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曲诗意的交响

2024-04-30 03:58古心
星星·诗歌理论 2024年3期
关键词:陈超子夜狄金森

古心

每次读张烨的诗,或是看到关于她的信息,都让人特别感动;每次和她交流,都让人感到她是如此丰沛却又如此谦逊。张烨是一个用生命写诗的人,文字里浸透着爱、哀伤、痛楚、喜悦……那些“诗与生活”的紧紧拥抱,除了令你静默就只有静思。什么是流派?张烨总让我想起霍元甲,一个人就能自成一派;也仿佛狄金森、索德格朗等人,他们是如此孤绝又如此震撼世界。

真正的诗人,灵魂是高贵的、干净的、清澈的……我认为这些也可以来形容诗人张烨。每一次和她相见交流后,回头再读她的诗,就仿佛一瓶陈年的酒,舍不得一饮而尽。前几天还在想张烨把生命活成一首诗,中国诗歌界能有几人?我们常说初心,用张烨诗句里的“人間清泉”四个字来定义,她不仅担负得起,而且能长久地流淌在生命的深处,但我认为她更像是一朵午夜绽放的莲,引领从无所适从的读者回到灵魂的寂静中。读过张烨那几首关于音乐的诗后,我想到狄金森的“灵魂选择了自己的伴侣”。张烨如此坚定又如此温柔地对待自己的灵魂,在音乐里释放孤独,又擦亮孤独,读者会随着诗人的节拍进入一种“幽境”。

张烨出生于1948年,但她身上没有一点旧时代的影子,如温柔多情的春风,待人接物总是温文尔雅。我在多个场合给许多人推荐过张烨的《夜过一座城市》,“火车的呼啸传到你这里已成为微风/微风轻轻走过不触动周围什么/但花草已经认出,涌起战栗、低唤/今夜,我也是一阵微风”。这首诗只有短短的四句,但我认为可以和戴望舒的短诗《萧红墓畔口占》相媲美。解读《夜过一座城市》是困难的,可以说这一首精神之诗,也可以是一首爱情诗。当然,我还是试图将其视作爱情诗,顺便也谈一下我的一点感想。第一句里的“火车”这个意象意味着距离,从“我”到“你”需要有段旅行;从“呼啸”到“微风”,“我”的感情也由激动慢慢回到风暴前的平静。第二句是“我”来到“你”居住的城市,只因为这个城市有“你”,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爱一个人,念一座城”,甚至没有下车“我”就瞬间复活了所有的记忆。第三句是写花草的,但更是写“我”在爱的情天恨海里,可是有谁能一笑而过?第四句是特别深的一种惆怅,却又用语平淡,诗人将刚才的平静推向内心的风暴,逝去的已经逝去,只能在诗句里寄托这份永恒的情感。

我们常说“一夕是百年”,真正的爱不需要《上邪》式的誓言,也不必用秦观的《鹊桥仙》来自我安慰。真的爱,我们不妨看看陆放翁,尤其是其耄耋之时写下的《沈园二首》,感动到令人潸然泪下的次数,我想不亚于他和唐婉酬唱的《钗头凤》。或许这样解读可以体会到张烨的情感“气息”,而所有的外部环境都只是形式,都只是为了完成诗人内心情感的流动。我甚至想用“伟大”来形容《夜过一座城市》这首小诗,因为诗中语言朴素而情感极其广阔,短短几句就创造了极其幽微的内在美,也蕴含着一种极其优美的意境。这让我想起舒婷的《致橡树》,张烨是一种内在的深沉,舒婷是外在的呐喊。诗歌是一种凝练的艺术,越打动人心的诗作就越是朴素与清澈,化技巧于无形。在我和张烨的交往中,常常听她说起她的诗歌主张,“诗是一种命,一种孤独的生涯,是诗人的一种活法”。五十多年的诗歌创作生涯中,张烨一直在践行王阳明说的“知行合一”,既体现在她的现实生命里,也体现在她真挚的诗行里。张烨和同时代的其他女诗人一样,纯粹而执着,拥有着美妙的诗魂,但我认为张烨的状态是中国女诗人中最接近狄金森的。

对于张烨来说,诗歌是精神的呓语,也是灵魂的自白。她从《外白渡桥》出发,青春是一个甜蜜而酸涩的梦影,终究要《别》,别于一个“多雨的季节”。这让我想到柳永的《雨霖铃》,但张烨的“别”是再次出发,是向着更远的远方去会一会心中的《特洛伊木马》。现在人们常常谈论世界观,如果一个人只在家门口转,世界只有那么大,总是坐井观天,又何谈世界观?海子曾说过,“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但一个有着天地情怀的诗人,一定会有其独特的生命体验。张烨是有着天地情怀的诗人,即便并非三毛那样“万水千山走遍”,但履痕之处还是给我很多诗意的惊艳。于是我读到她的《蓝色清真寺》,能感受到比大海、比蓝天还要蓝的蓝;找到那个纯粹而寂静的“我”,这是一种真正的妙不可言。泰戈尔曾说过,“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而我已经飞过”。张烨用半个多世纪的诗歌写作告诉读者,什么是一诺千金,什么是永恒的眷恋,什么是诗意的成全。因此,当我回眸张烨的《棉花堡》时,能清晰地听到诗人用文字拨动诗歌的琴弦。

