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母亲日记(三)

2024-05-01 16:41阿依努尔
花城 2024年2期
关键词:妈妈生活

阿依努尔

2021年8月1日

柯慕孜睡着了,我在书架上翻到了一个笔记本,是我2018年的日记。那时候我还在新疆待产,憔悴、无助、自我封闭,每天顶着惶惑不安的心情自我催眠。我担心长期的情绪低落会对胎儿产生什么负面影响,总是写很多自己的心情,希望情绪得到纾解。

2017年的8月,我发現自己怀孕了。那时候我骨瘦如柴,忧心忡忡。婚姻生活与我的想象完全不同,我几乎从刚结婚的那段时间就意识到这段婚姻错了,但还是怀着希望。知道自己要成为妈妈,我觉得很安心和快乐。我告诉了柯慕孜的父亲这个消息。两个月后,柯慕孜的父亲得到了出国交换的机会,匆匆出国。我独自留在了北京。先兆流产引发的出血让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夜不能寐,所以到了孕后期,我请病假回了新疆的家,让母亲照顾和陪伴我。在那期间,柯慕孜的父亲总是因为各种琐事和我吵架,直到删除了我们所有人的微信告终。我固然难过,但也如释重负,生活终于平静了。

我开始担心不能顺利把孩子带回北京一起生活,不知道我在北京工作的收入能不能负担我和孩子的生活,各种各样的担忧让我无法安心待产。我计划着孩子出生后就和柯慕孜的父亲离婚,然后搬回新疆生活。回到新疆后,我一边待产,一边查阅离婚的相关资料。我还常在散步时看父母家附近的楼盘,打算购置一套房产安家。对未来的不确定让我寝食难安,我希望找到一份可以负担生活的工作,所以怀孕八个月的时候,我坚持着参加了地方公务员考试,并在公务员考试中考取了笔试第一名。总之,我一直在做一些现在看来未免荒唐,但当时也算孤注一掷的尝试。

但是我割舍不下在北京辛苦打拼几年的事业,加上柯慕孜出生后我和她父亲的关系短暂回温,所以我最终没有参加面试,而是选择了先把柯慕孜留在新疆,自己回北京想办法调动工作岗位。我希望调到考勤相对灵活的编辑岗位,再把柯慕孜接回北京。如果当时参加了面试,我现在可能是当地组织部的一名干部。

我在灯下翻开日记,日记里有很多自言自语,还有一些散文写作的片段,不能算是不得要领,也有妙句偶得,但完全看得出当时的惶惑和不安。那时候的我真是贫穷、脆弱、孤单、神经质,我记录了对未来的担忧,对婚姻的失望和恐惧,对自己的不自信,也写了很多如同梦呓的希冀。

每一篇日记的最后,我都会鼓励自己:你一定会成为强大、美丽、自信、富有的女人,会成为一个好妈妈。我还写下了自己想要成为一个很好的作家。翻看着日记本,我想,真是黯淡无光的26岁。

我一页页翻看,一直翻到日记快结束的地方。我看到柯慕孜的父亲在某一页写了一首诗,那是一首风轻云淡的情诗。我有点吃惊,原来他看过这本如今看来算得上血泪交织的日记。但从那首诗漫不经心的笔调,我完全猜得出他的反应,想得出他那种轻蔑与讥诮的冷笑。

我记得他最终同意离婚的那天,我们一起去民政局。换取离婚证前会有一位女性工作人员谈话。她接过我们的资料,温和地说:“你们想好了吗?孩子还比较小。如果你们需要,我们这里有免费的婚姻咨询。我很希望你们可以慎重考虑。”我抬起头看着她,那时候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那样温和关切地和我说话了。但我还是强忍着泪水婉拒了她,我不能让她的好心延误了离婚的进程。

这时,柯慕孜的父亲用下巴指了指我,对工作人员说:“你让她去做那个咨询吧,她有病。”那位工作人员立刻停止了劝说,利落地收起资料交还给我们,对着门外说:“下一位!”

我们走进离婚登记的房间,大概十分钟就换好了离婚证。我几乎不敢相信,长达四年的煎熬和冷暴力,在十分钟里就宣告结束。拿到离婚证,我感觉自己底气都足了几分。柯慕孜的父亲感慨地说:“其实我们一起度过了多少幸福时光呀。”我说:“不好意思,我从不觉得幸福。”他有些吃惊,背上包就搭车离开了。

我站在民政局门口,感到有些恍惚,仿佛在长达四年的暗夜之后突然看见了一丝亮光。我发信息告诉妈妈:“办好了……”我不知道爸爸妈妈会是什么心情,但总比过去要好吧。想了想,我在北京举目无亲,这份心情也不知道该跟谁分享,就又坐着地铁回办公室工作了。

