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鱼

2024-05-04 10:58刘鹏艳
雪莲 2024年3期
关键词:亚当儿子意义

【作者简介】刘鹏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一级文学创作,发表小说、散文、儿童文学等数百万字,多部作品被权威文学选刊转载或收入全国重要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雪落西门》 《鲜花岭上》,散文集《此生我什么也不是》,长篇系列童话《航航的成长季》等。曾获多种文学奖项,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

记一件有意思的事

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老师经常让我们写诸如《记一件有意义的事》之类的命题作文。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搜肠刮肚,抓耳挠腮,恨不得把“意义”从地底下挖出来。成年之后我终于搞明白,“意义”这件事儿不是凭空从打了鸡血的文字里得来的,也不是扶老太太过马路或者捡到钱包交给警察叔叔,它几乎是一种不落言筌、不着痕迹的哲学,因而那些年我们写的作文都白写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意义甚至都不存在,比如《活着》有什么意义?比如《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有什么意义?你为活着而活着,你连生命之轻都承受不了,你还有什么意义可言?反过来说,活着本身就是意义,正因为生命太轻飘了,所以我们要追求一种更有意义的分量才能压得住阵脚。总而言之成年之后我们通过不断学习和不断写作,认识到诡辩主义是一种重构“意義”的学问,它能让粗糙的生活变得精致很多,让无聊的日子变得有趣很多。从此我不大追问人生如何过得有意义,我更喜欢过得有意思。

比如生养孩子这件事,很多人认为实属不易。每当我儿子过生日的时候,亲朋好友们就会纷纷举杯,借机喝一顿大酒,当然,重头戏是笑眯眯地对我说一些“儿生母苦,你辛苦了”之类的大实话。事实上生养一个小孩子很好玩儿,它让我对生命抱有当我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从来没有过的好奇与兴奋。我这么说你可能有些费解,没错,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对生命很悲观,老是觉得时空虚无,人间没劲。没有人霸凌我,我也没遇上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但就是对这世界挺失望的,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一直活到二十多岁,我都对自己没有什么想法,只是按照世俗的标准好好地活着罢了。在家做个好孩子,在学校做个好学生,日后找份好工作,再找个好婆家,如此而已。或者说,非此不能算是人生。

也可能这就是我总打不起精神的原因。

蒙昧的觉醒之路上依次发生了什么有意义的事,早已想不起来,但可以肯定的是,当我得知有个新的生命孕育在我身体里的时候,我一下子再也顾不上人生是否虚无,胳膊腿儿也立马有劲了。我从此不再关心吊诡的哲学命题,转而拼命地吃,拼命地睡,拼命地搞胎教。说来也奇怪,人生的境界变窄之后,倒有豁然开朗之感。我发现当我放下“意义”二字,枯燥无味的世界竟变得妙趣横生。

孩子出生,感觉很魔幻。因为他是个慢性子,过了预产期半个月还没有动静。我一想不生不行了,羊水越来越混浊,胎音也不正常,再拖下去有可能胎死腹中,就决定像剖西瓜一样把自己的肚子划拉开,提溜出这熊孩子算了。临划拉之前,我从妇产医院的住院部溜出来,去电影院看了一场午夜场。那部电影叫《盗梦空间》,看得我又激动又糊涂。再后来,我就激动且糊涂地生下一个健旺的男婴,接连好几天都不能肯定这是在做梦呢,还是做了一个做梦的梦呢?