张烨有一种让自己的精神世界在人间烟火里凌空起舞的勇气,这也是我特别敬重她的理由之一。有一次与张烨相聚,她送给了我一本她珍藏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出版的散文集《孤独是一支天籁》。虽然是一本散文集,但我仍然可以深切地体味到她日常审美里的诗意。尽管她向“外”走,但她的文字告诉我她是个更注重倾听灵魂深处声音的诗人。作为一种坚守,说起来容易,但能够恪守几十年就见其卓越之处。无论风雨如何,张烨始终以文字享受精神世界的万般美好,这也让她的孤独生出意义——把灵魂“潜伏”在文字里。对于许多年轻诗人来说,这有着黑夜里灯火般的意义。

再看看张烨的《寂》这首短诗,“这里静得能听见蚂蚁的细语/阳光在水面轻柔地摩擦”。当读者能消化这首《寂》时,也就领取到了进入张烨诗歌《子夜》的另外一把钥匙。《子夜》这首诗是张烨的灵魂自白,有一种殉道般的情感。这让我再次想起狄金森的《灵魂选择自己的伴侣》中,“一位皇帝跪在她的席垫,不为所动”。就生命的姿态而言,我被狄金森和张烨诗歌里的语言力量完全慑服。因为在张烨的《子夜》中,“我光明而温暖的手……如同黑子在太阳内部扩大”,而“我”也渐渐从世俗的热闹与喧嚷中抽身拔出,回到自己的“藕花深处”,但“我”不是误入心里的那片“莲花之池”,而是像辛波斯卡一样,内心的“理想比黄金还坚硬、贵重”。那么此刻,诗人的寂寞又该如何摆脱?去“吻一颗星,是一种多么美妙的缘分”。张烨曾说,“孤独是一支天籁”,在万籁俱寂之时正“梦幻般爱我”。因为有星星的呼应,“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情深”渐渐涌进了诗人的心怀,由此生发出里尔克式的叩问。张烨并没有沉湎于自我的世界,而是像“一道光明的钟声,猛烈地,撞击现实的钟声”。现实中“真正的诗人都很痛苦”,这是情感的确认,也是屈原式的自我拷问。屈原在涉江之后,感叹“忽乎吾将行兮”。张烨虽然痛苦,但不沉浸于痛苦,而是“像扬鞭策马的勇士”,明白“子夜是思想穿越黑暗的时刻”。借此,诗人也终于如刘墉说的,“冲破人生的冰河”,借助“一只神秘的鸟”,被神明召唤,从“子夜”走进阳光。这是一次化蛹为蝶的过程,也是一次脱胎换骨的过程,更是一次涅槃的过程,从此“让生命欢笑,歌唱,流泪”。读《子夜》这首诗,你能清晰地看到张烨的情感线在一步步推进,不断地升华;诗人在收获诗行的同时,也完成了心灵中珍珠的孕育过程。

写诗的过程就是一个叩问生死的过程。张烨的长诗《鬼男》中,同样有着屈原式的天问,也有着但丁《神曲》式的结构,这需要一种持续的激情与思考才能完成。太多人沉浸在世俗的小情小调的语言狂欢下,张烨诗歌中对生死的追問就显得特别震撼人心。在她的诗歌中,有人间恶之花的陈列,有对忘川之水的渴意,有惶惑里的迷茫,有终将流逝的空白……诗人赤裸的灵魂是天地之精魂,在绝望的深沉里对人和鬼都发出了审问与声讨。

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写诗,最重要的是心灵自觉,是上天入地无所不可的自由。而青春意味着诗意的冲动,如张烨的《人们又窃窃私语了》一诗,“言语像一群尖嘴鸡啄食着我的心/笑唇/像一只只浅红的弯钩/戳痛了我战栗的眼睛/背着我窃窃私语/描绘着连小说家也叹服的细节//就在这起风的一刹那/一朵紫罗兰般弱小的孤帆/顷刻被浊浪吞没/我渴念你能看见/一双清澈的眸子在水底闪亮/我的灵魂只需要你的理解”。这首诗不仅回顾了诗人的“青春”,还回顾了青春岁月里的“爱与恨”。在张烨的诗歌创作生涯里,诚如散文集《孤独是一支天籁》里所呈现的精神质地,要领略“天籁”,就要有一种决绝和恪守,更要有一种天地之心。而正是这份孤独,使诗人走出岁月的梦魇,与岁月和解。由此可以看出,张烨的青春是无悔的青春。

说到“无悔”这一话题,我又想起张烨的《亲爱的朋友,常来梦中坐坐——怀念陈超》这首诗,这是张烨为纪念已故诗人、评论家陈超先生而写下的深挚的泣血椎心之作。陈超曾对张烨说过,他的“生命诗学”主张是当年读张烨的诗集《诗人之恋》时,受到后记中“生命交响”的启发而形成的。那时候,作为朋友的他们是那样的纯粹,而那种惺惺相惜的诗学交往真是让我又羡慕又嫉妒。因此,我也能深刻地体味到陈超所主张的“生命诗学”的理念内涵。

多年来,张烨一直在大学里教授文学,有着扎实的文学理论功底。作为一个纯粹的诗人,虽然历尽风雨,但张烨内心的单纯与清澈始终长存,呈现在诗歌文本里就有了一种语言与思想的鲜活。诗人徐芳曾对张烨做过一次访谈,张烨在访谈中说过,“‘不计较是指诗人的气度、宽广的视野与胸襟”。我喜欢这个说法,气度、视野与胸襟往往决定了一个诗人精神的深度、宽度与厚度。纵观张烨的诗歌创作,诗歌是她生命中一曲诗意的交响;她不跟风,不结派,始终保持着一种人格与精神气质的独立。她的诗学修养也会像灯塔一样,照亮着年轻人的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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