那天下班后,我回到家里,准备按照协议约定收拾东西搬走,直到完成分割再搬回来。柯慕孜的父亲答应我这天不会回家,留给我一些整理的时间。那段时间生活的波动太多了,收拾到一半,我累得睡了过去。恍惚间醒来,看到他发了很多挽留的短信,我不知如何回复,就又锁屏睡去。一个小时后,我又在恐惧和不安中醒了过来,发现他发来了很多诅咒的短信,大骂我是贱人。好在我习以为常,就又睡了过去。第二天一早,我又接着收拾,赶在柯慕孜的父亲回家前收拾好个人物品,搬离了这个家。

三年了,我好像尘封了所有不堪的回忆,开始了新的人生。但我知道,阴影从未远去。有整整两年,我不敢关灯睡觉,也无法相信任何人。在暂居的小区散步时,我会很担心柯慕孜的父亲突然出现。他那种狂热邪性的眼神时时浮现在眼前,让我悚然一惊。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居住地,害怕朋友们在无意间泄露。到了办公室,我会给柯慕孜打视频,看看她的变化,听她牙牙学语。

有一天,姑姑发来了视频。柯慕孜穿着一身可爱的粉色连体服,站在客厅的地毯上,姑姑蹲在她面前向她伸出手,一直鼓励着她。柯慕孜圆滚滚的小身体很努力地向前用力,两只手试探地伸向前方,终于颤颤巍巍地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我在办公室哭了很久。很遗憾这样美好的场景,我无法亲眼见证。

那段时间生活很平静,但我觉得自己认知系统紊乱,对安全和幸福的衡量标准出了问题。我经常一直到中午都无法起床。我会突然陷入抑郁的情绪,会不想出门,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会在点一杯咖啡和省一些钱汇给柯慕孜之间犹豫。还好,爸爸妈妈承担了柯慕孜的生活费用,我逐渐可以在心情很糟糕的时候买点小东西愉悦自己。

我会不停地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不是我的懦弱和畏缩让对方变本加厉?也许原本可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在我最初的记忆里,他是一个那么善良、温厚的男生。究竟为什么事情变成了这样?

我把痛苦留给了自己吞咽,只跟很少的人分享过这些事,尽可能保持昂扬和理性。我希望大家觉得我正常、可以信赖,希望我的事业能够顺利开展。我也担心大家把我当成一个婚姻失败的疯女人。MaYi发现了我的警惕和不安,说:“你可以告诉我们你的心事。跟朋友们,你应该松弛一点,你知道我们不是想冒犯你。不要对所有人都是一种标准。”我很感动,也意识到自己需要调整,要回归到正常生活。我花费了很多时间调整自己的心情,写了很多日记来整理思绪。我逐渐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安全领域,筛选了值得信赖的朋友。我慢慢地恢复了正常。

在日记本里,我看到自己曾经摘录的一句话:你不必为自己的创伤负责,但你有责任治愈创伤。三年来,我觉得我跨越了许多,我为自己骄傲。

2021年8月20日

今天翻看了一会儿张莉教授和毕飞宇的对谈《小说生活》,毕飞宇说他14岁离开家庭独自来县城住在亲戚家里求学,他从那一天起学会了察言观色,明白了什么叫寄人篱下。毕飞宇说自己绝对不会让孩子在18岁以前离开家庭,无论他将要丧失怎样的机遇。我很赞同毕飞宇的看法。

我是12岁离家求学的,此后一直寄宿,一年回家一次,直到考入大学彻底离开家庭。漫长的寄宿生涯给我留下了许多烙印,也让我经历了残酷的青春。我也曾下定决心绝对不会让柯慕孜离开我,直到她18岁长大成人、展翅高飞的那一天。在那之前,我要好好陪伴柯慕孜平安长大。

我发现我也发生了很多变化。过去我敏感、纤弱,有文艺青年身上的全部特质。遭遇了失败的婚姻、面临独自抚养女儿的重压后,我变得强大和理性了许多。

我们可以对自己的人生放任自流,却不能对子女不管不问。爱无能的父母培育爱无能的子女,爱无能的子女又成为爱无能的父母,那是无穷无尽的罪恶。好好地陪伴一个孩子长大,是身为监护者的责任。

2021年8月22日

柯慕孜来北京一个月了,我已经能够摸清她的口味,做出那些地道的新疆美食。这让我感到喜悦和安心。

长年的住宿生活锻炼了我的独立性,但也剥夺了我的部分生活能力。在婚姻生活里,我不太会做饭和持家成了最大的罪过。当时我们刚刚在北京落下脚来,经常搬家。我的工作也刚刚起步,三年内我在四个部门轮转,工作强度很大。我忙于适应北京的工作和生活节奏,疲于奔命,虽然勉力学习,但还是没能及时习得持家的本领。这使得柯慕孜的父亲总是有理由指责我、批评我,他认为我们的婚姻不够稳固,全是因为我不善于持家。这也影响了家人和朋友们对我的看法,我认领了那些指责和评判,希望自己早日成为一个合格主妇。柯慕孜要来北京之前,家人最担心的就是她来了北京会挨饿。