这孩子好玩极了,他是我们全家的大玩具。在此之前,老外婆因为退休多年赋闲在家而觉得岁月无聊,妈妈则因为常年陷入不及物的哲学思考而虚度年华,她们母性的一面由于他的到来而不可遏制的爆发了,最终全家人过上了新鲜而充实的忙碌日子。

在生养过程中自然也有消磨我们兴趣的辛苦,比如孩子拉了吐了病了抱孩子抱成腱鞘炎之类,但没人怀疑连辛苦都是美妙的,因为这个新生的孩子,我们把日子颠倒地过了一遍,由此得出不一样的滋味儿。活得大而无当的我,从而彻底地从虚无的世界中走出来,走到了意义的另一面。

抱着初生的婴儿,我在秋日的暖阳下跳起水兵舞,他呆萌的小脸上因无知而彰显的无辜是那么纯粹——我想,人有时候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意义,有点意思就挺好。

平凡的普通人

儿子是个慢性子,挂在嘴上的口头禅是“急什么”。

为此,可是常常急坏了我这个当妈的。比如眼看着快期末考试了,他还没有开始复习,那种不着急的笃定样子,真是潇洒如一尊小神仙。我不敢说“相信孩子”之类的大话,因为干脆而彻底地放手相信他的话,大概率是个悲剧性的结果。又比如早上起床或是出门,必要磨蹭一会儿,他举手投足的慵懒散淡常让我想起老北京城墙根儿下遛鸟的遗老遗少,什么都没了,那股子富贵闲人的架子还端着呢。

他心态稳,主意大,不论旁人说什么,自有一种八方不动的岿然。什么“三好学生”啊,“优秀班干部”啊,全不见他的身影,小学六年,唯一得到的奖状是“热心公益奖”。他说他愿意当个“平凡的普通人”,不用追求卓越,只要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作为母亲,我真是啼笑皆非。我说有些话我这把年纪的人可以说,你说就不合适了,暮气太重。虽然人生未必要追求功名利禄,但小小年纪便失去追求功名利禄的兴趣,也不是自然的人生状态。不过追本溯源,孩子的想法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如果不是来自学校的教育,那就一定是家庭的教育,总归不会凭空产生。

学校的教育一律是制式的,自然没有问题,我是不是应当作出反思呢?

直到老师打电话给我,我才想明白问题真的是出在我们家长身上。

因为编程方面的兴趣和一点点并不突出的优势,信息课老师安排儿子去参加一项全国性的信息技术比赛。儿子的搭档是他的同班同学,一个同样在编程方面既有兴趣又略有一点优势的孩子,他们将组团参赛。这本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可落实到具体操作层面,出现了很多意外。比如,两个孩子都面临小升初毕业会考,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学习上,于是表面上说支持,实则暗中拿捏,凡事还是以学业为重,至于竞赛,不过是重在参与。两个半大孩子,在沟通技巧方面本来就不大成熟,结果造成各干各的,进度和质量都令人生疑。

作为家长,我自以为挺负责任地在会考后提醒儿子,注意合理安排时间,尽早落实任务,此外还配合老师要求买来各种耗材,提供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支持。儿子慢吞吞地做他的模型,今天一个轮子,明天一条履带,想着做着,做着想着,手锯、板材、熔胶枪什么的扔了一地,堪比打家具的架势。我看他有板有眼的,并不请求任何帮助,也相信他能够胜任这项任务。

孰料有天老师打电话来批评我说,别的家长都请了专业的设计公司来帮助孩子设计制作,你怎么能让孩子自己包活儿呢,那手工得多粗糙?我被老师唬了一跳,分辩说这比赛不就是锻炼孩子动手动脑的能力吗?请专业的设计公司来做,还要孩子比什么赛呢?老师一眼看出了我的“不上道”,语重心长地教导我说,带着孩子参与设计制作,跟在后面学习,不也是一种锻炼吗?我一时语塞。

老师直言不讳地指出我们两家的家长都不够积极,返校日那天,人家家长都是带着笔记本来的,认真记录老师的意见,回去就请了设计公司出效果。我说那天只通知了孩子参加,您也没说家长要参加啊。老师振振有词地说那啥,我是没说,可还是有三位家长来了,你看人家这态度!

