶火,煮着奶茶,炊壶擦得很明亮。草草喝奶茶时沿碗边快乐地舔,什么也不看。草草有腿寒的毛病,每次天气一变,她的腿最先知道。喝完奶茶的草草一边捶打着双腿,一边抬头望我一眼,还向我笑了笑。我递给她刚灌了开水的热水袋,她摆了摆手,又指着整齐地码在帐篷边的一堆牛毛,说了一句藏语,我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在说一会回来继续编织帐篷。

两天前第一次看见草草时,她就坐在那里。她先将牦牛毛捻成细线,借助纺锤蓬松的绒线,将牦牛毛变成坚韧的黑色纺线,然后便开始编织。

和她交流几乎只能靠意会,而不是言传。看她不能理会我的各种担忧,我有点着急。这时候帐篷外狂风大作,我冷得发抖,不停地踱步取暖。风挤进帐篷,黑帐篷好似一艘行驶在大海上的帆船,鼓胀起来,摇摇晃晃。透过帐篷的窗,我看到山坡上,草草正把一片牛毛编织的毯子裹在了一头待产母牦牛身上,她还不忘扶着牦牛角唠叨几句,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

看到这个场景,我感到自己身上也有了热气。

有位藏族学者曾写道:“对于高原人类而言,牦牛是永远的祖先,是祖父母,是兄弟姐妹,是子女,是朋友伙伴,是邻家亲戚朋友……”

草草对那头瘸腿白尾牦牛格外关爱。村长说,这头被女儿巴桑卓玛唤做“旦增”(意为有福气)的牦牛,它的母亲几年前的一个雪夜产下它后就被连续十几天的雪灾夺走了生命。“旦增是一头孱弱的牦牛、苦命的牦牛”。村长说这句话时,温柔地弹去它肩背发须那不融不化的栖雪。“旦增是草草用奶瓶喂养大的孩子”。那一刻,草草坐在旦增旁边与它并肩看星星,她眼波的温柔令我酩酊。

草草的皮肤因长时间风吹日晒显得很黝黑,手上的老茧也很厚实。她的眼中似乎蕴含着很多故事,她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如同她脸上的皱纹一样,与岁月同在。

旦增扫来扫去的白色尾巴像是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使它在牦牛群中独特而与众不同。正是这条白色的尾巴让我看到牦牛生命中美好的象征。

栅栏那边,牦牛们或卧或立,一群鸟飞过,在它的身后留下大片大片的虚空。

那段难忘的下乡日子,每天从日出到日落是那么漫长,我和世界却如此真实。

在高原,牦牛在山巅上用黑色的标点诠释苍碧的草原:以最小的代价取之于自然,却又以最大的可能归还于自然。

而我,也用这样的一个生命标点,注脚了一头曾经忍辱负重的“牦牛”的义无反顾和孜孜不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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