在柯慕孜出生以后,我开始有意识地培养自己的生活能力。想到照顾婴儿需要加倍细心和努力,我总是照着网上的食谱一道道地练习烹饪方法。没多久,生活发生了变化,我和柯慕孜的父亲离了婚,我自顾不暇,做饭的计划自然也搁浅了。大概几个月后,我搬回了自己家,生活状况好转,就又拾起了烹饪学习计划。我总是照着食谱做饭,有时候会成功,有时候则会失败。失败以后,我会接连几天都尝试同一道菜,反复练习和品尝,直到做出真正的滋味。我没有把烹饪当成一种乐趣,而是当成未来生活计划的一部分,像对待一份工作一样一丝不苟地学习。那时候,我过着一种极为简单、朴素、封闭的生活,所以家人也不知道我在做这种无厘头的烹饪实验。每次做饭时,我都会想起柯慕孜父亲说过的恶语和评判,总觉得背后笼罩着一团阴影。我没有办法享受下厨的乐趣,但觉得自己必须学会这一课。

柯慕孜来北京后,我迎来了“阿氏饭堂”的第一位固定顾客。一开始固然手忙脚乱,但两三周后,我发现我还是个不错的家庭主妇,能够很好地统筹冰箱里的一切,也能在比较快的时间里做好可口的饭菜。最重要的是,我有一位永远赞美我的食客——柯慕孜。

我记得念大学的时候,母亲看到我吊儿郎当的样子,总说“我真是很担心你不是持家的料”,又或者说“我真担心你以后被婆家送回来”(果然一语成谶,哈哈)。对母亲那一代人来说,培养一个持家有道的女儿,让她成为一个合格的妻子,是身为母亲的重要责任。但当时的我根本没有兴趣成为家庭主妇,还很轻视各种家庭劳务,觉得家庭劳务毫无价值。父亲安慰我说,别担心,對于一个擅长学习的人来说,这些家庭劳务都很简单,到了时间你自然就会习得。我也就心安理得地懒散下去。柯慕孜的出生改变了我。我如果不会做饭,柯慕孜就得挨饿,所以我果然如父亲所说,在某个时间节点自觉自愿地习得了这些技能。学会做饭以后,生活的幸福感大大加强,在十几年的寄宿生活之后,我终于有了家的感觉。

如今回想,在婚姻和家庭生活里,我好像自动放弃了二十年来习得的一切关于女性主义的认知,自动承担了家庭劳务。当我做得不好时,我会自责、愧疚和羞耻。面对丈夫和旁人的指责,我也无从辩解和反驳。那时候的我,多么无能,又多么懦弱。在家庭之外,我们有自己的一套处事准则;到了生活里,是另一套准则在发挥作用。生活远比我们理解的更复杂。

2023年5月16日

今天妈妈要回精河了。我把她送到机场,看着她过安检口。从2018年12月我休完产假回北京到现在,妈妈来了北京二十多次。当时柯慕孜还很小,她总是用背带背着柯慕孜、拖着行李箱坐火车再上飞机。精河到乌鲁木齐需要坐五个小时火车或者线路车,到了乌鲁木齐还需要在机场等待航班。有时候没有时间恰好合适的航班,需要等待很长时间,有一次妈妈和柯慕孜等了九个小时才搭上航班。飞机上也会有很多困难。因为柯慕孜还比较小,长达四个小时的飞行时间里,她甚至没有办法去洗手间。妈妈告诉我,她碰到了很多好心人,很多都是有孙辈的爷爷奶奶。他们能够理解妈妈的不容易,总是在航班上伸出援手。

离婚后我在合租房住了八个月,没办法让妈妈和柯慕孜来北京,就变成我飞回去看她们。每次回去前,我都会尽可能挑选一份很好的礼物给柯慕孜。朋友说:“你应该给爸爸妈妈带份礼物。”我说:“不用了,我在北京站稳脚跟,把柯慕孜早日接回来,就是给父母最好的礼物。”

那时候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心爸爸妈妈,也无法真正理解和看到妈妈照顾柯慕孜的不容易。父亲因为工作,有时候几天才能回家一次。妈妈在家里一个人照顾柯慕孜,陪她说话、游戏,给她洗澡、换衣,看着她长出第一颗牙齿、跨出第一步、说出第一句话、交到第一个朋友。