完败。

电话里老师催促我赶紧去找设计公司或者广告公司,我迟疑了一下,心想这本来是两家的事,那家孩子推说自己手工不行,拣了个设计海报的轻巧活儿,把制作模型的任务全权交给我们。若说让孩子多锻炼,我也赞成儿子勇挑重担,迎难而上,如今却是花钱请人做枪手,好没意思,总得两家商量着办。老师已显出不耐烦来,说你们去商量,赶紧的!

我给那家孩子的妈妈打电话,一句话还没说完,那头就炸毛了,啥?请广告公司?没搞错吧!吧啦吧啦一顿吐槽,说老师这电话得亏没打给她,若是她,非怼回去不可。明摆着比赛的是家长,孩子还用得着比吗?她儿子参加两回比赛了,每回都辛苦得让她心疼,可到了拿奖的时候,总没她儿子的份儿。她早听说背后有猫腻,今年不打算比了,禁不住儿子喜欢,一定要参加。他儿子的海报,设计得老辛苦了,老师要是嫌活儿糙,就干脆把这个作品拿下,不用送去比赛了。我没接她的茬儿,心说我家都成加工厂了我还没抱怨呢,这么跟老师回话,确实不用比了——只好回复老师,那家孩子的家长,教育理念和老师不大一致,坚持认为孩子的作品就该孩子自己做,我们也不好勉强。实则心里还挺感激有这么位机关炮似的家长,代表我暴露了猥琐的心声。

关于教育,真是一千个教育者就有一千个教育理念,学校教育起作用的关键,恐怕在于一个配合学校教育的家长。像我们这样态度“不积极”甚至有点“反动”的家长,自然教育不出“积极”的孩子。做得丑而认真的作品,难道就比设计公司的产品差吗?我不想跟老师争辩这个浅陋的问题,那拉低了我的认知水平。我也能够理解老师的苦心孤诣——即使这么明显地掺水,老师还要在群里呼吁:多拍些孩子实践过程的照片,以便向评委推介展示。

实践,是像搭积木那样在设计公司定型的建模上装饰最后一块塑料颗粒吗?还是像领导剪彩那样剪去故意留下的一角多余的纸板?看得出,在那一张張精致摆拍的“实践”照片后面,老师的点赞是真诚的——那些“作品”多么完美啊,巧妙的情景设置和做工精良的模型,以及满满的溢出画面的高级感,居然还能自动开合!反正,孩子做不出来,家长也做不出来,但是家长花钱是能做出来的。当然,花钱不是能力问题,是态度问题。我们这样的家长,即使能力足够,但是态度不行。

我忽然觉得儿子是个真正的英雄主义者,他从小立志做个“平凡的普通人”,正是罗曼·罗兰所说的那种“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依然热爱生活”的人。他平和,宽容,不急不躁,对待生活有先知般的睿智——拼爹拼命拼资源地追求卓越,也没啥大意思,我们终究是普通人,最重要的,是学会和“平凡”二字和解。

Alone

陪儿子在小区里打乒乓球,走过来一个和儿子差不多年纪的男孩。看样子俩孩子早已熟识了,因为儿子很快示意我“让贤”,把球拍递给那个看热闹的男孩。男孩除了毫不扭捏地接过球拍之外,还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你姐啊?”

听到这句话,我乐不可支。好像儿子出生之后,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似的。我一面盼着他长大,一面不愿他长大,希望他永远是我臂弯里的奶娃娃,可是他终究会长大的,到那一天,我希望自己还没有老去,仍能够陪他经历他喜欢的一切,就像一个姐姐陪伴她心爱的弟弟。屈指算来,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十二年。

孩子总是势不可挡地长大,他们抛弃我们的速度之快,让我们拼尽全力也追赶不上。所以,不追,似乎更好,我陪他慢慢地走。

他是田径高手,而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无论长跑还是短跑,多半不及格。我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和他比赛的资格,一心做他的拉拉队长,我想他跑向辉煌或者跨越障碍的时候,一回头,便能看到我。如果不回头也没有关系,他总会回到起点。人生是一个完美的圆,无论它有多大的半径。