父亲不在家的日子,她用电动车载着柯慕孜去户外。柯慕孜大一些以后,常常在游乐场一待一天,妈妈只好一直陪着,直到天都黑透。外出参加聚会的时候,她会把柯慕孜装扮一新带去,结果柯慕孜在餐桌旁爬上爬下让她根本无法安心聚会。我觉得妈妈也很孤独,柯慕孜的出生带给了她许多许多幸福,也有许多许多辛劳。她从没说过自己的辛苦,而是甘之如饴。有一次,她怀疑自己患了癌症,她告诉我:“等体检报告的时候,我在想,你和爸爸还有妹妹都罢了,你们能照顾好自己。柯慕孜可怎么办呀。”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我们家庭的每一个人都很爱柯慕孜,但妈妈是承担了具体责任的那个人。整整三年的时间里,妈妈是那个固定的抚养者,给了柯慕孜最初最重要的安全感。有一次我们在公园里看着柯慕孜在一个高高的栏杆上猴子一样爬上爬下,妈妈骄傲地说:“看到没?柯慕孜多勇敢呀,是我教出来的。”

我认为柯慕孜能很快适应北京的生活,与妈妈的教导和陪伴有很大关系。我很认可妈妈的教育方式。我说:“我们小时候,您怎么不这样培养我们?”妈妈说:“那时候每天忙着养家糊口,哪里顾得上?”还有一次,她说:“你总是求学在外,我们没有好好陪伴和照顾你。照顾柯慕孜,总觉得补上了一课。”我曾因为求学在外的艰难和父母多次争执,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弥补。

看着妈妈消失在安检口,我很受触动。能够顺利把脱轨的生活拉回正道,妈妈帮助了我很多很多。

2023年6月15日

柯慕孜的父亲出国长居后,我松了一口气,反而常常想起与他有关的一些事情。

这次他回国后,我和母亲在电话里提起他有了女友,所以我决定咨询一下律师,再委托朋友和他谈一下柯慕孜的抚养费用。母亲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们四个无论如何都可以把柯慕孜照顾成人。”她所说的“我们四个”是——我、父亲、母亲和妹妹。自从柯慕孜出生,他们就把所有的爱意都给了柯慕孜。

但那一天我却愣了一下,对母亲说:“妈妈,这件事不是这样算的。”我发现小时候我一直是在这样的教育里长大的:谈钱可耻,不可以提出自己的要求,不要和别人发生冲突,忍耐是一种美德……直到我离开家庭在异地求学,重新养育了自己。

我认为万事都是可以沟通和商议的,哪怕对面是魔鬼,我也会用自己的方法充分沟通,直到达成最大的共识。而且,属于自己的权益我一向分毫不让。我和我的家人当然可以和愿意照顾柯慕孜,但是她的父亲也应该承担属于他的那份责任,这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但前几年在婚姻里时,我不是这样想的,也不是这样做的。整整四年,我的周围都充斥着“要为丈夫和家庭付出一切”的劝说。如果丈夫没有穿着熨烫好的洁白衬衫出现在宴席上,那就是女主人的失职。如果一个女性结婚了,还没有成为一个心甘情愿奉献一切的妻子,那简直是不可理喻。而跟男性平等地沟通,争取到属于自己的权益,更是大逆不道。一个低眉顺眼、命运不济的女人是值得同情和喟叹的,一个不甘于被欺侮愤愤而反抗的女性却是令人憎恶的。到底要怎么做,才是合格的女性呢?真是令人感慨。

我和柯慕孜的父亲分开四年了,我开始可以用对待一个陌生人的心态对待他。这样一来,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提出自己的诉求,也变成了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

我意识到,在我们的社会身份和家庭关系之间有这么多可以讨论的空间。我们对婚姻关系的理解也太浅薄了。在工作里,我们可以果断地提出自己的要求;在婚姻关系里,沟通和协商却变得很艰难,各种各样不可控的因素都会卷进来,还会有许许多多不可言说的戒律想要捂住我们的嘴巴。结束了婚姻生活,我们反而可以理性沟通。我现在的生活十分顺心,但那是我奋力出逃的结果。我在想,究竟有没有一种婚姻的范式是标准答案呢?但我已经没有心力去探寻这个答案。他最终同意了我的要求,虽然不是很多,但我觉得也是可贵的进展。

当我把事情的进展告诉妈妈时,她看起来有点惊讶。她可能觉得对方不会同意,或者觉得谈钱可耻。也有可能是因为,她觉得问柯慕孜的父親要抚养费,会显得我们对柯慕孜的爱不够纯粹。我说:“妈妈,我们不要去扮演那个苦情的角色,我们完全可以充满幸福和松弛地爱我们的孩子,也可以好好地经营自己的生活。”我的妈妈就是那个终生扮演了苦情的角色,却极少得到感激的人。我目睹了妈妈的人生,而绝不愿意重复这样的宿命。

我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我回到新疆老家生下柯慕孜后,在那里度过了产假。我很早就离开了家乡,在那里没有朋友,也没有建立起生活,仿佛一个暂居的旅人。生活、家庭、工作的种种压力,同一时间压在了我的身上。那几个月,我感到人生了无意趣。

有一天,我在玄关处照镜子,看到自己额前长出了白发。我非常吃惊,我才26岁,居然已经有了白发。随后我在镜子里看到父亲,他站在稍后的位置,也正准备照个镜子,再和我一起出门。我说:“爸爸,我竟然长出了白发。”那一刻,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非常复杂的情绪。然后,他对我说:“我前几天就发现了,但是没有告诉你。”我突然感到心里有一点疼,为那根白发,也为父亲的眼神。从小到大,我一直是家人的骄傲,我受到所有老师和同学的肯定,我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有出色的工作能力,我善于沟通,我有良好的学习能力,直到……直到,我步入婚姻。我的生活成了父母最为担心的事情:我迎来的是常常失控的丈夫、岌岌可危的生活、日渐枯朽的自我、早生的白发,以及一个很可能需要独自抚养长大的婴儿……

过了几天,我和母亲说起在家乡感到生活的无趣,“我没有朋友”。母亲说:“柯慕孜就是你最好的朋友。”我突然感到愤怒起来,对妈妈说:“妈妈,柯慕孜是我的好朋友没错,但我的人生更广阔,我的人生并不是只有柯慕孜啊,我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妈妈不再说话了。当时我觉得人生是那么狭窄和无望,只是无法接受和承认,所以把气撒在妈妈身上。

我和柯慕孜父亲离婚以后,许多共同的朋友都劝说我:“他总会成熟起来,你知道的,他是个很善良的人,只是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你应该有耐心。”还有人说:“他发脾气的时候,你就不要理他好了。过一会儿,他就好了呀。”我果断拒绝了朋友们的提议,因为我早已做过了一切维护婚姻的尝试,所以决定结束时称得上是了无遗憾。我说:“为什么我要花费时间等待另一个人成熟?那不是我人生的课题,那是他的人生课题。对我来说,我的人生是最重要的,别人的人生都是次要的,包括丈夫。我想要度过最好的一生——每一天都好的那一种。”于是朋友们也不再劝说。

长出白发、参加公务员考试、和柯慕孜的父亲离婚,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我没有离开北京,也没有成为公务员,而是如愿开始了写作之路。我的那根白发还在,但没有长出更多,我总是在它开始显眼时,用修眉剪把它剪短。我不再处于当时的低谷,也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生活中的问题,而不再让父母担心。

其实反驳朋友的劝说时,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一生”,但肯定不是我曾经度过的那样狭窄和无望。在人生的低谷,我把我和柯慕孜的人生打包在了一起:如果我好,她就好;如果我不努力,她也过不好。我们是一体的。

现在我也无法说出什么是“最好的一生”,但我确信我在过着“最好的现在”。

2023年6月17日

今天是周末,想到柯慕孜这周开始要上两个小时舞蹈课,我就没有安排外出活动,而是睡到自然醒,吃了个早午餐,然后带她来到家附近的咖啡厅消磨时光。这家咖啡厅外面有一大块草坪,还有很多小孩子玩的无动力设施。我看书、发呆的时候,柯慕孜总会兴高采烈地玩很久。有时候,她会交到一两个朋友,一起度过一两个小时,然后依依不舍地分别。

柯慕孜这一年长大了一些,不会再要求我每分每秒都把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所以我得以有了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只要妥善安排,我就可以读一个小时书或者写写东西。我和柯慕孜算得上是一对洒脱母女,我甚至很少给她带水杯,都是随时在超市里买一瓶纯净水分享着喝光。但即便如此,我的妈妈包里也已经装了不少我和柯慕孜出行的必备品。

我开始随身带一根中性笔和一个小黑本,在任何有空的时间都拿出来写上一段。只要柯慕孜需要,我就会立刻收起小黑本,去应对她的突发情况。每到约一万字或者一篇小说大致完成,我会在办公室找一个整块时间把小黑本上的文字敲进电脑里,并不断修改打磨。

我很看重自己的写作事业,但这一两年里我是压缩自己的睡眠时间才完成了一些写作工作——在白天,我必须保持百分百的精力,一直照顾柯慕孜,否则她随时可能遇到危险,比如摔伤、烫伤。而现在,她已经可以自己处理很多问题,我只要把注意事项提前讲清楚,并在不远处随时照应着她就好了。我逐渐习惯了这样的写作模式,看着小黑本里写满了字,我的焦虑也得到了很大的缓解。