国庆假期,儿子提出要和他的小伙伴去步行街玩密室逃生。这是他上初中后的第一次约会,男孩女孩一起,不分彼此。他说,按照计划,应该有十个人,五个男孩,五个女孩,问我同意不同意。我没有理由不同意。他已经十二岁了,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朋友,甚至异性朋友。他父亲倒撇着嘴说,如果是女孩子的家长,一定不同意,哼,玩什么密室逃生,黑漆麻乌的男男女女共处一室,这算什么呢?果然,到了约定的那一天,四个女孩没有出现,那个由母亲护送来赴约的女孩,一见所有的女伴都失了约,便也只好由她母亲领回去了。

这件事给我上了一课,我暗暗地想,如果我生养了一个女孩子,是不是要操碎了心?我很有必要感谢这个皮糙肉厚的男孩呢,他内心强大,身体健壮,对什么都满不在乎,自带高热的光芒,如果我给他五百块钱,他能让自己很快活地玩上一整天。事实上,他还很节制,到了晚上,我们在餐厅等他一起吃饭,他兴高采烈地走到我面前,把一只毛绒玩具塞进我的怀里。“妈妈,送给你。”他得意洋洋地说自己只用一个游戏币就抓到了这个娃娃。结果,他还剩下三百多块钱。

儿子的胃口不错,他吃掉了一份海鲜大餐,对牛排也很感兴趣,蔬菜汤喝得一滴不剩,甜品和起泡酒也一样不放过。这样的儿子真是没得说,想起小时候那个需要老外婆不停地追在屁股后面喂饭才肯吃上小半碗的儿子,我真感到恍惚。他独立而自信的样子让我叹为观止,有时候我觉得他甚至已经不需要我了,幸运的是,他还没有抛弃我,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们总是肩并着肩,偶尔也会高兴地手拉着手。

他向我津津乐道今天密室逃生的游戏,说自己选择了一款名为《Alone》的剧本。剧情很棒,主角是个和他一样的小男孩——我不记得他快速翕动的嘴唇吐出的音节是什么了,他嘚吧嘚吧地说着,吃东西也挡不住快乐的演讲,整晚滔滔不绝,那么暂且叫那个小男孩“亚当”吧。亚当和他母亲的关系很紧张,因为母亲认为自己的儿子应该是理想中的样子,而不是眼下这个样子。母亲本人是一位专门研究克隆技术的科学家,因此和亚当父亲一起秘密启动了一项克隆儿子的计划,以图偷梁换柱,把亲生儿子封存起来。亚当获悉秘密后相当震惊,他不愧是科学家的儿子,随后一记反杀,克隆了一个妈。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亚当的母亲在收拾房间的时候,发现了儿子的日记,这本日记记述了亚当的整个心理和科学操作过程……

“我们发现亚当输入克隆母亲的唯一条件时,都非常感动。”儿子说。亚当反复修改定义克隆人的指令,包括“让我做自己喜欢的事”“同意我参加游戏比赛”“不拿我和别的孩子做比较”诸如此类,但最后都统统删除了,他只留下两个字——“爱我”。

这的确是个相当棒的游戏,我也被这个游戏感动了,感动得只剩下拥抱他的冲动。我微笑地看着话痨儿子,他说这款本来应该叫Clone(克隆,复制)的游戏因为加入了更深刻的主题,首字母变形为Alone(孤独,唯一),海报相当高级。我想象着那个画面,疯狂而绝望的孩子和母亲,相互隔绝在爱的彼岸,痛苦,撕裂,邪魅,不惜用生命去交换这世间唯一的爱……瞬间被击中的感觉。

哦,我的小男孩长大了,能够生动形象地描述爱和孤独这样务虚而抽象的词汇了。我牵着他的手,走在秋天夜晚微凉的空气里,一盏一盏的路灯,接力似的点亮了整条街道。要不了多久,就会是他牵着我走了,我很贪心地期盼那样的生命状态,他牵着我去远方,再孤独的路,也不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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