我在想,我也算得上是在“厨房里写作的女作家”了吧?但客观来说,正是结束了婚姻生活,才让我拥有了在厨房写作的权利。在婚姻生活里时,我甚至没有时间在厨房写作。

当时我和柯慕孜的父亲住在一套两居室的住所里,一间是我们的卧室,另一间永远有客人来访。我们是两人家族里第一代留在北京工作的大学生,我们的家人都很依赖我们,更何况还有家乡的熟人社会所联结起的庞大群体。前来求医、求学、办事、旅游的家乡人总会联系我们。有时素昧平生的家乡人通过种种关系联系到柯慕孜的父亲,他们甚至不会汉语,带着病入膏肓的亲人和绝望的心情来北京求医问药,我们根本不可能袖手旁观,所以我们的另一间卧室和客厅常常有人借住。

而柯慕孜的父亲又是那种喜欢高朋满座的性格,所以每到周末,家里一定有朋友来访。我往往周五下班回家就投入忙碌的招待工作,直到半夜,朋友们在家里横七竖八地睡倒,我还要收拾残局到几乎天亮……有时周六又有一拨客人,我的周末总是在厨房度过,每一周周而复始……我没有成为快乐忙碌的新婚妻子,也没有时间和空间追求写作事业。我应该也不曾和柯慕孜的父亲提及自己没有时间写作了,毕竟我们的生活早已被其他忙碌和奔波填满。那几年我也写了一些作品,但我始终想不起来我是在怎样的情境中完成的这些作品。

我喜欢安静,挑选朋友也有自己的准则,所以那几年我甚至怀疑自己患上了神经衰弱症。这一切直到我怀上了柯慕孜,又因为先兆流产回到家乡休养才告一段落。如今想来,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生活。而在当时,我几乎是用一种自我麻痹而心甘情愿的心情坚守着这样的生活,希冀着一切都会步入正轨,过上梦想中的幸福生活。

我和柯慕孜的父亲离婚后,我过上了一份久违的平静生活。柯慕孜来北京前,我重新装修了房子,想要以崭新面貌开始生活。我把其中一间装修成书房,另一间作为我和柯慕孜的卧室。有一段时间,我会在柯慕孜睡着之后,在书房里写作,或者和朋友聊聊电话,纾解一下白天的压力。柯慕孜回新疆休假时,我会花许多时间待在书房,看书、写作,或者看着窗外发呆。朋友曾来家里探访,说我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一间房间,接下来就是大写特写,完成许许多多作品。但我觉得这间自己的房间是以结束婚姻为代价得到的。

大部分时候,我都没有足够的时间在书房里从容地写作,我要去上班、要接柯慕孜放学,陪她运动、学习,周末带她到户外活动。除此之外的时间,我还要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处理一切家庭琐事。当我写满了一个小黑本时,我意识到作为一个媽妈、一个家庭妇女,我可能在很多年里都无法拥有“自己的房间”了,但我依然可以在“厨房”写作。“厨房写作”也许不是一种写实,而是一种境遇。我意识到困扰我的并不是养育孩子、经营家庭的劳累,而是无法拥有自己的时间、空间和事业的困境,而小黑本和中性笔解决了这个问题,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写作,我已经非常知足。

过去我很少有时间和心情回想曾经的生活,直到这次柯慕孜的父亲来了又走,我算得上和过去正式告别。每当和朋友们聊起这些,我们都会哈哈大笑,一再发出震惊的慨叹——我们这位共同的朋友实在是一位传奇人物,而我们的青春岁月都在陪伴和忍耐他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中度过。我们这些朋友在不断的教育和自我规训中早已蜕变,而他宛如堂吉诃德,和这个巨大都市愈战愈勇,绝不妥协,直到彻底离开北京……

我和柯慕孜的父亲有许许多多共同的朋友。结束婚姻生活后,我和这些朋友都保持着常年的友谊。这份友情也在离婚大战中保护了我。因为是一起度过青春岁月的朋友,又出身于同样的文化背景,我对柯慕孜的父亲很难产生简单粗暴的恨意。我觉得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愿意看到每一个人言行背后的背景和逻辑并试图理解。

2023年6月25日

前两天接到柯慕孜幼儿园的通知,将用一周时间开展一对一家长会。我在群里接龙,选了自己可以参加的时间。昨天早上,我去了幼儿园,和她的老师面谈。原本以为十五分钟就会结束,结果我和老师谈了两个小时,结束时还意犹未尽。

对于这次的一对一家长会,我从上周就开始焦虑。我总在想老师会对我说什么呢?在我和家人朋友看来,柯慕孜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那个孩子。但学校毕竟是另一个社会,它有自己的运行规律和准则。在这之前,家长会都是以班级为单位召开,我总是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听老师们介绍学校的情况。尽管我每天都会花二十分钟询问柯慕孜一天里都遇到了什么事,听她讲讲自己的故事,但其实我也不了解柯慕孜在幼儿园每天是怎样生活的。

“我好紧张。”我神经质地对Frida说,“万一老师说柯慕孜有智力障碍,或者有暴力倾向,又或者根本无法适应集体生活,我该怎么办?”Frida说:“你疯了吗?你得对柯慕孜有信心啊。”但我还是非常紧张。

老师接待了我,说柯慕孜最大的困难是性格有些强势,总是试图管理和指导同学收拾玩具、餐盘或者按照要求洗手。但同学们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柯慕孜和她们有时会发生冲突。她是在入学比较久的时间之后,才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个朋友。其次,这一年她在使用iPad后,开始说一些网络用语。老师说,使用电子产品不利于幼儿的发育和性格养成,最好能够减少使用时间。

老师认为如果孩子比较强势,除了遗传因素,还有可能是模仿大人的行为。我介绍了家里的情况,说我们的家庭里没有展现过强势的一面,总是处处都非常尊重柯慕孜的意见。老师有些惊讶,说这样的家庭氛围还是很难得,很令人羡慕。

我和老师聊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柯慕孜这五年来一直是和大人一起交际,同龄的朋友比较少。而且在两地像候鸟一样往返,也让她很难建立起长期、稳定的朋辈关系。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她还没有习得和同龄人相处的技巧。老师也认可了我的看法,要求我多多带柯慕孜和同龄的孩子交际,一起玩耍。我同意了,并且承诺会减少柯慕孜接触电子产品的时间。

我说一直很担心柯慕孜在家里横行霸道,到了幼儿园会变一个人,成为一个安静乖巧的幼童。老师哈哈大笑,说:“这你不必担心,我很确定柯慕孜在幼儿园和家里都是一样的。”想到柯慕孜的困难是性格强势,我很相信老师的说法。

然后老师也说了一些柯慕孜的优点,比如比同龄的孩子成熟,有语言天分,词汇量较广,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我和老师聊了很久,聊到柯慕孜三岁以前住在新疆,所以她搬回北京后,我一直在花很多时间陪伴她,想要补上缺失的爱意。老师有点惊讶,说班级里也有同样情况的同学,他们身上有比較清晰的曾经“留守”的痕迹,他们的父母也在亲子关系上遇到比较大的困难。但柯慕孜一直非常大方活泼,也很自信,所以她一直没看出柯慕孜也曾“留守”。我提到柯慕孜刚来北京时,吃饭、玩耍都是骑在我的脖子上,一刻也不跟我分开,去朋友家里做客也是这样。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但一直随她去,所以很长时间我都是一边扶着肩膀上骑坐着的柯慕孜,一边和朋友聊天。老师说,她正是在寻求一种安全感,确信母亲对她的爱和亲密。她认为我“补爱”的功课做得很好,柯慕孜是安全感非常足的那种孩子。我听了感到特别开心,所有的功夫都没有白费。

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我和老师告别,松了一口气——柯慕孜既没有智力低下,也没有暴力倾向,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快乐幼童。

我意识到自己也不能免俗,成为那种忧心忡忡的家长。柯慕孜迟早会离开我们的家庭,自己在这个世界横冲直撞,也许还会头破血流。我自己固然一直是这样地长大,也为自己孤身闯荡世界的勇气而感到骄傲,但我不能免俗地希望柯慕孜平安顺遂,最好一点苦也不要吃。我体会到了身为家长的苦心,也意识到自己的焦虑不安。

老师提醒我不要把自己的焦虑传递给孩子,所以我真的需要调整自己。

2023年6月26日

想到我最近见到和聊到的几位妈妈。

柯慕孜开始上舞蹈课了。她的舞蹈教室是一个里外套间的大教室,孩子们在里间上课,家长们通常都在外间坐着等孩子放学,偶尔透过玻璃看一看教学的情况。里边的教室里空调充足,外间的空调却运转不良,非常闷热。我带了本书随手翻看,享受难得的安静时光。翻书的间隙,我发现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趴在地板上,透过玻璃门目不转睛地朝里看着。

我有点疑惑,随即问他:“你妈妈在里面上课,对吗?”他说:“是的。”原来他真的是舞蹈老师的儿子。整整两个小时,小男孩一直无所事事地在外间教室里或坐或卧,偶尔又趴回玻璃门边看一看自己的妈妈。

我问他:“妈妈周末上多久课呢?”他说:“很久,基本是满的。”我感觉舞蹈老师也很不容易。周末和晚上儿子放学在家时,她都是最忙的,而不忙的时候孩子又都在幼儿园。儿子对她的依恋都是透过舞蹈教室的那块玻璃传递的,而舞蹈老师一边上课一边也在挂念着门外的儿子吧。

我和另一位朋友提起这件事,跟她感慨虽然我和柯慕孜过的只是一份简简单单的生活,但是能够彼此陪伴,已经是非常幸运的。

她提到她正在面临的难题。她之前也是培训行业的从业者,女儿出生之后她就辞职照顾孩子。现在女儿快要上幼儿园了,她需要重返职场。先生说希望她找到“周末双休、朝九晚五并且离家近”的工作,方便照顾女儿和家庭。脱离职场好几年,她很焦虑,更何况要找这样有附加要求的工作。她投了简历,参加了一些面试,面试官总是问她一些私人问题:你还生二胎吗?你的父母可以帮你照顾孩子吗?你是独生子女吗?你弟弟的孩子不需要照顾吗?弟弟几岁了?她很沮丧。

我安慰她,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好。朋友唉声叹气地说:“两个人走得可能比较远,但一个人确实走得比较快。现在别说走得远,我们都走不快了。”我不禁被她的幽默逗笑了,我和柯慕孜虽然只有彼此,但确实比一般的家庭效率高一些,因为只需要考虑我们俩就好了。

上个月我患上了重感冒,周六还要接送柯慕孜往返舞蹈课和陪玩一整天,所以索性不做午饭,和她在一家兰州拉面等着取餐拿回家吃。旁边的桌子上是一对母女,女儿似乎正准备参加中考。桌旁放着一个行李箱,行李箱上是书包,桌上还有一个帆布袋。她们虽然在餐厅就餐,饭菜却是在两个塑料餐盒里——我猜她们原本打算带走,又临时决定在餐厅吃完。在这个闷热的夏天,她们俩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但妈妈还在尽她所能地嘱托:“为了下午有精神,考试这天的午觉你就一定要睡。笔一定要检查。答题卡要涂。前一天就早点睡。单词你重新看了吗?”在我们等餐的二十分钟里,妈妈一秒钟都没有停下。她的女儿也很有耐心,一直在答应她。但我感到了窒息,不由得发出长叹。

在我看来,她所说的全部都是不需要重复的常识,在这样闷热劳累的夏日对已经十五岁的女儿殷殷嘱托,在我看来多少有点病态。我的长吁短叹引起了柯慕孜的注意,她不满地瞥了我一眼,于是我不再说话。拿到餐盒走出餐厅后,柯慕孜说:“你刚才怎么这么没有礼貌?”我只好说:“你不觉得那个妈妈话太多了吗?”她也乐了:“是够多的。”但其实我理解那个妈妈,她把她所有的担心、关爱和焦虑都用这样密集的嘱托释放出来。需要这些嘱托的不是她的女儿,而是她自己。

柯慕孜现在还是一个小小的酷女孩兒,完全没有升学的压力,我们对她的聪慧机智沾沾自喜,对她的未来保持着乐观和期待。但我也为未来的生活感到焦虑。

作为家庭里第一代定居北京的人,我们留在北京要应对的困难远比出生在北京的同龄人更多。得益于工作单位,我和柯慕孜有了北京户口和稳定住所,算是解决了在北京生活的两大难题。但我也难免陷入对未来的忧虑。我在出版社的收入很稳定,但不可能一举积攒可观的财富。柯慕孜一天天长大,很快就会成年,需要更多的资金支持,我很担心在她成年时我没有足够的能力支持她求学或者扶助她置业。这几年每有一笔收入,我都会转10%~20%到柯慕孜的账户里,希望帮她预存一些积蓄。

我和柯慕孜在北京没有亲人和帮手,我常常担忧我能否独自把柯慕孜照顾好,让她平平安安长大。我会担忧自己的健康状况,担心行业的衰落会不会让我的收入降低。看着逐渐步入老年的父母,我会担忧能否在父母老迈时有余力照顾他们。我会觉得目前的生活一切都好,但缺少一些应对风险的能力。再看看周围的同龄朋友,每个人都在尽力应对自己的难题。每一个人遇到的困难都不是单一的,是多种作用综合的结果,我们只能尽可能打好手中的牌。

我意识到人生并不如我们想象中那样只需奋力一搏就会大刀阔斧地改写。每个人都在面对着只能自己应对的难题。这些难题是那样具体,又那样艰难,而且年岁越长,题目越难,而我们年少时竟然对此毫无知觉。

我看见了命运的真相,但仍然愿意奋力一搏。

责任编辑 梁宝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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